喻长亮
漳河镇过去是不毛之地,方圆几十里渺无人烟。
漳河,古称漳水,是鄂中腹地南北互通的一条重要水道。自随州到安陆,漳河一路浩浩荡荡地下来,到安陆与京山交界处,大概是累了,打了一个盹,留下一道不大不小的弯儿。这儿地势高,地面平坦,旱涝无碍,是一块宝地。南来北往的大小船只在此靠岸,船上的船佬客商上岸歇脚打尖,才渐渐有了人气。
久而久之,有人见缝插针,提篓子挑扁担,弄些时鲜土货,换几个小钱。后来有人搭棚摆案,做点小买卖。炸油条的,做水饺的,浇豆折的,打豆腐的,捞粉丝的,卖猪肉的,都来了。到了清末,又有开店铺的。茶叶铺、酱油铺、剃头铺、包子铺、槽房、酒馆、当铺、布店,还有澡堂子,都齐了。
街头开阔地上有牛行和猪行。牛行有几棵苦楝,几棵枣树,树下系着牛。旁边还钉着不少木桩,也系着牛。不知哪儿来这么多牛。又以水牛居多,黄牛少。黄牛力气小,不比水牛扛活。这一带土地板结,当地人不用黄牛。牛行散得晚,总要到日头偏西才收场。一帮子人三个一团五个一堆的,蹲在一起抽闷烟,一声不吭。其实是在暗中观事,各自打着算盘。盘算好了,便凑成一堆,咬着耳朵讨价还价。谈妥了,才缓缓起身松开腰带,一层一层打开,露出扎在里边的布包。打开布包,里边是一沓钞票。跟着一张一张地数,过两遍才交手。收钱的也过两遍,同样解开腰带,将钱扎进去。系好腰带,才松手交绳。有的还把牛绳解下来带回去。不知道是什么讲究,也许是舍不得一副好牛绳。然后各人揣钱牵牛走路,一桩买卖算是成了。一套路数走下来,连个响屁都没有。
牛生意是个慢性子,急不得,一个集也成不了几桩买卖。好多买牛卖牛的往这儿跑,把进牛行当日课,一集不漏,一跑小半年没下手的也有。跟牛行的安静不同,猪行那边吵。卖猪要过秤。过秤时人在吼:那个,那个,抓错了!换,换那个长条子!猪也在叫,干叫,跟殺它似的,半条街都是它的尖叫。
各色人等多起来,房子也多起来。沿着河岸一溜烟摆出一条长街,都是清一色的青砖古皮瓦房,门脸上挂着各式招牌。每逢单日热集,人来人往,驴子骡子,有时也有外地来的高头大马,驮着谷物、栗子、柿子、黄豆、芝麻、豆饼、棉籽什么的,很是热闹。集是露水集,太阳不到两竿高就散了。所以赶集要赶早,天不亮就动身出门,不到小半晌就回来了,该买的都买回来,还不误田地活。
京山、晏店离这儿不远,过河小半天就到了。“京山的包子晏店的酒,要吃鲜鱼漳河走。”可见漳河镇的名气不小。河里的出水上岸,白鲢、花鲢、草鱼、小白虾、马虾、螃蟹、大黄鳝、小麻鱼、黄鱼、黑鱼、甲鱼,水淋淋的,活蹦乱跳。煮一锅,满屋生香。
漳河镇不知什么时候有了“小汉口”的名头,真个名声在外。
后来国家在上游拦河蓄水,建起漳河水库,下游水量减少,水路走不成,改走旱路,这条河流才冷清起来。然而历史沉淀下来的漳河镇宝贝一样放着光亮,每逢热集,依然人来客往,不减当年繁华。
漳河文化站的老站长邹宽河,人称邹站长、邹老爷子。邹老爷子祖居河南,老太爷年轻时家乡遭了大水,孤身一人要饭到此,大概喜欢上这块好地方,再没有往南走,在此扎下根来。到邹老爷子这一辈已经是第四代,说起来他是土生土长的漳河人。他十八岁当兵,转业回到镇上。上边安排工作时,他说就到文化站去。有人悄悄说,傻呀你,文化站穷得冒腥气的地方,你去喝西北风?他笑笑,不发一言。
他有自己的考虑。他在部队干的是文职,对文化有感情。怀着这份感情回到老家,便决心给家乡做点事。说得文气一点,是要挖掘这里的文化之根。果真做成了,才无愧于老邹家几代人喝下的漳河水,对流落于此的老太爷也有一个交代。他想好了,文化站虽然连清水衙门都算不上,却落得清闲,正好有大把时间做这件事。后来,上边觉得在文化站委屈了他,几次想把他调走,他都婉拒了。
在文化站一待就是大半辈子,他是个老文化工作者了。退下来后,本想过几年自在日子,不想老伴突然过世,他伤心过度,大病一场,在医院里躺了一年多。
他家住在临河街上,出门几步路就到护河堤上。房子很老,青砖布瓦,厅堂天井加厢房,典型的四合院样式。不用说,是老邹家几代人攒下的家业。院角长着一棵银杏,合两抱围粗,是老太爷当年亲手种下的。每到秋下,满树金黄,硕果满枝。
出门常见有人光着膀子在石条砌的街面上跑步,噔噔作响。有人闷声不响地散步,有人拉着熟人扯家常。远处有人扑在河里游泳,有人蹲在树底下钓鱼。有在开阔地上练气功的、打拳的,还有站得笔直、昂着脖子拉嗓子的。邹老爷子不干这些。他喜欢散步。走哪儿算哪儿,清静无束,如不系之舟。
他有一儿一女,都是在漳河边上长大,如今都鸟儿一样飞远了。儿子在武汉,女儿在广州,都成家立业,各干其事。老伴去世后,一双儿女担心老爷子的身体,一个要接他去广州散心,一个要接他去武汉定居。他都没答应,哪儿也不去,仍待在漳河镇。
他心里有事,放不下。
他一直埋头民间文化研究,就是退下来也没真闲着,而是把精力用来整理所有收集的资料。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老爷子一辈子活在这句话里。从随州到安陆,再到云梦、应城,他跑得烂熟。他在研究漳河流域的“风”和“俗”。这里每一道沟坎,每一条小河小汊,每一个村湾,哪儿的人打哪儿来,吃什么米,喝什么水,穿什么衣,过什么节,什么讲究,他都了然于心。说他是漳河通一点不为过。他把漳河两岸的风土人情都装在脑子里了。
退休前他曾用整整七年时间编了一套《漳河方言》,将沿河几个县的方言收集成书。《漳河方言》一面世,各地档案和文化部门视为珍宝,纷纷收藏。外地文化部门纷纷效仿,招人拨款,当作一件流传后世的大事来做。省文化厅将他评为优秀文化工作者,专门奖励他一笔资金。他把这笔钱用作印刷费,增印一千册《漳河方言》,全部免费送人。他又想编一套《漳河民俗》,因工程浩大,耗时费力,进展缓慢。
那场大病,让他意识到自己一年老迈一年,得趁现在还能动弹,赶紧把手上的资料整理出来。要是再病一场,这事怕是黄了。
他看起来悠闲自在,其实是在跟时间赛跑。
转眼间,老爷子七十有八了,那场大病对他的身体仿佛没什么太大影响,静养一段时间后,又有精神头儿了。这些年除了头发花白外,腰身硬朗,耳不聋眼不花,走起路来脚步轻盈,全然没有这个年纪的老态。时间仿佛让老爷子给拽住,走不动了。
邹老爷子觉得这得益于自己没闲着。心里装着事,手脚不闲,肢体就通泰,人就有精神。他早晚沿着护河堤各走一个来回,每回一个小时,雷打不动。余下的时间,就在书桌前写写画画,一天就过去了。
这么多年下来,他的书处于收尾阶段。他时常在想,做完这件事,就该真正休息了。
邹老爷子退休后,文化站的站长换了好几任,但大多干的时间不长,有的调走了,有的干脆跑到外地打工去了。文化站清苦,光耗时间不来钱,不如在外边闯荡来得痛快。现任站长小郭,是从文化局派下来的干部,先是当办事員——文化站就两个人,一个站长一个办事员。干了两年,站长停薪留职,跑到东北当包工头去了,丢下他一个人。上头先是任命他为副站长,再到站长。实际上他既是站长也是办事员。上边再没派人来,也不知是不是压根就没人愿意来。
小郭三十多岁,一头长头发,一年到头难得理一回,一看便是一个不修边幅的主儿。他瘦高身材,皮肤晒得黝黑,跟炭里掏出来的一根木棍似的。不过走路很精神,屁股上有风似的,不知他身上哪儿来那么大的劲。
文化站的房子很老旧,还是邹老爷子当站长时建的,算算四十多个年头了。房子下陷,墙壁开裂,到处漏雨,早已列为危房。小郭站长打了几次报告,想要拆了重建,上边经费紧张,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这事一拖再拖,文化站也没有资金来源,更不敢贸然动工。拖得久了,把小郭站长的一点兴头儿拖没了,好久不再提这事。虽是危房,小郭站长仍住在里边。不住这儿住哪儿呢?
站里十分简陋。一张床,一个书柜,一张书桌,一只洗脸盆架,还是清一色的老货。书柜和书桌是邹老爷子当年置下的,其他的虽是后来添进来的,算起来都比小郭站长的年纪还大。
小郭站长经常外出,背着一个迷彩挎包,骑着一辆125旧摩托车,一去三五天,有时更长,没个定头。反正文化站平常也没什么事,去时一把锁守门,回来也是一个和尚一座庙,真是门可罗雀。
他在做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大事。还在当办事员时,他就将漳河镇的民歌、小调、小曲搜了个底朝天。他会唱各种小调。漳河一带船调、船号子居多,跟这里过去是一个水埠码头有关。他找到很多宝贝,大都是手抄本,也有少数刻印版,少的也有百多年头。镇上有几位年纪大的老人,年轻时在河上当过船工。他们会唱,张嘴就来。小郭站长喜欢跟他们泡在一起,跟他们一起喝茶,听他们即兴清唱,他在一边记录、录音。他还跟着学唱,唱得有模有样。后来范围不断放大,随州、云梦、应城、长江埠,都跑遍了。
他不搭车,全靠步行,经常为找一个人跑一二百里路。他穿烂了四十多双解放鞋——这种鞋结实,便宜。常常是脚上穿一双,包里背一双。旧鞋穿脱了帮子换新的。买摩托车是后来的事,为了找人方便,还为省时间,有时跨几个县市,出省的远门也有。为了省几个钱,啃方便面喝自来水是常事。还会在路边草丛里过夜,跟个叫花子没区别。
他搜集到不少老本子,珍贵极了。为此他花了不少钱,这些年的工资全搭进去了。最窘迫的时候,连饭钱也没有。好在他是城里人,父母通情达理,又都有退休金,知道儿子做的是正事,不时补贴他一些。他也不客气,老人给他就拿着,一出门又是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又去收东西了。
那股子倔劲跟老爷子年轻时没差别。不同的是老爷子当年骑的是一辆老旧的永久牌自行车,他骑的是一辆花了五百块钱买来的二手摩托车。还有一点,就是邹老爷子当年是普遍撒网,见到好东西就收起来,全进了他的书柜,先收后整理。老百姓吃的穿的住的,婚丧嫁娶,逢年过节,什么时令什么规矩,什么讲究,都分门别类,规整成系列。小郭站长则不同,他看准了民歌,专攻民歌,他的精力全用在这上头,别的一概不管。过三五年,再干别的,比如民戏,就专攻民戏,一点不含糊。他有他的套路。
这些年,他跑遍漳河流域,又拓展到汉水流域,现在又到长江两岸去了。他的视野越来越宽广,要收的东西越来越多。长江流域的民间文化都在他的眼皮底下。他收集口传古唱,搜罗古戏曲、戏剧、古巫术、民间医药,光原始资料就有两千多本。长江流域的民歌、民戏、民间医药、大本头说唱、盐道文化、汉水巫术,他都变着法找过来,文字资料有几百万字。他记录口传民歌唱词、戏曲、民间偏方、验方,有一百六十多本,记录的民歌曲谱有三百多首。
他收藏的东西从不轻易示人。可是,这么多好东西放在一起也是一个问题,时间久了长霉,虫叮鼠咬,辛辛苦苦收集来的宝贝很容易受损,一不小心会变成废品。再说,这些东西在他手上,总觉得自己在吃独食,这不是他的初衷。他急得不行,不得不好好琢磨这事。
没有不透风的墙,外边的人都知道他手上有东西。他因此小有名气,常常被请去参加各种文化活动。他参加活动不大说话。他年轻,也轮不到他。他顶多是凑个热闹的。这样也好。他在观察别人,在人缝里琢磨事儿。他是个有心眼的人,钻到这个行当里头去了。
他到三十出头才结婚。女人小秦也是文化口的,在县文化馆工作,是一位国画辅导员。她是个画痴,画画得漂亮,到二十七八岁还没考虑自己的事。直到父母逼着她找对象,才醒过神来。跟小郭认识,还是局里的领导撮合的。不说年龄,就说两人对文化的痴迷劲儿,也算是“门当户对”了。结婚后,一个成天东奔西跑,一个埋头在画上,两人各忙各的,离多聚少,也算相安无事。
还是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他就跟邹老爷子谋面了。那一回,学校专门请邹老爷子讲课。那时他小,也就十五六岁,夹在一帮学生中间,眼巴巴地挤在小条凳上等老爷子开讲。邹老爷子也不老,五十多吧,远远瞧去,身板笔挺,气色红润,一身儒雅之气。学校珍惜机会,把四个班两百多学生拢到一起,把个不大不小的活动厅挤得水泄不通,连过道上都坐满求知若渴的孩子。老爷子抱着一摞本子大步走进来,一开口就声如洪钟,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他讲的是地名文化,一口气讲了整整两小时,愣是把全县大小地名挨个讲了个遍。摆在桌上的那摞本子,从头到尾就没翻一页,只听得满屋子调皮捣蛋的孩子们纹丝不动,屁股叫麦芽糖黏住一般。老爷子的课讲完了,他却意犹未尽,壮着胆子站起来向老爷子提问,说那么多地名,您咋就搞得这么清楚?老爷子哈哈一笑,说这就像交朋友,成天跟他们混在一起,自然就熟了。一屋子人哄堂大笑。
参加工作不久,恰巧单位派人下去锻炼,他跑去向局领导汇报,他要下去,还点名要去漳河镇。换作别人,这种事躲都来不及。放着好好的局机关不待,偏偏要下去,不是找罪受吗?这点果决,也跟当年的邹老爷子有得一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迷上地方文化,私下里找来许多资料书研究,却总觉得不过瘾,跟吃东西差一口似的。到底差什么,他自己也想不明白。这次机会来了,他一下子醒悟,呀,这就是我想要的!老爷子在他心里播下一粒种子,如今种子要发芽了。他打听到邹老爷子虽然退休好些年,但人还在漳河镇,他要跟他“混”在一起。
在文化站屁股没坐热,他就去拜访老爷子。一见面,他激动地握着老爷子温软的大手说,我好多年前就是您的学生了!
老爷子哪儿记得这些?他一脸羞涩地说,我还在课堂上向您提过问呢!
那以后,他常跟老爷子一起出现在河边上,散步,闲聊。不知道的以为他们是父子,父子俩这么亲热,少见。知道的,就想这两人年龄相差这么远,在一起说些什么呢?总不会光扯些喝酒打牌之类的闲话吧?再说邹老爷子不喝酒也不打牌呀。他們想不通。
总之,这一老一少——借用漳河镇上的话说,穿到一个裤裆里去了,无话不说,什么都聊得来,活活一对忘年交。
有一回老爷子问小郭站长,在下边可是吃亏不讨好,就没想过回城里谋个一官半职?
小郭站长羞得满脸通红,连连摆手说,不不,这,这儿好得不得了,我我还是打打边鼓就好!那样子竟跟偷东西叫人掴了一掌似的。
打边鼓就是凑凑热闹、帮帮腔的意思。他都成漳河人了,张嘴就是漳河话。
打边鼓好,边鼓也要人打,我可不是打了一辈子边鼓?老爷子呵呵地笑了起来。
小郭站长大多时候在外面跑,去搜罗他的好东西。有时也开会。一回来,就马不停蹄地去见邹老爷子。
老爷子逗他说,又吃香的喝辣的去了?
武汉。去了一趟武汉。小郭站长兴致不高。他晒得油黑,且瘦,这是长年在外,风里来雨里去、饭不当餐的印迹。香的吃不香,辣的吃得不辣。开那么大的会,说的都是一堆废话。下回不去了。
哈哈。你得道了。他们停下来,远远地看着对岸的白鹭觅食。
得道?小郭不解。
得道。老爷子微笑着,你都看出名堂了,当然是得道了。
小郭站长不再吱声,认真地咀嚼着老爷子的话。
之后,小郭站长又是几天不见,大概又去参加什么活动了。一天晚上忽然打电话回来,说他的一篇论文在会上引起轰动。
老爷子听了,高兴得一宿没睡好。
打那以后,小郭站长好久没音信。邹老爷子忙着手上的活儿,也没放在心上。他在忙自己的事,也习惯了小郭站长来无影去无踪的日子。
忽然有一天,他听人说小郭站长请了长假,心里一惊,手中的钢笔差点掉到地上。出大事了?
他给小郭打电话,电话不通。托人四处打听,有的说小郭站长病了,有的说他妻子病了,也有的说娘老子病了的。还有说他到外边打工去了。头几条他都信,唯独后一条他不信。他知道不是迫不得已,小郭万万不会请长假。他知道小郭的脾气。
小郭站长不在的日子,老爷子的心提得比天还高,有好些天竟然不能安心工作。
原来,小郭站长的妻子小秦病了。好好的一个人,突然间下不了地。这下可慌了小郭,忙送到医院去。医生检查一通,说赶紧往武汉送。在武汉住了一个多月,还是没有起色,眼看着人一天天干瘦下去。一天,主治医生叫过小郭,说算了,把人拖回去吧。他不服气,又把妻子送到上海,送到北京,得到的还是那句话。他还要治下去,妻子说算了,回家吧,别说医院不收,就是能治也没钱呀!他想想也是,他已经借遍亲戚朋友,早已债台高筑,再也找不出钱了。这么想着,他整个人蔫了下去。眼看着妻子一天不如一天,他连死的心都有了。
不过他仍不服气,说,媳妇,我们回去,我给你治去!他把妻子背回家,向局里请了长假,在家里对着药书研究给妻子治病的方子,然后上山挖草药。妻子真是好妻子,他煎的药她二话不说,全喝下去。只是喝了那么多药,一点好转都没有。不光瘦得不成人形,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可是小郭还在埋头研究药方子,还在挖草药煎药水,煎好了端到床前给妻子喂服下去。一晃半年过去,没想到有一天妻子竟然坐了起来,说肚子饿了,想要吃米饭。这下可把小郭高兴的!他的努力终归有了回报。
事后有人问他如何治好妻子的病,他摸摸乱糟糟的头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也不晓得怎么治的,反正我敢把草药挖回来,她敢喝下去,就是这样。
小郭站长又出现在护河堤上。
邹老爷子的眼睛一亮,脱口道,你这是去了哪里?话虽这么说,他仍是掩饰不住满心的欣喜。
小郭站长难为情地笑了笑,说出了一趟远门,叫您记挂了!
邹老爷子连声说,回来好,回来好!他打量着小郭站长,发现他长白头发了。他那张瘦削的脸,显然没有过去精神。眼睛里充满憔悴,仿佛一闭眼就能睡过去。他一阵心疼,在心里说,这是经历了怎样的磨难哟!
小郭站长还是隔三岔五地出去。
这一次,他去了武汉,还是开会。一连开了五天。会议结束的头一个晚上,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敲开他的房门。那人没有做自我介绍,而是开门见山地说想买下他手上的东西。
买下?
对,买下。你尽可以出高价。
高价?他诧异地看着来人。那人中等个儿,白白净净,说话斯斯文文,一看就有来头。
对,高价。你往高里要,我另加五十万。
另加五十万?
他半天没有回过神。这么多钱,能做多少事啊!
这会儿他才发现,自己有多穷,又有多寒酸。
那人给他留下一个条子,上面是一长串号码,说随时给个电话就行。
会议结束,他回到漳河镇。
老爷子待他说完,侧头问他,你是不是心动了?
他点点头说,还真是。
老爷子看着河里缓缓的水流,沉吟片刻才道,我想问你,你收那些东西作什么用?
这个问题他们聊过好多次,没想到老爷子这个时候又问起来。他脱口而出,不就是想建一座博物馆吗?
这不就结了吗?
结了?
小郭站长走不动了,却见一脸慈爱的老爷子在对着他微笑。
他到底没跟那人联系,那个条子让他随手丢了。他还在到处跑。
又过了两年,邹老爷子的新书终于脱稿。全书洋洋洒洒一百三十余万字,分为上中下三部,将漳河流域各地民间风俗和文化全都包罗进去,可谓一部地域民间文化大全。
邹老爷子初算一下出版费用,不是一个小数。他犹豫了。
邹老爷子来到老旧的文化站。
恰巧小郭站长也在。他赶紧将老站长请到里边,让座,倒开水。邹老爷子看了一眼破裂的屋墙,叹了一口气。
喝了一口开水,老爷子从兜里掏出两样东西,一把门钥匙,一只存折。
小郭站长懵了,不知老爷子何意。
老爷子说这是我的工资存折和老宅门钥匙,现在都交给你。
小郭站长吓得一哆嗦,颤声说,这,这怎么行?!
老爷子说,我想好了,老宅用来做博物馆,存折上的钱用作房子的装修费用。还不够,你另想办法筹一些。说完,将两样东西塞到他手上。至于自己花了多少心血编好的书稿,他提都没提。
河堤上再也不见邹老爷子散步的身影。他一定去了儿子那儿,在长江边上散步。
他真成了不系之舟。
责任编辑 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