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继明 李柏桓
摘 要:大学模式的产生和变化自有其必然性逻辑,从中世纪大学的发轫及其逐渐制度化,至中世纪大学模式在社会变迁中的分化,都反映着这样一个逻辑的要求,即知识驱动与社会选择构成大学模式变迁的双重动力机制。探讨大学治理现代化建设,必须沿着大学模式变迁的逻辑,这是实现治理现代化的重要前提。
关键词:大学模式;知识驱动;社会选择;动力机制
欧洲中世纪大学的源起及其制度化
现代意义上的大学起源于中世纪欧洲。中世纪大学从其发轫始,经由内部组织架构、章程和制度的逐步建立,最终获得外部皇权或教权的正式认可而成为一个制度化的社会机构,这样一个过程是内、外部两股力量驱动的结果,一方面,源自人们基于闲逸的好奇或对复杂世界的迷惑而进行关于未知的探索[1];另一方面,源自中世纪市镇经济和社会进步对神职人员、医生、律师等相对专业化人才的需求[2]。人类对理性的追求和人类社会出于世俗欲求对知识组织的特殊需要,构成了大学诞生并持续进化的双重原动力。但不容忽视的是,中世纪市镇经济社会中广泛存在的行会组织,为大学由一个简单的知识人集合体逐渐进化为复杂社会机构提供了组织基础。行会是具体行业内部人们基于共同诉求而建立起来的具有自我管理和协调外部关系功能的自发性组织。随着行会组织的不断完善及其外部功能不断强化,公权力通过特许认可赋予了行会以独立法人的地位,行会成为一个正式的、制度化的社会机构。可以说,行会组织产生并发展于同社会的互动关系之中。
大学正是一个滥觞于智力生活领域的学者行会,学者行会为从事知识活动的人们提供了栖身和庇护之所,为此学者行会在内部通过制定章程等加以自律,从事有组织的专业性活动[3],同时在化解与城镇居民间的利益冲突、抵制权力当局控制的过程中,争取到迁徙权、司法权、免除赋役等各项特权,使得行会拥有了越来越显著的独立性和共同体特征[4]。这些特权实际上构成了中世纪大学制度体系的重要内容。同时,也正是因为学者行会或大学在从事知识活动中形成了一定的社会地位及影响力等,成为神权和世俗当局争夺话语权、统治权的有力工具,也即外部权力介入学者行会的诉求来源于大学作为专门的知识生产部门所拥有的独特功能及其影响力。最终,学者行会的权力和责任在源自权力当局的特许证明或章程中得以明确和固定下来,使得学者行会不断走向制度化,逐步形成了现代意义上的大学。在这样一个发展过程中,学者行会作为自组织的外向性特征不断彰显,基于知识探究本身和社会对专业性知识的不同需要,知识活动的目标越来越多样化,甚至权力当局的利益诉求亦越来越多地反映在学者行会的知识活动中。随着知识活动目标的分散化和知识内容的拓展,大学里形成了文、法、神、医等不同学科。知识分科促进了大学知识的发展,同时也提出了建立相应制度的要求,如大学教师资格制度、学位制度以及专门的学术管理组织的产生等[5],甚至在13世纪前后大学出现了专门从事行政事务的人员,被视作大学行政权力的滥觞[6]。
由此可见,大学在组织目标、组织结构上的变化与知识生产、内外部管理模式的完善之間存在着内在的关联。可以说,知识活动的规律要求形成相应的组织形式,这具体表征为学者行会的建立及其不断的组织进化,直至成为现代意义上的中世纪大学。同时,无论是对行会作为一种社会实体的需要,还是社会生产生活对其知识生产能力的需要,这一进化过程离不开社会选择的力量。
大学模式在世界范围内的变迁与分化
欧洲中世纪大学作为现代大学之源,为大学组织的成长奠定了基本架构,并生成了大学精神的原旨,在此基础上,大学之花在世界各地竞放,形成了不同的大学模式。加拿大学者露丝·海霍(Ruth Hayhoe)还率先提出了“中国大学模式”这一命题[7]。在我国高等教育整体实力不断跃升和现代大学制度探索不断深化的过程中,中国大学模式问题成为一个炙手可热的新话题。而大学模式的分化及其多样化正是知识本身不断发生分化、知识生产模式不断演变及社会选择共同推动的结果。
19世纪初期,在普鲁士战败后“精神强国”观念促动下,洪堡等人发起建立柏林大学,科学研究和自然科学课程在大学获得了前所未有的重要地位,大学内部随之产生了专门的学术机构、实验室等,大学内部建制及其组织形式发生了变化,学院制、教师等级制、教授会制、讲座制、利益商谈机制等成为柏林大学模式的基本框架[8]。柏林大学模式的建立标志着自然科学在知识体系中获得了优先地位,产生了基于自然科学发展规律的新知识生产模式。知识类型及知识生产模式分化带来的大学组织形式及管理方式的革新。从社会需求角度来说,柏林大学的诞生及其一系列新变化的背后,既包括洪堡等人的理性设计,还包含着工业革命以及在工业文明驱动下科技发展的进步力量,即技术在推动新的产业形态发展并为人类带来更多物质财富方面凸显出巨大价值,而工业文明发展对技术的倚赖又表现为对新知识的巨大需求。19世纪后半期,社会生产及职业的分化从根本上推动了大学研究的专门化,随着研究专门化程度不断提高,大学里的系科和讲座迅速多元化,如柏林大学哲学院从一开始只有12个全职教授席,后来增加到了50个[9]。同样,19世纪英国“新大学运动”催生了曼彻斯特大学等一批新式大学,英国高等教育从古典人文教育的堡垒中走向了社会,在此趋势之下,牛津大学、剑桥大学也开始了改革,包括设立自然科学荣誉学院、开设应用型课程和讲座、平衡大学与学院权力等,其背后都反映了技术驱动下社会生产方式的变化。美国最早的大学在模式上具有开创性,即外部办学主体主导的董事会掌握最高大学领导权,这与美国作为新型移民国家的知识基础和社会组织基础相对薄弱相关。而美国现代大学尤其是研究型大学是在充分借鉴德国大学模式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并改变了19世纪中期“美国高等教育视野狭隘,仿佛一堆破旧的抹布”的窘况[10]。不同之处在于,美国大学与社会间的联系更加密切,其重要根源在于美国大学外部管理的传统和市场条件下实用主义思潮的影响,而外部主导和市场在本质上形成了知识选择的力量。20世纪中后期,《莫雷尔法案》催生了以服务美国新型农工业为使命的新式大学,大学与社会的联系空前密切,技术转化、市场对接、校地合作等新的大学组织和管理方式应运而生。不同大学模式的形成、互鉴和演化,其背后都有着知识生产模式变化和社会选择的力量。
我国大学在由近代走向现代以及新近以来的体制转变过程中,逐渐实现了向现代学术组织的转变,学科、专业、课程及相应的制度体系越来越适应了现代知识生产、知识传播的要求;同时,我国大学从封闭办学转向开放办学,逐渐走向社会中心,大学里的学科和专业体系、组织机构也因势而变,纯粹科学研究机构开始大量出现,并逐渐分化出专门的技术研发和转化部门,在学术资本驱动发展模式下,大学向创新创业组织转变成为近些年大学模式探索的一个重要向度,在此过程中,大学里专设产权保护机构、法务机构、地方服务机构等新部门,大学的社会性与开放性特征不断强化。当然,体制始终是我国大学组织结构和大学制度变迁的主要影响因素,主要表现为在中央统一领导体制下,国家通过政策和制度设计以及通过财政经费分配、绩效评估等方式,全面深刻影響着高等教育乃至大学的发展模式,包括高校领导机制、高等教育结构与布局、高校学科建设与专业设置等。质言之,大学知识生产模式变化既是知识内在力量的使然,也是体制性因素发生作用的结果。因此,我国大学制度改革既反映了知识组织的普遍要求,也是我国经济社会发展和制度变迁的产物。
大学模式变革背后的知识驱动与社会选择
大学管理制度的类型、模式及其变革直接反映的是大学的组织演化,而大学组织的演化既是大学作为知识共同体在知识类型及其生产模式不断演进中进行自组织活动的结果,又是大学与外部环境互动中社会选择的结果。当然,知识作为客观世界的反映,是人类作为主体对客体世界的认识结果,本身在不断发生分化,出现了基于不同学科、专业及领域等划分维度的知识多样化,甚至在知识体系内部还存在着不同层次或类型知识的分界。例如:由于自然科学知识的实际功用不断彰显,逐渐打破了人文古典知识一统天下的知识格局,并最终占据了知识“霸权”地位,通过知识生产方式或学术范式及具体研究方法的扩张而成为其他领域知识的“殖民者”[11];相应地,人文社会科学知识,尤其是人文学科知识成为“弱者”。20世纪中期,英国学者斯诺提出了“科学文化”与“人文文化”两种文化之争,集中反映了不同类型知识之间的分界和冲突,而且这种内在的知识冲突已经成为一个世界现象。在今天,人们对于实证研究范式在人文社会科学应用泛化的问题的争论,即是对这一本质问题的反映,包括当前我国教育学界关于教育研究“科学化”建构的问题的讨论,也包含着对于教育学知识人文价值可能发生式微的担忧和反思。1990年,欧内斯特·博耶(Ernest L Boyer)在其报告《学术的反思—教授的工作重点》中,将“学术”分为了四种类型:发现的学术、教学的学术、整合的学术和应用的学术。多年后,博耶又特别提出了“参与型学术”概念,以彰显大学立足于社会需要而生产知识、应用知识的使命。从本质上讲,这都反映了知识内部的分类。
由于不同类型知识的生产方式是不同的,这就构成了学校在组织形式、管理方式上的区别,甚至学科或知识生产方式间的差异还表现为不同学科人在思想观念、行为方式、人际关系、组织文化等诸多方面的差异,这也会造成学科管理及大学治理方式的不同。如今,高校依据学科进行分类,包括理工类高校、以文科见长的高校、农林类高校等,便是知识类型决定学校模式的典型表现。而当下较为流行的、依据学校功能及办学目标定位实施的高校分类,如研究型高校、应用型高校和技能型高校,从本质上讲则是由不同类型知识的应用价值及其应用方式所决定的。而不同类型的高校,必然要求有与之相适应的治理方式,正如在我国语境之下,以应用型人才培养为目标定位的地方本科院校与以追求学术创新为使命的精英型、研究型大学相比,其治理模式更加强调社会参与,如产教融合、校企合作等,而高职院校的治理方式就对市场力量的介入有着更多和更加直接的要求。从知识生产方式的角度看,由于现代科技发展日益加速,且未来发展充满不确定性,知识生产模式将处于持续变革之中。这意味着大学的知识生产场域的范畴、组织形式、管理方式、知识生产中相关主体的关系等都必将不断发生变化,这个过程正是一个大学作为社会组织发生分化或向前演化的过程,是一个大学治理方式不断探索、更新、调适的过程,而且无论是组织的演化还是治理方式的调适,都将处于永恒的建构之中。因此,作为以知识活动为载体的学术组织,知识驱动是大学组织模式与治理模式发生变革的根本性力量。
知识的本质是人们对自身和外部世界的诠释与表征,穷根溯源,知识的产生与分化反映的仍是社会生产方式及其变革所产生的知识需求。在知识发展史上,即使是早期人们基于想象而产生的神话、寓言等知识形态,也是以社会存在为基础的,是人们对未知世界的体验和解释的产物。而知识的发展,则是社会存在发生变化并不断产生需求,从而要求人们不断加深、改变认识并创造新知的过程。教学是大学知识活动的核心环节,以大学教学为例,我们可以窥见知识发展、组织管理与社会需求间的关系。大学教学模式是大学与环境互动的产物,从中世纪至今,大学教学模式从教学目标、教学内容到教学方式、教学评价等各要素都发生了显著的变化,而考察这一历史过程可以发现,大学教学模式的变化,包括教学内容的变化、教学管理的变化,即知识及知识活动的管理方式变化等,反映的是社会的变迁以及在此进程中社会生产方式的变革。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大学的教学模式由最初的组织松散的、小规模的、师徒制的技能教学,到理性主义的、以讲座为中心的、重视学术研究和培养少数精英的基于“洪堡理念”的教学,再到严格制度化、规模化、标准化、专业化的现代教学,逐渐适应了工业时代机器大生产的需求。在人们获得和更新知识过程中,人们既以业已存在的知识为基础,同时又借助新的工具与方法,来实现认识和改造新世界的目的。从此意义上说,知识进步和社会发展之间存在相互促进的关系。大学所生产的知识由主要以人文知识为主到自然科学登堂入室并实现地位逆袭,由以基础性学科为主到工程类专业和技术研发越来越受到重视,正是一个人类借助知识来认识和改造世界、反过来又不断产生新的知识需求的过程。而大学模式的变化,是知识生产方式变化的内在要求,也是社会选择的必然结果,包括社会发展规律的客观选择和权力主体的积极主动并有意识地扬弃等。
总之,大学制度改革是整个社会进化和社会制度变革的一部分,在遵循社会一般规则的同时,必须尊重大学作为一个知识共同体的知识活动与分化规律。当前,由于大学的社会属性因其卓越的服务功能而空前彰显,人们往往以更加开放和积极的态度及方法去管理大学,但却因为忽视了大学内在逻辑而导致其出现了一定程度上的異化,“启蒙运动时期所珍爱的信仰—知识的价值在于本身,人们可以在独立学院的象牙塔里追求知识—越来越不重要”[12]。是故,大学治理模式的改革必须充分观照知识驱动与社会选择两个维度,并建立起相互调适的机制,如此之大学治理才是有效的。
本文系山东省教育科学规划2020年重点项目“中国特色大学治理模式构建路径研究”(项目编号:2020ZD018)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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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张继明,济南大学高等教育研究院;李柏桓,济南大学教育与心理科学学院)
[责任编辑:苑聪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