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立
锅 圈
通常在一个晚上,厨房里的煤油灯并没有按照“节约”的原则熄灭。
下地很晚的母亲,为我们做完简单的晚饭,一看小竹笼里快空了,就又得把充饥的糜谷面馍馍补充进去。她用木制的大勺子,从大缸里取出灰黑色的糜谷面,搁到案子上的另一个陶瓷盆里,把摆在锅台后方的一只小缸拿过来,挖出少许早就发好的酵子,放到面盆里,然后倒入温水搅拌。
从大缸里取多少面,掺和多少水,能维持几天吃用,母亲心里有数,我们不用担心。如果不送给亲戚,或者不送给过路乞讨的陌生人,恰好能让一家人吃上一周时间。也用不着担心它们会发霉,吊在厨房木梁上的食物,空气通畅,温度合适,就是一个天然的冰箱,至少我很少见过糜谷面馍馍会发霉长毛,只不过容易失去水分罢了。
锅台因吃过晚饭不久,还散发着余热。为了使和好的面发起来,母亲会把面盆挪到锅台后面去,然后盖上用麦草编成的盖子。半夜里,在被窝里翻个身,能闻得见从松散的檩条缝隙中散布进来的面酸。这是多么熟悉和亲切的气味,艰涩的日子终于有了梦想与期待。
第二天,很可能是星期天。在鸡叫三遍后起来的母亲,扛上农具上工时,隔着屋子的窗户会叮咛我,不要睡懒觉,起来了把馍馍烙上。她知道,我们也知道,一般的家务活,已经难不住年龄还不大的学生娃。
真的是错了,母亲不会是鸡叫三遍后才起来的,她起得更早。面盆里面的面已经摆放在案子上,旁边还放着一碗干面粉,那是用来再次和发好的糜谷面用的,这样做出来的馍馍硬度不粘、不干,硬度、湿度恰到好处。回过头,锅里散发着热气,原来,母亲把灶火都生好了。给灶台生火,一直是娃娃的难题,尽管能够解决,但花费时间长,经常弄得一屋子乌烟瘴气。
按照母亲的做法,烙馍馍有两种方法。一种,把面粉撒一点到碗里,取一团揉好的面翻来翻去颠簸,等模样好看了,赶紧贴到热锅里。这种馍馍,底子焦脆,表皮光滑,里面松软,我们都没有改过口,叫它“碗饽饽”,很有日常烟火的味道,亲切得像叫一个孩子的乳名;又一种,我们叫“摊馍馍”,不是摊成那种薄饼,而是直接把和好的面堆到锅里去,形成一个大圈儿,用铁铲把表面摸平,再用铁铲把这张馍切割成大小差不多一致的牙子即可。这样的馍比“碗饽饽”大一些,两个人三个人一顿是不允许吃完的,出锅,晾冰,用切刀切成薄片,就可带着它上工、上学——现在想来,它极像面包片。
放工回来的母亲,看着摆在案子上的馍馍,脸上会露出满意的笑容。我们得了学校的奖状似的,也比往日高兴了许多。
不得不说,不管是“碗餑饽”还是“摊馍馍”,必须使用一种器具:锅圈。有了它,才能控制好火候和水温,更不至于刚开始稀软的面团滑到锅底。锅圈是陶瓷的,锥柱状,中空。烙馍馍时,先把它搁在锅底,水,就在锅圈里沸腾。
锅圈似乎一直保持着泥土与火焰灼烧后的青紫色,用的时间久了,敲击时会发出金属的声响。
那时候,我一直没有想过它怎么会有钢的气质,长大后,开始揣测,觉得它与我们农户人家使用的包括大缸、面盆、小缸、暖锅所有陶器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打我记事起,人们说,咱这瓷器,都是从安口翻山越岭拉来的。
安口,是个地名。当初可能普通得像路旁的树木一样,本没有名字,后来正因为交流上的方便,就得给这块地方给个标识。谁不是为安家糊口而打拼呢,就叫它“安口”吧。我则觉得,它更应该具有安抚天下苍生的意思。而安口,是地名中的地名。
据《天工开物·陶埏篇》记载:“凡白土曰垩土,为陶家精美器用,中国出惟五六处,北则真定定州、平凉华亭”。那时的华亭,指的就是安口。这里,著名的关山横断,而又在这里,陶土与煤炭相伴而生,加之汭水从安口流过,为陶器制作提供了便利。
抛弃典藏记载,按我的阅读和理解,秦汉时期,王者都喜欢祭祀。从长安出发,按现在的路程计,还不算遥远吧。那时不一样,选定一个祭祀地,哪怕山高路远,大河滔滔,也阻挡不了王者的步伐。想想,祭品打老远而来,耗时耗力,就近取材便成了最好的选择,于是,安口成为陶器制作的集中地。
除了缸一类的陶器,暖锅是与锅圈最亲近的器具。暖锅的内胆,只要火不熄灭,食物就不会降低温度。这不仅解决了运送者的吃食问题,也解决了祭祀保温问题——内胆外围的食槽,受到充足的热量,食材始终保持了它们应有的味道。由此,我就想,锅圈很可能是聪明人源于一种想象,把它单独拿下来,运用到民间的日常生活中。
是的,锅圈与暖锅的内胆,几乎相像到不可分辨。百姓发明的东西,实用中见着聪慧。只是他们不说出来罢了。
蒜 罐
天空明净,日光恰好。这样的日子,是生产队烧瓦的好时机。
烧瓦,并不是每年进行。三年、两年,冰雹雷电侵袭,不仅队里的老屋顶,还有村民家的屋顶,总有一些经不住风吹雨淋。为不再使它们灌风漏雨,生产队就考虑着翻修那些老屋了。于是,村庄的腹部,瓦窑坪上,过年一般热闹。
制作完青瓦,必然会剩下踩好的泥团。每一份劳动的成果,都不能浪费,怎么办?做几件实用器具吧。
说不定,这样的东西,会走进你家,也会走进他家。因此,匠人们心思都用在了一双沾满泥汤的大手上。常用的木质底盘固定好了,用手一拨拉就会转动起来。先做几件大器,用于生产队的仓库存储粮食。泥团堆到底盘上,拍打、拉形,切割多余的部分,用竹片抛光,几件大瓮成型。这是公共财产,得在上面印几个字。不大的四方四正的桃木板上,不知道是谁、在什么时候刻下的“仓丰”两个繁体字,往外壁上一摁就行。如果觉得字还不够多,匠人会用小指头抠出“社会主义好”“XXX生产队制造”几个字。
“仓丰”,从一开始,就寄托着村民们渴盼日子温饱的期望。
还有些泥团,顺手做几十件家用器具:蒜罐。做法简单多了,几乎是在一个大泥巴上,掏出一个窝窝,用蘸了水的指头抚光滑就行了。外壁上照样得用竹片刻画些图案。匠人有匠人的心思,这个心思通向所有人的审美。几个花瓣儿,像是山桃花,也像是杏花,有些春天的味道。几个交错的线条,可以当做是一撮小草,或许是冰草,或许是麦禾,表达着生长的祝福。也可以没有图案,但一定得留下制作者的指头印,如果理解成勤劳,一定没有错。
既然制作了蒜罐,杵就不能少。它的制作过程更加简单,除了光滑,再没有其他特色。
与瓦一起入窑,经过火的洗礼,几天后开窑,这些大大小小的器物,粗糙,简单,呈现出一片接近日常生活的灰青色,即便是变形了,也有金属的声音。我家的老宅里,就有这么两个蒜罐,一个外表上生長着一根树枝,树枝上挂了既像叶子,又像果实的东西。另一个没有图案,倒是有一行“1956年”的字迹。看来,它们如今都有些年龄,应该是见证一个时期生活的文物了。
顾名思义,蒜罐就是用来捣蒜的。我们不说捣蒜,而是说挞蒜。蒜罐就一只张开的大口,几瓣剥了皮的蒜放进去,用木制的或者烧制的杵击打,那种节奏感极强的“嗒、嗒、嗒”声,就像牙齿开合中发出的音乐。
这应当是日常中出现的形制最小的罐。蒜罐,只是个名称,它不会因为这个名称而常年积淀着难以洗涮掉的蒜味。因为,我们还会用它捣其他东西。
年头节下,用简单的食材制作出大家眼中的美食,几乎是整个院落的共同行动。从花椒树上摘下来的花椒和花椒叶子,一直装在小布口袋里,平常舍不得食用。捏出几十粒,抓一把叶子,放到锅里翻炒几下,闻见香味时,放到蒜罐里,把它们捣成沫儿。杏仁也是如法炮制。辣椒更应该经常使用到蒜罐,它们挂在屋檐下,一些干到失去了本色,一些还坚持着大红,掐下几个几十个,放到蒜罐里捣研,浇上烧好的胡麻油,整个村庄都能发出感叹。
简单的蒜罐,味道是复杂的,丰富的。
麻 棒
家家都有几分自留地。种上一点儿小麦,一点儿胡麻,一点儿洋芋,添补日子的不足。
从耕种、锄田、收割,再到打碾、归仓,集体意识跑在前头的人们,同样把这些重复的劳动让给生产队,只有百忙之中抽出片刻时间,才收拾自家那些可怜的庄稼。
生产队有偌大的麦场可供存放和打碾从田地里运输回来的粮食,我们公私分明,不能把为数不多的麦子和胡麻堆放到大麦场里,便在院子里码起一个麦垛,把胡麻摞在台阶上。此时,娃娃们就有了一个简单的任务,防着麻雀趁人不备哄抢,看着后院的鸡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到麦垛下散步。它们一点也不脸红。不过,千防万防,却防不住机敏的老鼠,直到我们把麦垛扯开,摊到院子里打碾时,才会发现它们早就在麦垛下面安家。如果没有过多的打扰,它们还会产下几只小鼠,这时,小老鼠已经有指头大,灰不溜秋的,缩成一团。
为什么不把粮垛搭在院子外面?那实在不好管护。我亲眼见过,有人路过这样的粮垛时,顺手抽出一捆压到不离身的背笼里,然后大摇大摆而去,淡定到什么事没有发生过一样。这,相当于给自家的饭碗里,加了一把实惠。
队里习惯碾冬场。霜雪到来,大地空旷,按照大喇叭上安排,大家开始打碾粮食。其实也不用等待安排,家家户户都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也期盼着早日把粮食打碾完毕,依照一年一度的累积工分,把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装进自家的口袋。于是,有近半月,大麦场里摊满了粮食,拉了碌碡的几对牛、驴,绕着圈儿转个不停。碾场的人跟在牲口的后面,除了口里发出吆喝的指令,还警惕着牲口的尾巴。只有牲口的尾巴抬起来,就赶紧找一只竹子编成的“捞子”伸过去。大家不愿意让牲口的粪便落到粮食中去。这些时日,气候虽然寒冷,但人人干得热火朝天。
打碾的过程中,还会用到常见的连枷。比如选出来的种子,单独摊在一边,由女人们把几十个连枷一字摆开,节奏整齐的声响中,麦粒全部躺在麦秆下。所有的粮食都不允许浪费,有些顽固得不愿意从茎秆脱落下来的,就得靠“麻棒”处理了。
好多器具不一定都得按照它的名称而专用,物尽其用,是每个器具的使命和立场。
麻棒,不是木槌,也不完全像木杵,或者木杵的功用放大后的加强版。约八九公分粗,有些弯曲,长不会超过一米,木质结实,表面光滑,经年使用,它的一端下方,留下了岁月的磨痕。它的最初发明者,一定是为了能够干净利落地处理胡麻而创造的。这位长者,看着难以打碾干净的胡麻,一气之下顺手拿过一根木棒,在胡麻秆上一阵乱打,效果却出人意料地好,它看着木棒说,今后打碾胡麻,就得靠你这根麻棒了。
麻棒诞生后,立即在村民中传播开来,作为打碾的辅助用具,家家不可或缺。
集体的粮食冬季打碾,农户家,一般放到第二年青黄不接时才收拾。因为少,最直接的打碾器具就是连枷和麻棒。阳光正好,把它们平摊在院子里,能听得见草秆干裂的声音。饭后,一家人全部上阵,连枷和麻棒全部打了下去。速度,速度!得赶在大人们上工前收拾结束,剩下的一点难从茎秆上脱落的,暂且放下,等个空闲的时间,也等个好天气再细收。
不得不说,谁都等不到集体的粮食分配到户,我们都期盼并争取提前吃上新粮。大人们给出的理由是,得早点祭献天地的恩赐,保佑来年有个好收成。按照往年的经验,新麦晒干,尽管不多,还得用簸箕端了,去老宅用石磨磨。我们绝对不会分出一等粉、精面粉,面粉和麸糠和在一起。这已经很不错了。有月亮的晚上,下工回家的母亲在厨房忙碌个不停,面香夺门而出。在院子中央摆了小桌,把新面馍馍摆上去,大约半小时,仪式结束。这时,锅里的炝酸锅水也成了。
所有人都等着这一天,所有娃娃都满怀兴奋。
新粮从哪里来?其实很简单,并不是把收回家的麦垛抽出一小部分进行打碾,而是在收割自留地里的小麦时,娃娃们也随之出动。用带来的耙子,把落在地里的麦秆尽悉归拢到一起。也会到路上,到地里捡拾走失的麦穗。情况好的话会收上半簸箕新麦,至少也会收获两老碗。
日子,突然幸福了起来。
打 绳
淡蓝色的胡麻花开时,远处看上去,就像纱一样,弥漫大半个山坡。
农谚说,“谷雨前后,栽瓜点豆”。还说,“谷雨谷,种了胡麻迟了谷。”我就知道,胡麻的种植时节就在谷雨前后。胡麻耐旱,一般把它种在山坡地上,一场春雨后,土地活泛了起来,这是下种的好时机。地是细耕过的,又仔细耱过。胡麻根浅,下种的方式和其它作物不同,一把一把均匀地撒出去,然后再耱一遍便可。几天后,两片小瓣便伸出了地面。
村南的沟口,长有榆树、柳树和刺槐,地皮的草本植物品种繁多,有开花的,有不开花的,我叫不全它们的名字。它们不是成片生长在一起,而是東一撮西一撮的,好像织毯上的花朵。实行土地承包制时,我家有幸分得沟坡上的一片小树林,大约二十几棵。过了两三年,这些树木大约能当椽了,着实让人欣喜。几天后母亲去沟口,拖回了些树梢,她绝望的眼神告诉我们,一夜之间,那些树被人洗尽。这并不能阻挡母亲对这片土地的失望,她简单地翻了下,撒下了胡麻。
夏天里,我到达沟口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些蓝。作为经济作物,或者作为食用油的原料,生产队总是腾出成片的山坡地种植。
胡麻晚于小麦收割,收上场后,队里组织人力用铡刀将籽实部分铡了下来,等待打碾。胡麻秆全部摊放在地埂、沟口、路边,任雨水沤泡。我上中学时,学校距家约十里路程,为了不迟到,通常在黎明五时前后起来,喊上同学一起去学校。我们没有电子表,没有闹钟,报时有时凭着那个叫“天明鸟”的家伙,有时依靠公鸡,更多依赖大人。因此,受阴天或者月亮的影响,有时不是起床迟了,就是起得过早。特别是冬天,十里远的山路黑暗、难行。
沟口是上学的必经之路。一次,我们突然来了灵感,何不用胡麻秆做成火把?我们便把它拧成把儿,点起来,这样的火把燃烧时间长,我们的路上便有了光明。
胡麻秆并不是因为没用而被丢弃,那是因为需要这样做。等它们风干,上面的那层皮从秆上脱离时,又收集到大麦场里,由牛、驴拖了碌碡碾轧。取下来的这层皮,就是生麻。这只是粗麻,还不能用于人们所需。使它们成为有用之材,还需经过多道工序。于是,一些妇女集中到场里,提着约一米长的麻棒,反复敲打。之后,又得用细长的竹子抽掴。
经妇女们之手而成的熟麻,颜色灰白,胡须一样能够飞进来。三四架纺车从仓库里搬了出来,用脚踏动连着木轴的轮子,轮子就会匀速转起来,左手执着的熟麻,经右手缓缓耨进,两三毫米粗的麻线就绕到了轮子上。若是麻线再细些,我觉得都可以织成麻布,做成不错的衣服了。
这些麻线实在是好东西。它可以做盛装粮食的口袋,甚至背包。织布机得架设到村路上去,村路长而直,能保证织出的粗麻布有足够的长度。麻线分两层挂在织机的前端和后端,光滑的木梭穿行在其中,钢板做成的织刀“咣、咣、咣”地响着,八九十公分宽的麻布崩紧,一米一米延伸。如果不嫌麻烦,在麻布上还会用上了染色的麻线织出花纹、树枝、麦穗的图案,以及“某某生产队”的字样。这样的麻布按尺寸割开,就可用麻线缝制出口袋。
捆扎用的粗麻绳制作过程则简单些。只要把生麻用麻棒敲打过就行,纺出的麻线中还有许多麻纤。做绳子用的拧车照样得摆到路上去,规格不同的梭头,在人工“拧轴”的动力下,粗细不同的绳子基本大功告成。
但这样的绳子还不是真正的成品。两个大人执在麻绳的两端,使劲在地上摔拌后,麻绳便挺直、更加结实。看来,结实耐用的东西是要经过甩打的。
责任编辑 瓦 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