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
飞行家
我常飞到空中
把山区尽可能收进眼里
北边的崮群
如大地挤向天空的奶头
把山峦洗礼成母爱
巨大的集合
南边的蒙山
在我眼前摆开龙门阵
一边唱歌
一边嘶吼巨石的光辉
我常飞到空中
低头俯瞰故乡
那些以石头命名的草木
那些附着在石头上的
萌芽和枯萎
就是时间深处
大地上生长的祖先
蒙山道上
竟有種冲动——
停下来,在溪边,以身体的名义
把自己躺成另一条弯曲的小溪
躺成一块石头
一条小鱼,一片逃遁而来的云
四年后的一个下午
我想起那个初秋,徒步翻越蒙山
至百花溪,欲停未停
继续用脚把自己运走,还拒绝了
一位司机把我捎到县城的好意
把这个下午塞进那个永恒的初秋
竟有一股忏悔:既辜负了一座山的挽留
又辜负了一辆车的速度
我这一生,总是用脚扛着
越来越重的身体,蜗行在飘荡的风里
曲流涧
水从老龙潭出来,弯曲成更妖娆的龙
从石头旁经过,把更多石头铺满山涧
蜜蜂急于拯救甘甜,把花朵
挂在翅膀上。急于安家的人把身体
藏在君迁子和枫杨树之间
瀑布,制造出人间所有音乐的总和
鸟雀,制造出人间所有天空的总和
瀑布、鸟鸣和草木,制造出一种宁静
我的宁静如同一道闪电,晴空的闪电
静极,我拥抱万物的美好
如何形容此时的山谷?我为停滞的
时间,献出一场疯狂的寂寂无声
南 泉
——汶河的诸多源头中
最值得炫耀的泉眼
小村侧,汩汩清泉,妇人浣衣
为泉水抛光、上色、锻造晶莹的外衣
泉水流经之地,浇灌数十个大棚
数十亩小麦,数十棵杨树
一公里后,还未形成河,就被汶河包裹
炊烟从泉畔升起,味觉在水中持续倒影
还有南面山坡上,那些几十年前的水渠
泉水曾遍爬南山,吻遍每一块石头
而今水渠废弃,泉水的翅膀被风代替
多么凶狠的风,不断地吹
竟未能将泉熄灭
岱 崮
一个自我陶醉在桃花源里的小镇
用一座座崮,把自己包起来
用一场场风,把等量的雨降下来
用山坡上的黑山羊,把放羊的老头
固定在山水画里。用满大街售卖的
豆腐,把种豆南山的野心塞满
用自北向南流淌的梓河
把清澈的心田运到下游的平原
我所依傍的,绝妙的山、水、桃花
以及不谙世事的黄发垂髫
在岱崮,我常对万物心生怜悯
坐在花丛中祷告,一只蜜蜂飞过
带着我的博大精深,带着一小撮怨愤
在这个小盆地中游荡
必不可少的,我需要持续赞美
这生命的山崮与河流,这生命的血泪
旷野记
眼睛越过山顶,而视线已作古
流水淌过河床,而沙滩已作古
玉米爆出花朵,而玉米地已作古
西红柿爱我如初,而菜园已作古
石头攀上枝头,而杨树已作古
山羊迎坡吹风,却已无风吹草低
哈士奇遁入山林,狼已绝迹
野鸡飞至天空,而野草已作古
芦苇侵略鲫鱼,芦苇荡消失不见
我一眼认出一些过去的痕迹
越看,痕迹越虚无
山丘依旧在,旷世吹大风
多么热爱的土地,亘古不变的风
一会儿把我吹走,又把我吹回来
弧线记
有那么几次,我爱上弯曲的弧线
比如从蒙山过虎头崖去县城的路上
车子在大地上蜿蜒,从一座山丘
赶往下一个路途的拐点
我随着桃树、花生、杨树和不断浮现的
村庄,一起跳舞
跳起来,距离太阳近一些
落下去,就抵达溪水的心窝
比如我常追赶一群羊,到崮上搜索食物
岱崮、瞭阳崮、安平崮、孟良崮……
山体的弧线不再扁平,又以立体的
姿势把我的眼睛竖起来
缠绕在山上的怪石、酸枣、三叶虫化石
波浪起伏如过去肆虐的大海
比如此刻,我站在云蒙湖边
被眼前的波涛吸引,那些密密麻麻的
大水,具备了山丘的形状
又在崮的海洋里,形成一些想法
所有的山,原野,草原,都聚集在
这片水中。我看到自己的影子
终于发现,陪伴整个山区的那些弧线
在水中找到了新的归宿
九间棚往事
把时间摆成直线,安放在
方圆二百米的山顶
从几口石洞开始,最早的房舍
学校、牛棚、人间、生和死
在石洞里繁衍
往东五十米,几座草房
是时间向前流动的落脚点
再往东,更多的瓦房把时间带到
文明时代。然后是盘山路
金银花、水库、几代人
把生命砸进石头
从山下上来的人,把石头磨光
从山上下去的人,把石头带到
更大的人间
所有人再次走进石棚
里面有读书声、做饭声、呻吟声
有爱和恨的声音,有古人念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