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超
古往今来,上流下俗,莫不把“乐”当作永恒的话题,可谓“宇宙即乐”。西方的快乐主义发轫于苏格拉底,是他把哲学拉回了人间,以追求快乐的人生为标的,对快乐赋予了“善”的道德规定,以启后来者,如柏拉图把纯粹的快乐当作至高无上“善的理念”,伊壁鸠鲁学派认为心灵无纷扰、身体无痛苦,“快乐即幸福”,斯多葛学派以“不动心”的体验得出“有德即幸福”。在东方,儒释道各自绽放智慧的光辉,独辟蹊径追求快乐的人生。儒家古往圣贤孜孜不倦追求超越“功利境界”的“孔颜之乐”,期望实现“上下与天地同流”的天人合一理想。佛教以“性空”的本体论,教人勿我执、法执,实现众生解脱,达到即心即佛的大乐之境。道家以“道法自然”的宇宙本体论,通过“无为”“坐忘”“心斋”的功夫,实现“道通为一”的“无待”“逍遥”“自然”的自由快乐的人生境界。
孟子生活在民不聊生、人心不古、道之不行的时代,以“舍我其谁”的精神,毅然传承儒家之道统,受到了唐代韩愈以及众多宋明理学家的称誉。传承儒家道统自然能够配享孔庙,其被称为圣人。成圣成贤不仅能够传承儒家学说,并且具有儒家真精神,此精神境界可谓“孔颜之乐”。孟子同样视此乐为圣贤之乐,“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颜子当乱世,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孔子贤之”(《孟子·离娄章句下》)。李煌明先生曾就儒家六经与“孔颜之乐”的关系指出:“《论语》《孟子》《礼记》及《周易》等四者對‘孔颜之乐’论的影响,换句话说,宋明理学‘孔颜之乐’论的儒家自有资源主要在此四者。”(李煌明:《理学智慧与人生之乐》,人民出版社,2010年)可见,《孟子》一书应具有对“孔颜之乐”丰富或独特的诠释。据统计,《孟子》一书中有91处提到“乐”,且有声音、姓氏、喜欢、喜悦等义。在现代语境中,“乐”一般指感于物而动的快乐情感和声之协调的音乐。对于重视道德修养的孟子来说,乐关系到人生价值取向,所以他不是就乐而谈乐,而是把乐与道德理性统一,使之成为一种君子人格和道德境界,是成圣成贤的必由之路,亦是通向生命健全和自我实现的必经之路。
“乐”的奠基
从孟子心性论的内部逻辑来看,以四端之情作为人之所以为人的本性,可通达天命,从而把乐作为心之本然,获得形而上的地位有其必要性和合理性,使得心、性、天合一。
在孟子看来,“乐”不仅是一种感情,而且具有道德性,所以感性中有理性,理性中有感性,即感性即理性。他说:
口之于味,有同耆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于味也,其性与人殊,若犬马之与我不同类也,则天下何耆皆从易牙之于味也?至于味,天下期于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惟耳亦然。至于声,天下期于师旷,是天下之耳相似也。惟目亦然。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孟子·告子章句上》)
这段话很重要,真德秀曾引程子的话说:“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此语亲切有味,须实体察得,理义之悦心,真犹刍豢之悦口始得。”(真德秀:《西山读书记》,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身与心是人的存在之基,孟子使用类比的推理方法,既然人身有感性之同乐,那么人心也应该有精神之同乐。心同乐于理,理也就是义,与义具有同一性。朱子说:“程子曰:‘在物为理,处物为义,体用之谓也。’”(朱熹:《大学》,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按照程朱理学的思路,万事万物统体天理,天理在人为性,即仁、义、礼、智,四德之发用应为四端,不应该是“义”,似乎显示出程子思想的不自洽性。其实程子说的义是合宜的意思,并不是四德中的义,所以薛指出:“程子曰:‘在物为理,处物为义,体用之谓也。’如在父子有仁,在君臣有义之类,是在物之理也,处之各得其宜所。”(薛瑄:《读书录》,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基于先验的道德理性来说义,这是宋明理学一贯的致思理路。那么理义是否具有形而上的特点,这在孟子的思想里,是不言而喻的。孟子以先验的四端说性善,以四端说四德,认为“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孟子·告子章句上》)。既然仁义礼智是我固有的,由于心天然对四德具有天然的喜悦,那么道德性的乐也就具有了内在性,从而肯定了人为善的主体性和快乐的自为性。可见,孟子不仅就道德谈道德,而是结合快乐谈道德,使道德具有了活泼泼的性质。同时在这段话里,孟子也指出了圣人与常人也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是圣人先得我之善心、快乐心,是对自我道德意识的觉醒。结合我们的经验认识,在人伦日用上,自觉地发善心,做善事,我们无不快乐,没有人不快乐,经验上证明了孟子思想的合理性。
感性生命的快乐与道德生命的快乐谁更重要?为什么更重要?在孟子谈论口目耳鼻与仁义礼智的性命问题中可窥其缘由。孟子说:
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智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孟子·尽心章句下》)
在孟子看来,口、目、耳、鼻、四肢于味、色、声、臭、安逸的自然情感是与生俱来的,可谓性,这可为《孟子·告子章句上》中孟子辨的“生之谓性”作了注脚。关于“生之谓性”的辩论,多有学者对孟子的论证产生了怀疑和辩难,如北宋司马光就曾“疑曰:孟子云,白羽之白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告子当应之云:色则同矣,性则殊矣,羽性轻,雪性弱,玉性坚。而告子亦皆然之,此所以来犬、牛、人之难也。孟子亦可谓以辩胜人矣”(司马光:《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卷第七十三,《四部丛刊》景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楼藏宋绍兴刊本)。还有当代许多学者认为,孟子不同意把生命的自然欲望当作性,孟子通过“白之谓白”偷换概念诡辩的方式推出“牛性”“犬性”与“人性”相同,以此推翻告子的理论,这种论证是不成立的。究其原因,“性”概念的外延大于“生”概念的外延,并不能与“白之谓白”等同。其实,“性”字在古代甲骨文、金文中写作“生”字,“性”字是后来由“生”衍生出来的。关于孟子“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孟子·告子章句上》)这句话,笔者认为要注意到这句话后面的问号,这是一个疑问句,并不是判断句,所以“白之谓白”应是告子理解“性”的逻辑。在《孟子·尽心章句下》中性命问题的论辩中,孟子明确认为生理欲望是人的性,但是他又不认为是人性,因为这些欲望的实现是有命规定的,然而仁义礼智圣虽然有命的规定,他不认为是命,而是性。就仁义礼智圣决定人的价值来说,性命问题的判断是一种价值判断。孟子认为生理欲望对人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然而仁义礼智是“求而得之,舍则失之”,完全取决于我,这样的东西是对我有益的。所以孟子一直强调“仁义”的内在性,自我主宰性。孟子这种论说对人恒久、自在、真实的快乐具有奠基性的价值。
快乐不仅是内在的,而且是超越的。孟子说:“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孟子·梁惠王章句下》)乐天、畏天都是敬天命,《中庸》有言“天命之谓性”,明代理学家湛若水有云:“大事小,小事大,皆天之所为,乃天理也。仁智之乐天畏天,虽有保国、保天下之殊,然而一于敬天矣。诗曰:‘敬天之怒,无敢戏豫。敬天之渝,无敢驰驱。’”(湛若水:《格物通》,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先验的道德性是天之所命,顺之则乐,保其家、保其国;逆之则忧,失其家、失其国,此之谓“顺天者存,逆天者亡”。乐天亦是乐善,“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孟子·告子章句上》)。仁义忠信是天所赋予我的爵位,好好地保养、保持天爵,人世间的爵位就会随之而来。若反之,人爵也会很快失去。可见,孟子明确把仁义忠信作为善的德性,是天之所命。元代理学家许衡云:“天赋与万物无不尽善……若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顺性一于为善,此是乐天者也。乐天者,乐性中之善也。”许衡以“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论顺性为善,这句话出自《礼记·祭义》中的“曾子曰:‘父母爱之,喜而弗忘;父母恶之,惧而无怨”。顺性即顺仁,因“孝悌为仁之本”(《论语·学而》),顺仁在自然血缘之亲上即是施孝,孝的目的是取得父母的欢心,否则自己会郁郁寡欢,这是人之常情,行仁之基础,天理的流行。孟子以大舜为例,他说,舜“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孟子·万章章句上》)。可见,快乐具有超越性,是天所赋予的乐,顺之则乐,逆之则忧。
“乐”境界的实现
“乐”境界的实现具有过程性、成长性,并不是“袭而取之”,也不是助长而得,需要“求放心”“养气”的功夫,持续地培养,方能获得大乐的境界。因为圣人是“诚者”,能够通达天命,与天合一,自然具有所谓的“孔颜之乐”;下根人是“诚之者”,需要下学上达的功夫,时刻体认和涵养本性,通过尽心、知性、知天、事天,才能“乐莫大焉”。这种大乐的获得,能够直接地体现在身体上:眸子纯净,然盎背,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求其放心,心安理得。“放心”一词在现代语境下具有安心的意蕴,指无忧无愁,心绪静定,而在古人的语境下是指善心的丢失。那么“求放心”就实现了两义的贯通,善心得而静、安,安心得而善、乐。善心的持守,立乎大者是为人处世、做学问的根本,人如此才能参赞天地之化育,实现“天地位、万物育”的其乐融融、生机盎然的生动画面。所以孟子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章句上》)真德秀也如此说:“求放心,乃为学根本田地。”这也为朱熹、陆九渊在道问学、尊德性上讨论何者为先的问题埋下了伏笔。孟子求放心的功夫,即是养心,孟子说“养心莫善于寡欲”(《孟子·尽心章句下》),即是周敦颐“一”的功夫,内心纯然天理,不以物累,内心如明镜一般,物来则照,物去则消,如虚静的天空一般,大雁、浮云过而无痕。内心不滞,方是清明自在。明代理学家曹端说:“言一之一字,为圣贤之要……人只为有欲,此心便千头万绪,做事便有始无终。小事尚不能成,况可学圣人耶?然周子只说一者,无欲也。”(曹端:《通书述解》,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可见,不合理的欲望是对人生价值的否定,小事终不能成,更何况立功、立言、立德?曹端说周子“一”者是“无欲”,点明了圣贤之乐并不是寡欲便可一蹴而就的,而是不断地减少私欲,以至于无,让寂然不动的天理完全具足于心,才能实现“动静亦定”的循理之乐。朱子说:“孟子只是言天理人欲相为消长分数。其为人也寡欲,则人欲分数少,故虽有不存焉者寡矣;不存者寡,则天理分数多也。其为人也多欲,则人欲分数多,故虽有存焉者寡矣;存焉者寡,则是天理分数少也……周子言寡,欲以至于无。盖恐人以寡欲为便得了,故言不止于寡欲而已。”(蔡模:《孟子集疏》,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气养浩然,真而不妄。何为浩然之气?孟子说:“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孟子·公孙丑章句上》)中国自古以来对“气”情有独钟,儒家道家对此都有复杂而独特的诠释,总体来说,气有“物质之气”和“精神之气”。对于孟子来说,笔者认为这两种含义兼而有之。作为物质之气,浩然正气是气之本然,是万物的本源,但在赋形成物的过程中,才有了万物之秉性的不同,但唯独人最“灵”。朱熹指出:“人所禀之气,虽皆是天地之正气,但滚来滚去,便有昏明厚薄之异。盖气是有形之物。才是有形之物,便自有美有恶也。”(黎靖德:《朱子语类》,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这便為人养气功夫奠定了根据。养气至浩然,才能塞于天地,与天地同流。在孟子看来,养气需要配义与道,并且是“非义袭而取之”。到这里只是发明了养气的原则,是一种有形式无内容的论述。其实孟子在“养浩然之气”之前,已明确提到“我知言”。知言即是明理、明道、集义,作为养气的前提,方可心能帅气,使自身形气转化为原初的天地浩然之气。作为精神之气,涉及心志和精神状态的问题,是目前解读孟子浩然之气的主流,就不在这里赘述。尤其重要的是,这种正气必然会体现在身上,即是“眸子了焉”“面盎背”“足之、蹈之、手之、舞之”的人生真实的生命状态。
“乐”的当代启示
在当今中国推动共同富裕的进程中,需要孟子这种乐的精神,来丰富人们的精神世界,对抗纸醉金迷、唯利是图、精神空虚的不良风气,让人们回归德性,成就自我,过着有尊严、幸福的生活。共同富裕的深层次目的则是共同幸福,幸福的内涵本是多方面的、多维度的,宽泛地讲,主要指物质和精神两个方面。孟子的思想是圆融的,不仅肯定精神的和乐,而且认同物质生活上的富裕,他说:“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孟子·梁惠王章句上》)那么在当下这个物质生活比较丰富的年代,在通向共同富裕的道路上,我们更需要孟子的乐来补足人们的精神之钙,让人们精神有力量,生活有乐感。如何让个人幸福,笔者谈两点浅显的认识:一方面让道德自觉意识处在自我快乐中的贤人觉还未觉的一般人,这就是孟子说的“先知先觉后知后觉”“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另一方面要大力实施道德建设,让道德教育有牢固的阵地,也就是孟子所说的“谨庠序之教”。
树立道德模范,劝人向善。在孟子的语境里,善言、善行具有强烈的感召力。“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孟子·尽心章句上》)大舜与野人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只不过是“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笔者认为这就需要在政府、企业、工厂、学校、农村等场所广泛树立道德模范,唤醒每个人的所同然之心,使他们深刻认识到自我具备快乐的能力,即善即快乐,快乐在我不在物,从而能够树立主体的道德意识,让自我良知推之于万事万物,实现人与人和善、人与自然和谐、自我快乐的生动画面。
设立道德教育机构,培养圣贤君子。孟子提倡“谨庠序之教”,教育的内容则是“孝悌”。由于血缘关系的纽带,决定了家是个体的第一个生活场域,也是个人道德情感表达的第一个客体对象。在表达道德情感的过程中,个体自然能够体会到心安理得的快乐。这种快乐情感是他者无法取代的,因为它是一切快乐情感的基础,是仁之理的发用,也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规定。《孟子》里有大舜“窃负而逃”的故事,自己的父亲杀了人,因为自己身为天子和人子的双重身份,他毅然放弃天下,并视弃天下如敝屣。这个故事也许是孟子杜撰的,为了自己理论的自洽。但是我们扪心自问,你面对这种困境会如何选择呢?假如没有亲情的快乐,那么其他能够让你快乐的事情,真的是一种快乐吗?所以孟子特别强调“孝悌”,以此才能外推,即“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才能建立起和谐的社会伦理秩序。在当今,广泛成立家长教育学校、乡村道德学校等道德教育机构,组建一支精良的师资队伍,具有时代的现实性和合理性,不仅会让受教者成圣成贤,而且还能让贤人有机会实现“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成善的大乐。
作者单位:尼山世界儒学中心孟子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