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风之余

2022-07-07 23:05胡竹峰
山花 2022年7期
关键词:钟繇瘦金体米芾

胡竹峰

如 豆

晋唐以前书风高深莫测,不必说甲骨文,不必说钟鼎文,不必说大篆和小篆,某些隶书也高深莫测。

好的艺术,往往高深也常常莫测。也有高深不莫测的,譬如庄子的文章,王羲之的行书,颜真卿的大楷。也有莫测并不高深的,譬如竟陵派桐城派文章,康有为的书法。还有不高深也不莫测的,譬如李白的诗歌,唐宋的传奇,李煜的词令,陆游的笔记,明清的话本,张岱的小品,八大山人的花鸟, 曹雪芹的小说,鲁迅的序跋,家常中的遥不可及。钟繇的书法也差不多如此。家常的遥不可及,比高深莫测的距离更难。

钟繇的字是青菜豆腐家常菜,元明后的书法像满汉全席。晋唐五代与宋人的书法,吃素的,绝了荤腥,面目兀自丰腴,实在是天资,也实在是天赐, 何止文章天成,书画也天成。

钟繇为人贪心,贪是一份执着。小说家言,钟繇于韦诞坐上见蔡邕笔法,往借不成,苦求无果, 捶胸三日,其胸尽青,因呕血大伤,曹操以五灵丹救活了他。韦诞死后,钟繇命人发其坟冢,而得《蔡伯喈笔法》,此后才知书艺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此事或属虚构,但见人的性情与精神。

钟繇为艺有痴气,自小随刘胜去抱犊山习书。艺之道从来离不开痴,痴是先天之元。钟繇习书精思三十年,坐与人语,用指头在地上写字,躺着则在寝具上写字,天长日久,寝具被写穿了。何止水滴石穿。

苦路子走过,我从来信奉敏而好学,敏是题外话,好学才是读书人的根本读书人的底色。赵孟頫苦练小楷经年,运笔如飞,一天可写万言。文徵明起床先写一遍《千字文》才进早餐,八十多岁,一笔蝇头小楷写得炉火纯青。邓石如习书,不分昼夜,始有大成。

钟繇真迹早佚,只有《宣示表》《贺捷表》《力命表》《墓田丙舍帖》《荐季直表》等几本刻帖存世。

钟繇烹得好一手豆宴。《宣示表》浑圆如土豆,《贺捷表》内敛如豌豆,《力命表》清秀如黄豆,《墓田丙舍帖》奇崛如扁豆,《荐季直表》高古如蚕豆。钟繇的小楷尤其如豆,一个字一个字写得像土豆、豌豆、黄豆、扁豆、蚕豆,更有一灯如豆,照在后人的手眼之间。

晚饭前,翻钟繇书帖,随手取了红豆与薏米熬粥。粥好菜香,掀开锅盖,红豆与薏米在沸水中滚动,不大分得清了,像钟繇的小楷。

钟繇聪慧过人,其貌不凡,异人异相。钟繇幼时与叔父去洛阳,遇一相面者,说他面相富贵,但将有厄运,易遭水淹,务必一路小心。走不到十里,过桥时,马匹惊慌,将钟繇掀翻水中,差点淹死。叔父看到算命先生的话应验,大喜过望,供应钟繇钱财,以资上进。

《陆氏异林》载:钟繇数月不朝会,性情异常,人问缘由,说夜里常有美妇人来,艳丽非凡。问者曰,必是鬼物,劝他杀之。夜里,那妇人又来,不敢向前,站在门外。钟繇问何以,回曰:“公有相杀意。”繇曰:“无此。”殷勤邀请,妇人进得屋内。钟繇几次想拔刀,到底不忍,最终还是砍伤了她的大腿,妇人立即跑了出来,用坎肩中之棉絮擦拭伤处, 鲜血洒了一路。第二天,钟繇带人沿血迹寻找,找到一座大墓,棺中有一漂亮的妇人,体容如生,穿着白绸衣衫,坎肩上绣有花纹,左腿受伤。

据说钟繇临死前,交给儿子钟会一部秘术《用笔法》。笔法如兵书,古人传法如传道,书法之最初只在显贵之间传承。赵高尝教胡亥书写及狱律令法事;王羲之曾师从卫夫人习字,笔法之妙诀,要儿子王献之缄之秘之,不可示知诸友。

恐难平复

《平复帖》本为西晋陆机写给友人的一封信札,收信人不可考。古人感叹此贴通篇奇幻不可通读,明朝时有人辨识帖文,后世诸家予以释字,差异颇大。唯起始“彦先羸瘵,恐难平复”八个字多无异议。帖文古奥,所录内容,众说纷纭,古人索性只读法帖,不论文辞。

看《平复帖》仿佛读《秋声赋》,线条与文气是相通的。欧阳修以秋声说老境,借秋声秋意赋一声叹息。人生短暂,大化无情,老夫子再也回不到悠游洛阳时与一群才俊围着牡丹饮酒作诗的时光了。短短的辞赋,文思浩荡似江河之停蓄,遣词灿烂若日星之光辉,心绪凄清如疾风劲雨之骤至,行文飘逸像轻车骏马之奔驰。

欧阳修诗词文章皆好,某一回酒后得意,说吾诗《庐山高》今人作不出,唯李太白能之。《明妃曲》后篇,太白也不能,唯杜甫能之。《明妃曲》前篇, 杜甫也写不出,唯吾能之也。我爱其词比诗多,爱其盛丽、深情,足见优游风神,伤情处文辞兀是清爽, 语浅情深,有风雅之感。其碑记书序俱佳,最喜读他的笔记。

从笔力上说,《平复帖》线条拧,越拧越紧,力跃纸面。不仅力跃纸面,还跃过时间之河,时间比纸厚。《秋声赋》的章法一顿又一顿,欧阳修像推刨子,刨花卷起千堆雪,可惜现在不易见到这个场景了。小时候喜欢看木匠推刨子,刨刀过去,木片如花卷,一卷又一卷,著实像雪。躺在刨花雪中,樟木的气息,杉木的气息,松木的气息,柳木的气息,桐木的气息,轻灵又厚实。

《秋声赋》有些句子可为《平复帖》的书论:“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 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中国书法的高明就在这里,让人生出无限通感。通感比同感难,同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通感是门泊东吴万里船。

世间并无多少同感通感。隔壁富户觥筹交错,歌舞不断的声音传入病入膏肓的邻居耳内。孩子嬉闹声伴随着送葬的哀乐。有人在熬药,有人在喝茶。酒楼里众男子仰天大笑得意非凡,门口街上有妇孺垂泪失色。有人一掷千金,有人穷得只能咸菜下饭。有人妻妾成群,儿女绕膝,有人孤寡了一辈子。有人为升官发财,有人只想一职容身。有人家里数十豪宅,有人衣不遮体,无立锥之地。

不知欧阳修是否见过《平复帖》,其论断很有意思,说陆机阅史,尚靡识于撑犁。这颇让人费解。《汉书》上说:“匈奴谓天为撑犁。”

撑犁太难,我在乡下学过。一笑。

《平复帖》用笔朴质古雅,枯笔破锋。枯比荣来得更难,破比立来得更难。荣之极矣转枯,立之极矣要破。更为难得的是,陆机下笔枯破不自知。艺术家贵在自知,艺术品则相反。艺之道,从来无心插柳,枯也由它,荣也由它,破也由它,立也由它。

《平复帖》是陆机随意之作,匆匆忙忙,一挥而就。浓墨、秃笔、糙纸,有可能还是宿墨。陆机偏偏写得石破天惊,石破天惊逗秋雨不稀奇,石破天惊却低眉顺目,这是大艺术家的禀赋。一般人写字一厚实,容易死笔死墨,《平复帖》里有跳脱,这是陆机的天性。

看《平复帖》,总觉得一片秋声秋凉秋意秋景。残纸上墨痕斑驳,秃笔纠缠,章法扭曲,线条像废弃锈蚀的铁网,都是沧桑都是荒凉。文如其人,笔如其人,墨如其人,《平复帖》字里行间可见陆机命运。

八王之乱时,陆机战事失利,遭人陷害,被成都王司马颖当替死鬼杀了。据说他罹难后,浓雾弥合,大风吹折树木,平地积雪一尺厚,人以为是冤死的象征。临刑前陆机脱下戎装,戴上白便帽,神态自若,想起遥远的江东华亭,白鹤长鸣。年少的美好记忆倏忽现于眼前,只是再也听不见那华亭鹤唳了,乱世纷争的旋涡终将他吞噬,人头滚落,激不起半点波澜。陆机被杀,覆巢之下再无完卵,陆氏被夷三族。华亭鹤唳,岂可复闻。其中有憾,恐难平复。

偶尔临帖,但一直不敢面对《平复帖》,其中原因,恐难平复。

《平复帖》在唐时收入内府,宋代定为西晋陆机真迹。米芾看过此帖,用“秃笔贼毫,火箸画灰”形容其线条的苍劲枯涩之美。《平复帖》之妙也正如火箸画灰, 在双目之间扭来扭去,在心神之间翻山越岭,在意会之间漫漶虚空。

花 气

雨有时会勾人愁绪,香气也如此,雨中的香气越发如是。春深时节,下了一夜雨,几个友人游园。密匝匝的蔷薇爬满墙头,栀子花和玉兰花在雨中楚楚可怜,花瓣和绿叶吸足了雨,模样饱胀,撩动人的情思。不由想起黄庭坚《花气熏人帖》。

读《花气熏人帖》,有花气萦绕。此花气是脂粉香。古人言及花气的诗词不少,翻阅间隐隐嗅得出脂粉香。待月西厢下,迎风夜半开。捻指书页动,疑是玉人来:

曲水浮花气,流风散舞衣。(贾至《对酒曲二首》)

裙裾微动摇,花气时相送。(郭熙《四时之风》)

花气无边熏欲醉,灵氛一点静还通。( 朱熹《香界》)

说花气绕不开陆游“花气袭人知骤暖”一句, 贾宝玉将贾母之婢蕊珠改名为花袭人即典出于此。花袭人是虚晃一枪,内里是说此姝知骤暖。知骤暖可谓之“贤”。《红楼梦》二十一回目“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中,贾政问起,宝玉却说在古书里看到“花气袭人知昼暖”。“骤”为“昼”,大有深意,该不是曹雪芹误记。脂砚斋有批云:“此书一字不能更,一字不能少。”知“昼暖”不知“晚凉”,袭人不及晴雯。

花气袭人四个字比花气熏人好,好在有晚唐诗味。袭字比熏字用得小心,有蝉翼之美。陆游诗文才高八斗,黄庭坚书艺技长一丈,尽管陆游的书法也好,尽管黄庭坚的诗文也好。黄庭坚是宋诗里的高手,有论者说宋诗遣词狠,尤其到了黄庭坚手里,一如敲打。这回敲打过了,花气熏人的熏字太冲,写露了,失了风流。记得有人问我晚唐诗味,当时无言以对,现在觉得晚唐诗味正是人物风流耳,下次见面告诉他。

宋朝是青瓷小盏装酒的时代,宋人活得小心一些拘谨一些,不像唐人潇洒,出不了饮中八仙那等人物,好不容易有个苏东坡,独领一朝风骚。宋朝的服饰也是紧衣小袖,没有唐朝的长袍宽服意气风发。话说黄庭坚在家闭门静养,驸马王诜给黄庭坚送诗,一连几次,有邀约酬和之意。黄庭坚懒发诗情,王诜隔三岔五令人送花来。

送花是风雅事,朋友送花,随手写诗答谢,寻常不过。当年荆州友人给黄庭坚送了五十枝水仙,他欣然会心,作诗咏之。这一次,黄庭坚直言老懒不喜作,坦诚得可爱,还把王诜的小心思点破,此曹狡猾,频送花来促诗。岂料花气欲破人禅定,黄庭坚便写了这首诗答客问,以诗代札:“花气熏人欲破禅,心情其实过中年。春来诗思何所似,八节滩头上水船。”上水船乃南方水乡俗语,意谓逆流行舟,虽费力气,终究寸迟尺滞,不能速达。

《花气熏人帖》是黄庭坚书法小品,二十八字小诗,以随意自在的笔法写来,平日严谨的中锋线和草书中的宛转结合起来。读来如入百花园,处处皆花气。诗虽非大佳,其中却有衷肠,有颓唐,有无奈,有彷徨,更有种跌宕自喜。跌宕自喜是大境界,《诗辩坻》说太白诗行,跌宕自喜。

北宋惠洪作《冷斋夜话》,书体是笔记如诗话,论诗多称引元佑诸人,以苏轼、黄庭坚为最。其中有《江神嗜黄鲁直书韦诗》一条,说某老官外出,一江拦道,风大不得过,当地人说,你箧中必有宝物,须献给江神才得安妥。老官以玉器投水里,风如故; 又献端砚,风居然更大了;将随身包裹、虎皮帐幕一一投入江里,风浪不改。手头只剩黄庭坚草书韦应物诗扇,心想:我都不认得,鬼宁识之乎?持以献之,南风徐来,江上风平浪静。

灵 狐

米芾书法让我想起义山诗,“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又让我想起长吉诗,“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米字华丽、曲折,透着水流云在的气息。

深秋夜,几个朋友温黄酒,把盏闲话。器皿或者是瓷或者是陶或者是铜,黄酒温热,手也温热,入嘴一片汪洋。比酒意更汪洋的是窗外的秋色。

江水有岸,秋色无边。

秋色像迷局,米芾一些传世法帖也差不多如迷局。《蜀素帖》尤为如此,设局迷乱。迷是丛林之迷,乱是丛林之乱。米芾纵马前行,逸兴遄飞,穿林走道。秋风在耳旁呼过,一件长衫鼓荡欲飞。

古城不古,修旧如旧,此旧终非彼旧。米字从二王来,骨子里则与王家父子貌合神离,差别如两汉先秦玉器与明清玉器。米字有极古部分,但米家陈酿掺有新酒,偶尔甚至以古法酿出新酒,装入晋唐酒具。王羲之無真迹存世,从摹本临本看,大道至简。米芾书法长卷雕梁画栋,红肥绿不瘦,先声夺人。王字津津乐道,米字旁若无人。羲之是书圣,米芾乃书魔。

米芾四十岁前书法,英气勃勃,顾盼间激越飞扬;中年以后的书法,漫不经心,一板一眼却皆出自匠心。匠心并非等而下之,关键看匠人如何。米芾是大国之匠。

我喜欢把苏轼与米芾一起读,苏字潇洒,米字亦潇洒。苏字潇洒在意,米字潇洒在形。学苏难得其意,没有人家性情没有人家文章,学苏字难矣哉;学米字难得其形,没有人家性情没有人家功夫,学米字难矣哉。米芾字字如有迷局,其门徒无数,终是差之毫厘。

东坡落墨处处人情,米芾运笔处处世故。中国汉字,中国文章,中国书法,说到底,还是人情世故的艺术。《诗》三百篇,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其中有人情世故。

苏字半人半道半佛半仙,米字半人半鬼半狐半仙。《蜀素帖》看得久了,字里行间一只灵狐在山野出没,让人心旌摇动。这么说,倒觉得米字是书法里的《聊斋志异》。想起夏夜停电时在厢房听鬼故事, 又让我想起一个小孩坐在秋夜的煤油灯下读《聊斋志异》的场景。

米芾的字与《聊斋志异》同看,有奇味。蒲松龄的身体里住着一个米芾,米芾的墨管偶尔也流出一个蒲松龄,不同的是一个立墨烟云,一个下笔成文。米芾的字甚至可作《聊斋志异》插图,俨若花生米与豆腐干同嚼。

读《聊斋志异》遇鬼怪惊险,遇剑客惊喜,遇狐仙惊艳。喜欢狐仙,尤爱蒲松龄笔下那些娇俏的狐仙。灯下读米芾字帖,总能邂逅聊斋里走出的狐仙,惊喜复惊艳,惊艳之余心生惆怅。

最欢喜惊艳之余的惆怅,大美往往使人惆怅。《西厢记》《石头记》《浮生六记》《板桥杂记》,一记有一记惆怅。佛经说:当思美女,身藏脓血,百年之后, 化为白骨。这是大惆怅。吴承恩不甘,虚构了一个白骨精,安慰心中惆怅。

小时候不识“芾”字。有回去书店,有人指指柜台,说买一本米市的字帖,营业员说那是米蒂的字帖。旁边有人急声道:错了错了,那是米布的字帖。米布让我想起吕布。刚刚读到《三国演义》,书上说吕布身高七尺开外,面白似扑粉,俊目分明,宝剑眉入鬓,鼻如玉柱,口似丹朱,大耳朝怀,戴一顶亮银冠,蹬一双飞云战靴,肋下佩剑,威风凛凛, 器宇轩昂。如此英雄,居然被缢杀后枭首。

泠泠风雨声

春雨淅沥,阴寒不散,夜里悠悠忽忽读了些旧人诗词。元朝儒林四杰之一的柳贯题宋徽宗扇面诗:“扇影已随鸾影去,轻纨留得瘦金书。”瘦金书很熟悉,存过几枚大观通宝铜钞,钱文正出自赵佶。

赵佶书帖读过不少,如《千字文》《牡丹诗帖》。瘦金体的线条仿佛金戈银丝,看《秾芳诗帖》久了,越发觉得线条薄利,笔锋可以削水果,手不敢触。我看瘦金体,想到春秋时候的尖首刀币。存有一枚燕国刀币,想到它两千年前在燕国市集流连,不亦快哉。只是不知其价值几何,能否换回半升小麦,两斤高粱,几壶浊酒。史料说,燕国刀币,身铸“明”字,故俗称“明刀”。

赵佶的瘦金体诗帖,弥漫着兵器色泽,有冰河铁马的底色,总让人起不祥感。锦衣玉食里生出金戈铁马,刀剑铿锵的声音,更有利刃闪闪之光。到底,亡国之君,到底,五十几岁就客死他乡。

《秾芳诗帖》,大字楷书长卷,每行二字,共二十行。清人陈邦彦题跋:“此卷以画法作书,脱去笔墨畦径,行间如幽兰丛竹,泠泠作风雨声。”

纤细、青郁、劲挺、有力,瘦金之味差不多这样。不要说书法,宋人文章也涓涓细流出一派文气,不像唐诗欣欣向荣,郁郁勃发。唐人写时间流逝无可奈何,“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宋人却是“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唐朝人慷慨,宋朝人感慨。慷慨常常是壮士,感慨往往为道家,宋徽宗恰恰是道君皇帝。宋人书法,受老庄道家影响,大抵虚静,瘦金体是异数。每见瘦金体,像冬日在梅园游玩,四周一望,老树新花。

有回在朋友画室,他运转提顿写瘦金体。想起当年赵佶一笔一画运转提顿,在汴京皇城后宫雅室自得其乐。瘦金体的精气神是入世的,也是出世的, 更多还是出世的。赵佶墨迹丹青,能读出他的自得其乐,天下与我何干,写字画画去,字外音差不多如此。

赵佶的字有弹性,有韧性,有精神,像钢丝,锋芒角出。白蕉赞叹,瘦金体的线条,未必输给颜真卿。赵佶好诗,好画,好歌舞,好花岗岩,好李师师,好鲜衣骏马,好美食华灯,好梨园鼓吹,好古董花鸟。本是纨绔儿,偏偏生在帝王家,成全了一身才华,大好河山却蒙尘晦暗。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鸠,后人掷笔慨叹宋徽宗,说他无一般不晓,无一般不会,更无一般不爱,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金人掠宋徽宗囚禁北地,他作过不少亡国诗,几乎不写瘦金体了。文字浇块垒,书法大概不能。身陷囹圄,宋徽宗不写瘦金体,饥饱无依怕是有心也无力提顿腾挪。金人看见他的字迹与往日不同,怀疑假人手书。赵佶大概想要给瘦金体留下最后的颜面,毕竟堂皇帝王字,阶下囚徒写不得。

瘦金体是帝王字,也是文人字。到底什么是帝王字,我说不清。到底什么是文人字,我也说不清。只能说自得其乐是文人字,旁若无人是帝王字。王羲之、颜真卿、苏东坡、米元章、董其昌的手迹一片自得其乐或者扬扬得意,唐太宗、唐玄宗、康熙、乾隆的手迹旁若无人或者居高临下。瘦金体自得其乐或者扬扬得意中有旁若无人或者居高临下。

瘦金体,又名瘦筋体。瘦金体三字大有风雅,瘦筋体三字大有稼穑。瘦筋,筋瘦,夏天,从水塘里挑水浇园的农夫精瘦精瘦。叶圣陶先生有文章道,“每当新秋的早晨,门前经过许多的乡人:男的紫赤的臂膊和小腿肌肉突起,躯干高大且挺直,使人起康健的感觉”。

见到瘦金体,总想起紫赤的臂膊和肌肉突起的小腿。紫赤的臂膊和肌肉突起的小腿,多年前的往事,如今只在记忆里了。

霜天帖

史浩《霜天帖》,名字真好,好在有霜意,又迎面不寒。《霜天帖》的书法也好,文墨舒朗,把玩间,仿佛远望徽州老宅鱼鳞瓦屋顶的秋霜。去过很多地方,看到过很多次霜,徽州老宅的瓦上霜最让人難忘。霜色极淡,落在青黑色的瓦片上,像洒了层薄薄的盐花。

霜让凡物皆美,落在菜园青白相间,落在枫叶红白互映,落在瓦片泛起肃穆。霜色如银,银色纯净,霜色也纯净,只是多了几分清寒。乡居时,冬天清晨万物挂霜,稻田、枯枝、石头上附着一层白,草地上也一层白,脚步落上去,咯吱咯吱作霜碎声。

童年读张继《枫桥夜泊》,至“月落乌啼霜满天”,脑际一惊。霜满天,霜漫天,眼前倏地呈现出一片清寒,静夜阒然,天地冷了下来,山孤零零的, 一钩残月挂在村口,地面上铺了薄薄的霜。大概就是通感吧,倏地想起“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一句。乡下板桥不少,开门即有。凝神远望,冷风中,霜色遮住了板桥,人迹却无,越发感觉清寒扑面。霜在板桥上泛着潮白,铜钱厚。早起的老人,拉牛饮水,过桥时,牛蹄叩下去,干而脆。

有年大清早,去菜园拔萝卜,青菜叶上裹着厚霜,小心翼翼把霜刮下来,捧在手心,手心一凉,舌头一舔,舌尖冰凉,贴在眼睛上,眼睛也冰凉。

念书时,每天路过一条小河,冬日清晨,泛黄的草皮铺了薄薄一层细霜。人走上去,脚板传来扑簌簌声音。霜白,使清晨的气息格外凛冽干净。

山水之间,风起霜生。风霜在山水之间弥漫,虽冷,心向往之。一城繁华,天上的霜下不来,只好悬在半空。

史浩少时继承家风,克尽孝道,手足相顾相惜之情邻里传为美谈。十九岁时,父亲史师仲逝世。以后数年,史浩一直陪伴在祖父史诏身边。金人攻陷明州,将史家财物掠夺一空,家境顿时贫困,爷孙二人一路逃难,受尽屈辱。七十四岁的史诏,奔波劳累过度,又因战火惊吓,不久即离世,史浩守孝三年,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贫困自守,不改其乐。种种磨难,史浩性情越发有事能忍,处事多思。

《霜天帖》气息凛冽、干净,差不多书如其人。史浩官至丞相,做过帝师,位高权重。位高权重,一身正骨,下笔有贵气有清气有福气。王羲之书法有贵气无福气,孙过庭书法有福气无贵气,董其昌书法有清气有福气无贵气。文人书法多清气,王侯书法多贵气,福气只可意会。福气要修,自古来之不易,要分外惜福。肉身脆弱,承蒙福气护佑着才好。清气要养,才气是上天给的,趁早挥霍干净,化为清气化为福气贵气。

我喜欢福气贵气清气里的才气。

清人词话有论,作诗作词,不可有腐儒气,不可有俗人气,不可有才子气。人人都知道腐儒气、俗人气之不可有,不知才子气也不可有。尖巧新颖,病在轻薄;发挥暴露,病在浅尽。腐儒气,俗人气,人人望而厌之;才子气则使人望而悦之,故得病最深。

有学识者若无才情,不免腐儒气;才情丰沛,识见匮乏,难免才子气;才识俱无,一腔俗人气耳。腐儒气拙,俗人气尤劣。才子气亦未必佳,到底是小家子气浅薄气啊。

《霜天帖》是史浩写给皇帝的辞官信札。功名富贵,不过秋草瓦上霜,史浩看得清楚。

霜降之后,草枯石寒,松苍竹老,天地冷白萧瑟,一年过得差不多了。

富贵湮灭,终是惆怅。闲翻《霜天帖》,竟生出惆怅。

灯下樱桃,石榴满枝

沈园墙上有陆游的《钗头凤》,文辞不引了,书法大佳,尽得文人之法。见过不少陆游书法,干瘦硬挺,皆不如这块碑刻温润。《钗头凤》字形如灯下樱桃,似石榴满枝,更像一个人雨天里追忆似水年华,雨气上来了,文气也上来了。

陆游的诗文集我看过,一辈子不改慑人诗气,到底诸多意难平,有豪情有悲悯,有痴情有生趣,难怪有人推其宋诗第一。放翁诗近庙堂器,太多忧国忧民。诗言志,词遣怀,我时常想起的还是“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之类句子。陆游少作,才气逼人。晚景后,哪怕游戏辞章,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炉火纯青。

杜甫忧国忧民,但他诗歌的肃穆中偶见时令瓜果蔬菜的滋润。陆游好似一味干燥,其实也不尽然,《老学庵笔记》常有流波粼粼,文字入了化境。文言一入化境,便显得柔软、扎实、灵动、轻逸。《老学庵笔记》体己,杂述掌故,间考旧文。笔记难在趣味,放翁才气纵横,又善剪裁,好一卷冰雪玲珑文章也。

因为陆游的缘故,总觉得沈园里有凄清的东西。

即便沒有陆游,沈园也是佳处。沈园格局稍乱,乱中取趣,乱中得味。一圈走下来,有些地方比苏州园林更有意思。苏州园林当然好,一片匠心在玉壶。沈园当然也好,一片匠心在野趣,或者说匠心在不经意间。苏州园林是明清小品,沈园是唐宋传奇。明清小品要品,品出弦外之音,唐宋传奇要读,读出跌宕起伏。

沈园因为陆游和唐婉的缘故,跌宕起伏。

园有水,水四围栽有树,人乏了,坐在树下,闭眼向天,觉得这院子暂时属了自己,一时快活起来。院内有廊,廊中美人靠,男人也坐靠上去的。少不了有顽童攀了扶手探首望水,结果水中人望岸上人,岸上人惊奇做鬼脸,水中人亦惊奇做鬼脸。沈园内春色正好,有人唱戏,侧耳听了片刻,不知所云。

水无声

从书柜里翻书,见赵孟頫《赤壁赋》帖,厮磨半夜。

赵孟頫的名字少时就知道,有时念赵梦兆,有时念赵梦页。那年头乡下经常停电,梦兆也是对的, 就想有灯照我读书。当时书籍紧缺,梦页也无可厚非,就想有书来读。

篆隶行楷草,赵孟頫无一不佳,他传世作品多,正行草隶皆非凡品,不好说哪一件是代表作,像陆游的诗,近万首,整体水平都很高。

时人因赵孟頫降元,品节有亏,薄其人遂薄其书。赵孟頫仕元生涯如笼中鸟,无人理解的哀怨,外界的指责,内心的压抑,让他只得潜心诗书画。不可能居庙堂之高运筹帷幄,指点江山,更不可能再回前朝,与其扭曲酷寒,不如在诗酒书画中隐逸。

我看《赤壁赋》,可见书法家神采奕奕的流观顾盼,分明藏着一份自得。米芾也是自负的,或者说是自信的,但他的自负自信中有小富即安的自以为是,赵孟頫则是深宅大院的富足殷殷。与赵孟頫相比,米元章是暴发户。不知何故,米芾的字偶尔让我觉得有暴发户气息,虽然腰缠万贯,赚够了骑鹤下扬州的本钱,十足名士风流,惜乎少了从容少了雍容。赵孟頫在书法上是复古派,篆书学习《石鼓》《诅楚》,隶书学习梁鹄、钟繇,行草从二王一路下来,楷书深得《洛神赋》玉版十三行的法度,很多人对其书艺评价不高,觉得前人痕迹太浓。中国艺术,不管是小说、散文、诗歌、绘画、戏剧,还是书法,都讲究一个师承。为艺之道,难免入了先贤的辙痕身影。赵孟頫师承广泛,但已走出前人的影子,或者说在前人的影子中糅入了属于自己的色彩,所以有人赞扬他饱《十七帖》而变其形。

苦心孤诣的继承,比信马由缰的创新更具腕力与胸襟,也更有难度。描摹虎豹,虎豹有态,掺不得假。画录鬼魅,鬼魅无形,信笔草草,谎称自出胸襟。

观赵孟頫的字,一派浑厚饱满,绝无机巧寒相,困窘处格局犹在,多难时品格不变,我对他怀有冰清玉洁的好感。一见赵孟頫,脑际水粼粼。水流无声,任世人谤他、欺他、辱他、笑他、轻他、贱他、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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