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尧臣,人生恰似食河豚

2022-07-07 08:11:04周白之白
环球人物 2022年13期
关键词:谢氏梅尧臣河豚

周白之白

一箸入口,既尝滋味,也决生死——让人欲罢不能的美味,却有着轻易夺人性命的剧毒,大自然给河豚的奇特设定,把古往今来的吃货们撩拨得心痒难耐,只能铤而走险,冒死一搏。这场由河豚引发的餐桌冒险,至少从遥远的先秦时期就已发端,从《山海经》到历代诗赋,对于河豚,人们始终念念不忘。

宋朝是个特别喜欢讲理的时代,宋人和前人一样豁出性命大吃河豚,还时不时生出许多人生感悟。其中,著名诗人梅尧臣由于在诗中对吃河豚这件事感悟得过于深刻,竟无意中落得个“梅河豚”的雅号,梅先生若泉下有知,不知当喜耶,悲耶?

事情还得从景佑五年(公元1038年)说起。那年,是范仲淹被贬知饶州(今属江西一代)的最后一年,恰逢梅尧臣将解建德县(今安徽池州市东至县)任,颇有闲暇,遂相约同游庐山。在饶州相聚的酒席宴间,有客人兴高采烈地聊起吃河豚之事,触动了梅尧臣的诗怀,于是那首《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即席而成,寓人生感悟于饮食之中,成为广为流传的咏河豚佳作:

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

其状已可怪,其毒亦莫加。忿腹若封豕,怒目犹吴蛙。

庖煎苟失所,入喉为镆铘。若此丧躯体,何须资齿牙。

持问南方人,党护复矜誇。皆言美无度,谁谓死如麻。

我语不能屈,自思空咄嗟。退之来潮阳,始惮餐笼蛇。

子厚居柳州,而甘食虾蟆。二物虽可憎,性命无舛差。

斯味曾不比,中藏祸无涯。甚美恶亦称,此言诚可嘉。

此诗首先得到了挚友兼铁杆粉丝欧阳修的热烈点赞:“作于樽俎之间,笔力雄赡,顷刻而成,遂为绝唱。”他的好评多少带点感情分,但觥筹交错之间,数百言挥洒而就,一气呵成,且层次分明、寓意深沉,亦绝非寻常手笔。写下这首河豚诗时,梅尧臣只有37岁,就有如此过人的诗才了。

前两联由暮春时节之风物入题,结合河豚之习性,极言其美味难得、备受追捧。古人对河豚的习性缺乏科学的认知,由于常在飞絮如雪的暮春时节见河豚群游水上,误以为河豚以杨花柳絮为食。此时的河豚尤其肥美,搭配荻芽为羹更是人间至味,故而每当春日,河豚便身价陡增,让寻常鱼虾相形见绌。梅诗前两联所言即此,寥寥20字,却交待了丰富的背景信息,所以欧阳修在《六一诗话》中说:“知诗者谓止破题两句,已道尽河豚好处。”

接下来,诗人话锋一转,由河豚鼓气时如大肥猪、发怒时如大青蛙的丑怪外表,进而写到其足以致命的毒性:厨师料理时稍有差池,大自然的慷慨馈赠随时会变成见血封喉的神兵利刃。行笔至此,该有的铺垫基本都已到位,于是诗人顺势提出疑问:既然食河豚风险如此之大,人们为何还要屡屡犯险呢?

为寻求答案,诗人“持问南方人”,然而嗜食河豚的南方食客不但毫无惧色,反倒大贊河豚无与伦比的美味。

食客们“拼死吃河豚”,梅尧臣感到无言以对,于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想起了两位唐朝的前辈——韩愈和柳宗元,这二位初到南方所食的蛇与蛤蟆,味道远远比不上河豚,但好在它们只是外表丑陋而已,吃了并不会伤人性命,不像河豚,在美味无比的同时亦“中藏祸无涯”。

最终,诗人由食河豚这件饮食琐事,领悟到《左传》中“甚美必有甚恶”一语的深意。正如河豚兼具美味与剧毒,所有具备显著优点的事物,往往也对应潜藏着最大的危险。就像“拼死吃河豚”一说,描述的其实是桩交易:要想尽享“吃河豚”的快乐,就得愿意冒“拼死”的风险。“甚美恶亦称”一句,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茨威格的“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道理虽朴实无华,但当它真的作用到一人的命运上,还是会让人忍不住感慨唏嘘。

如你我一样,梅尧臣的一生,亦无时无刻不在支付着命运索要的价码。千百年前的庐山脚下,朋友家的宴席上,那位因写出好诗而沾沾自喜的梅尧臣,那位只有37岁的年轻人,和你我一样,对未来无数得失毁誉、聚散悲欢一无所知。

尧臣一度拥有着虽不富贵却温馨友爱的家庭,他与妻子谢氏伉俪情深,对稚子更是疼爱有加,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些美好的情感要价竟昂贵如斯:43岁时,与自己同甘共苦的爱妻谢氏病逝,尧臣心如死灰;正当谢氏尸骨未寒之时,次子十十又不幸夭折;数年后,又痛失小女称称……肝肠寸断,痛彻心扉,也许就是一往情深的代价。

欧阳修最著名的文学观点之一“诗穷而后工”,就是在给梅尧臣诗集做的序里提出。梅尧臣一生仕途坎坷,年轻时求进士而不得,年近50岁仍未见事业之起色,诗坛上却享有盛名,生前即引领风潮,身后亦有“宋诗开山鼻祖”之至誉。这“穷”,或许正是“工”的代价。

嘉佑二年(公元1057年)正月,以翰林学士欧阳修等人知贡举,梅尧臣作为“参详官”也参与了阅卷工作。巧的是,诸多考生中,尧臣最欣赏的那篇文章的作者,正是多年后写出《惠崇春江晚景二首》的苏轼。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同样是作河豚诗的好手,梅尧臣的这位门生可比老师痛快多了。据说苏轼有次冒着生命危险大啖河豚之后,感想只有短短四个字:值得一死。这故事极有可能是某朝某代某个乡野老头瞎编的,但道理倒可以拿来一说。人生于世,本就是一场比吃河豚更刺激的冒险,能有“值得一死”的觉悟,大概也不算白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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