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育姬
世上本没有故乡的,只是因为有了他乡;世上本没有思念的,只是因为有了离别。
—余光中
一
今天是立秋,秋天义无反顾地来了。北方的立秋已是“七九六十三,夜眠寻被单”了,而此刻的南方,寒蝉依旧聒噪,凉风仍还未至。“天凉好个秋”还在路上呢!
阳光穿过邻居家的屋顶折射到小院里,斜斜流淌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父亲静静地坐在房前的藤椅上,身体微微前倾,望着地上,可能因为夏天的缘故,较之前略显消瘦,褐色的老年斑越发醒目。很长时间他就一动不动的,似一尊雕塑。父親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极少与我们几个姐妹闲聊,这几年听力下降,愈加沉默寡言。
我搬了张椅子,坐在父亲对面,静静地望着他,也许是坐久了,他渐渐打起盹儿来,那一刻,忽然觉得他安静得像个熟睡的孩子。抬头望天,天蓝得澄澈,一大团棉絮般的云朵正从小院上方缓缓飘过。母亲走后这几年,我每次回家总喜欢深居简出,就这么安静地陪着父亲。
抬眼望去,邻居阿姨正在洗衣池旁忙碌,已经耄耋之年的她,真的是一个坚强乐观的人。二十年前,她的儿媳为躲债而一走了之,至今未曾回家。从此,她和儿子两个人相依为命,儿子开摩的养家糊口,并慢慢偿还妻子欠下的债务,经常是凌晨一两点才回家。而她总是煮好点心,亮着一盏灯,默默地等待儿子回来。其间生过大病,有时见她走路晃晃悠悠,但依然井井有条地操持家务,每次回家,她总是热情地与我打招呼,自制传统小食总会端一碗给我尝尝。望着她忙碌的身影,我几多感慨,这就是生活,再多的艰难,也必须直面而上。
不知不觉,阳光已悄悄移至小院的另一侧,渐渐炙热起来。我轻轻唤醒父亲,和他回到房内,为了不让他昏昏欲睡,我找话题和他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渐渐地,他的话匣子打开了,说起母亲的辛苦,说起村里的人和事,说了孩子们的现在……蓦然一抬头,阳光竟不紧不慢地跟了过来,笑吟吟的。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早上漫行时,见到几片黄叶慵懒地散落在草坪上,俨然秋天寄来的明信片。自古逢秋悲寂寥,然而我却钟情于这个“云天收夏色,木叶动秋声”的温情之秋。
二
中秋已过,天气越发舒适,夏日余热日渐消弭。阳光正好,秋风不燥。缕缕清风不动声色温婉清宁地伴我同行。抬眼望去,青天莹如镜,万里无云影,顿觉心尘似乎也被秋风涤尽,心中澄澈宁静。
行至十号楼前,一股浓郁而熟悉的煎鱼香味随风飘至。我不由自主地驻足、仰头,似乎看到阳光微醺的厨房里,一口嗞嗞作响的油锅,煎得金黄的鱼儿,一个忙碌的身影,想必家里有个早起上学的孩子。煎鱼可是慢工出细活儿,文火慢煎才能不焦不黑,这样得要起得多早啊!一道煎鱼足见慈母之心。然而正是烟火氤氲的日子,才真实而温暖。
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阳光照在脸上,暖暖的,却有点儿眩晕。这种感觉不是第一次了。那个下楼买菜的早晨,那个下班途经邻家的黄昏,那个在阳台洗衣的晚上……只要闻到这浓郁而熟悉的煎鱼香味,我就有点儿茫茫然而不知所以。因为,这是深藏心里的母亲的味道。
思绪在秋风中慢慢晕开。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靠山之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井然有序。而靠海之地渔船出海归航则要根据潮汐变化,落潮出海,涨潮归航,所以有时渔船归来已是晚上了。船一靠岸,沙滩就热闹起来。妇女们帮忙抬鱼筐,孩子们围着平安归来的大人兴奋地问着:“有螃蟹吗?有虾吗?有大鱼吗……”买鱼人的询问声,卖鱼人疲惫的应答声,此起彼伏。手电筒的亮光在漆黑的沙滩上晃动,一幅夏夜丰收图。
父亲没有出海,但渔村民风淳朴,素有收成互赠之习惯。友邻亲戚,渔船一归,现捕现送,新鲜至极。半篮青虾,几只螃蟹,几条带鱼……彼时渔村还未通电,更别说冰箱之类的电器,所有的海鲜必须马上烹煮。于是,在昏暗的油灯下,我烧火,母亲煎鱼。土灶大锅,火一过旺,鱼就容易焦。母亲总是耐心指导我何时添加柴火。冬日的夜晚,我坐在温暖的灶火前,看着母亲下油、摆鱼、翻面,听着油锅嗞嗞声响,闻着沁脾的鱼香,小小的心里充溢着和母亲在一起的快乐。
女儿小的时候每次回霞浦特别喜欢吃母亲做的鱼。母亲总是把鱼煎至微酥,然后加入自己调制的酱汁,酱汁入锅,大火一开,顿时,一阵微甜微酸的鲜美之气在屋内蔓延迂回,令人食欲大开。女儿把这道菜称为“外婆做的鱼”,每次返回石狮不时会点菜:“妈妈,我想吃‘外婆做的鱼’。”于是,我效仿母亲的做法,然而总是不尽如人意,不是鱼煎得火候欠佳,就是酱汁的味儿不对。更或许,母亲的味道已成为一个执念。后来,母亲走了,善解人意的女儿知道我会睹物思人,渐渐地,也不再提起这道菜了。
循着思绪,竟已恍恍惚惚走了第三圈了。此刻,红日虽已高悬,穿过树梢却隐约可见那轮孤月执着地挂在天际。月是故乡明,见月思乡,见月思亲。
思念,在这秋意缱绻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