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 生

2022-07-05 04:20张建春
百花园 2022年10期
关键词:杀鸡小鬼子蝗虫

张建春

农家养鸡,母鸡下蛋,公鸡司晨,但终是免不了要挨上一刀。待宰的鸡惊叫,持刀的人必定口中念念有词:“小鸡小鸡你别怪,你是东家碗中一道菜。今年早早去,明年早早来。”

心中多有不忍,还是下了狠刀。

杀生是件大事,但还是要杀。杀鸡杀鸭杀鹅杀猪杀羊,甚至杀牛,这些是乡村生活的一部分。少了屠夫,还真得吃带毛的猪。

乡村中被杀最多的是虫子,有句话叫作“虫口夺粮”。虫的口器厉害,沾上庄稼,三下五除二能吃个精光,啃叶吸浆毫不留情。虫子形形色色,五花八门,大都对庄稼感兴趣。人要吃饭,就得和虫过招儿。可以说,一个标准的农人,一辈子都在和虫子作战。

虫蚁也是一条命,歼灭它们,也算得上是杀生吧。

听爷爷说起过过蝗虫的事。遮天盖地的蝗虫随风而来,天昏地暗。蝗虫过处,寸绿不留,那可是真正的灾难。蝗虫的数量太多,人拿它们没办法,即便杀生无数,人还是得流离失所。蝗虫杀得,这不算杀生。

蛙是虫之王。也有杀蛙的。打田鸡(青蛙)喂老鸭——好一个歹一个。杀青蛙的罪孽,早有定论的事。青蛙吃害虫,是庄稼的守护神。虐杀青蛙的人挨雷打,乡村人讲到了极处。

麻哥五大三粗,过天花过了一脸麻子,一副恶恶的相,却不敢杀生,怕血,见血就浑身发抖。村里人讲过他的故事——

他老婆生孩儿坐月子,要杀鸡炖汤补补,要他杀鸡。麻哥下了狠心,拿刀抹鸡的脖子。鸡一挣扎,血溅了出来。麻哥啪的一声扔了刀。鸡飞了,麻哥在后边撵。鸡在村庄窜来窜去,最终还是逃脱了。一个月子,麻哥的老婆没喝上鸡汤。

麻哥不杀生很是彻底,连蚂蚁虫子都让着,家中的几亩瘦田他和虫子共享。他性情和顺的老婆倒是连杀牛都下得了手。也好,这样麻哥更不用杀生了。

麻哥无佛相,却有佛心。

日本鬼子占领了县城。常有号召抗日的队伍到乡下宣传。几经鼓动,麻哥的老婆心动了,就撺掇麻哥当兵杀鬼子。村里人笑话麻哥:“连虫都不伤害的人,还上战场杀鬼子?”

麻哥真的當了兵,帽子一戴,军装一穿,枪一扛,还真挺精神的,喜得老婆当着众人的面,在他的麻脸上狠啄了几口。

常有消息传到村里:又打胜仗了,县城边的鬼子炮楼被端了,刺刀拼得惨烈,小鬼子的头被砍下了几颗……消息归消息,但少有提到麻哥的。有人悄悄地传:“麻哥见不得血,一上战场就躲,尿裤裆的货。”

麻哥的老婆竖着耳朵听,听到略有跟麻哥沾边的闲话,就拎着砍刀上,吓得讲闲话的人紧紧地闭了嘴。实际上麻哥的老婆也担心麻哥拿得起刀下不去手,她比谁都清楚。她在夜里抹泪:“冤家呀,少条腿断只胳膊都行,可千万别做尿裤子的逃兵。”

麻哥回村了,披红戴花,是部队上锣鼓喧天地送回的。麻哥是杀敌英雄呢,砍小鬼子的头颅像切萝卜。

还真如麻哥老婆所言,麻哥少了只胳膊。胳膊是鬼子砍掉的,但麻哥没饶那鬼子——在鬼子砍下他胳膊的同时,他也把刺刀送进了鬼子的心脏。

晚上,麻哥一只手抱住老婆,老婆双手环住麻哥,问麻哥:“敢杀生了?”麻哥回:“不叫杀生,小鬼子是鬼,连虫都不是。鬼是什么?鬼是众生的杀手。”

回村的麻哥仍不杀生,不要说鸡鸭了,连一只虫子都不伤害。

麻哥的老婆把杀生的事包揽了,杀鸡杀鸭,杀年猪,为的是“一把手”——村里人都管麻哥叫“一把手”,“一把手”很是风光。

麻哥的胳膊断处,阴雨天疼。麻哥的老婆就一遍遍地摸,摸得麻哥周身发热,哼出一些热血沸腾的歌来。

九十九岁,麻哥死了,众虫合唱。是个大雪天,村里的虫子们提前醒了。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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