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为什么要安排于勒三次起落?

2022-07-05 10:19徐青
读写月报(初中版) 2022年5期
关键词:莫泊桑于勒菲利普

徐青

小说《我的叔叔于勒》的开头貌似简单,甚至简陋,但真的是这样吗?让我们来看第一段:

我小时候,家在勒阿弗尔,并不是有钱的人家,也就是刚刚够生活罢了。我父亲做着事,很晚才从办公室回来,挣的钱不多。我有两个姐姐。

“我”、父亲、两个姐姐,一律没有姓名,甚至连老师经常挂在嘴边的“外貌描写”“神态描写”等等细节统统没有。让我们来看看《变色龙》的开头:

警官奥楚蔑洛夫穿着新的军大衣,提着小包,穿过市场的广场。他身后跟着一个火红色头发的巡警,端着一个筛子,盛满了没收来的醋栗。四下里一片沉静。广场上一个人也没有。商店和饭馆的门无精打采地敞着,面对着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就跟许多饥饿的嘴巴一样;门口连一个乞丐也没有。

经典总是惊人地相似,这个警官无疑是小说绝对的第一主角啊,所有的戏都是靠他演呢,可是契诃夫写他的外貌却也是简单到简陋的地步,只是采用叙述的口吻讲他穿过了广场而已。其实他们都在追求一种简洁的风格,因为他们觉得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最要紧的是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深挖人物心里最柔软处的秘密,因而这些“并不是必要”的描写就可有可无了。正如鲁迅所说,“凡是已有定评的大作家,他的作品,全部就说明着‘应该怎样写’。只是读者很不容易看出,也就不能领悟。因为在学习者一方面,是必须知道了‘不应该那么写’,这才会明白原来‘应该这么写’的。”[1]

这篇文章三千多字,属于短篇小说。有人就要问了,不是要节约笔墨吗?为什么还写了“勒阿弗尔”呢?“勒阿弗尔”无疑是地名,用意不光交代故事发生的地点这么简单。让我们还原一下,“勒阿弗尔,法国北部海滨城市,上诺曼底大区滨海塞纳省的一个副省会城市,是整个诺曼底地区人口最多的市镇,……勒阿弗尔市区位于法国五大水系之一的塞纳河的入海口北侧,是法国第二大港口,濒临英吉利海····峡·……”,原来作者将故事安排在这座城市,是为了减少后面经济上实在不允许的一次出国旅游的阻力啊!

这种笔法,与我们中国的古典智慧是一脉相通的,正如金圣叹所说的“草蛇灰线法”,也是毛宗岗所谓的“隔年下种,先时伏着”。正因为有了这个交代,情节的展开才有依据,结构才统一,后面才不会产生莫名其妙的突兀感。让我们继续往下看:

我母亲对我们的拮据生活感到非常痛苦。那时家里样样都要节省,有人请吃饭是从来不敢答应的,以免回请;买日用品也是常常买减价的,买拍卖的底货;姐姐的长袍是自己做的,买15 个铜子一米的花边,常常要在价钱上计较半天。

这一段作者的用意无疑是展现“我的一家”经济上的拮据。毫无疑问,作者完美地达到了这一目的。要表现节约,可写的太多,如果正面描写将耗费许多篇幅,且与短篇的字数限制不符合。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将如此时间跨度内的节约采取简单的叙述的手法,中间选取“不敢答应请吃饭”“买减价的日用品”“自己做长裙”“讨价还价”这么几个细节,就将家庭的经济状况以及家人的精打细算概括出来了,而且给人非常可信的感觉。正因为家庭是这样的贫穷,所以“金钱”才成了菲利普夫妇的着迷点,“金钱”也成了他们性格发展的逻辑起点,可见作者将人物安排在这样的家庭的必要性,可谓简洁且简练。

本来这个故事按照时间发展的正常顺序依次应该是“赶于勒”“赞于勒”“盼于勒”,最后是“躲于勒”,可是作者将“盼于勒”有意识地放在故事的开头叙述,除了传统的情节叙述注重悬念的原因外,还可以将笔墨集中在第三次起落这一高潮的展开上,不冲淡主题。

接着回忆了于勒的第一次起落中他的浪荡行为,他把自己应得的那份遗产挥霍得干干净净之后,还“大大占用了我父亲应得的那一份”。为此,父母把于勒送上了从勒阿弗尔到纽约的商船,打发他到美洲去了,但作者说他们的行为只是“人们按照当时的惯例”。

让我们还原到生活中来,请问哪个国家会有这样的惯例?骨肉至亲的兄弟,糟蹋了遗产,浪费了钱,请问现实中谁会把他赶到国外?这样的所谓的“惯例”,恐怕童话、寓言中也不会有吧。菲利普夫妇的做法明显不合常理,这种与正常逻辑相反的行为,不是幽默,而是作者对菲利普夫妇行为的“讽刺”“嘲笑”。反讽还表现在人们的看法上,作者用了议论的手法,虽然一样写得理所当然,貌似属于大家普遍的做法,但其中的不合理清晰可见。这种讽刺,这种无情的嘲弄在于勒的第三次起落上表现得最为彻底。

我们每个人都不是独立的人,有的是工人,有的是教师,有的是医生……处于社会身份之中,大家都戴着荣格所说的“人格面具”,这种面具时刻提醒我们所扮演的社会角色,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说和做什么,平时大家表现都很正常,出奇跑调的行为不多。就是于勒败光了财产,菲利普夫妇只是做了一些大家都在做的事情,属于“当时的惯例”,还算正常。

于勒的这一次起落,跟第一次比,并未增加菲利普夫妇的实际损失,而且又隔了十多年,按道理更该淡忘了那一点不愉快,但为什么这次菲利普夫妇表现得跟以往不一样呢?完全撕下了他们的面具呢?看似不合理之处,往往最能证明莫泊桑的小说家的天赋,让他与俄国契诃夫和美国欧·亨利并称为“世界三大短篇小说巨匠”,奠定了他的“世界短篇小说之王”的地位。因为他采用了一种“生活横断面”的结构方法。

19世纪之前的欧洲和中国古典短篇小说,大都遵循着故事情节的完整性,大致将情节划分为“开端、发展、高潮、结局”四个部分,追求的是故事的有头有尾,详细叙述的效果。所谓的“横断面”的手法,它不讲究故事的完整性,随意截取生活的某一片段,或故事的一头一尾,等等。好的“横断面”注重的是把人物打出生活的常规,进入一种极端的环境,这种极端的环境大致分为顺境和逆境。英国罗斯金谈起小说创作时说过,“写到写不下去的时候,我就杀一个孩子”,让人们的心理来不及调整,来不及恢复正常,暴露人物内心深处最柔软的秘密,展示他们情感变化的神妙图景,与平常展示出来的表层心理形成强烈的反差,从而由里到外地立体地展示人物的形象。

都德的《最后一课》,写的是一个叫小弗郎士的小学生,他是一个典型的差生,是一个天真贪玩、淘气顽皮的学生,当然也十分讨厌学习,尤其是极其厌倦复杂的法语语法。要改变这样的一个学生,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和精力。而且在改造的过程中,这样的学生由于之前贪玩、懒散的心理结构长期稳定下来的缘故,会出现多次的反复,最终的结果并不能令人满意。但是都德只选取一个“生活的横断面”——一节法语课,就让他彻底改变了,而且直到今天都没有一个读者对它的真实性产生过怀疑。原因就在于这一“生活的横断面”选得非常好,这不是一节普通的法语课,这是一节特殊的法语课,特殊在不会有第二节了,特殊在天然的学习法语的机会即将被剥夺了。此时的极端环境就将小弗郎士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暴露出来了,原来他并不是不爱母语;相反,他是非常热爱的,对于不能学习母语,他的痛苦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这时,小弗郎士变成了两个小弗郎士,表面上看不像平时的吊儿郎当的坏学生了,其实从本质上说,却更是他自己了。

为了彻底改变于勒的形象,让菲利普夫妇毫不怀疑地相信于勒确实有钱了,作者设计了环环相扣的情节。第一步,让于勒写信来说他“赚了点钱”,并且希望“赔偿我父亲”的损失,尽管有点怀疑,也稍微有点感动吧。第二步,借一个船长之口说出“于勒已经租了一所大店铺”,并且生意做得很大,这让菲利普夫妇的信任度又提高了一个层次,因为于勒被赶去的是美洲,美洲海口很多,船长带来的消息可信度很高。第三步,作者让于勒的第二封信不是接着就来,而是相隔一段时间,“两年后又接到第二封信”。这一封信的杀伤力不同以往,信中提到了他身体很好,“买卖也很好”。这里的买卖与第一封信以及船长的消息完全对上了,而且经过这么几年,最重要的是“买卖”依然很好,而且还说即将动身去旅游。试想一下,如果没有钱,温饱都成问题,你会出去旅游吗?第四步,隔了十年,果真没有来信,一切都像于勒信中所描绘的那样。关键的是这封信还促成了迟迟找不到对象的二姐的婚事,解决了全家发愁的大事。一次次的叠加,一次次的刺激,而且刺激一次比一次强,这种刺激还是朝着自己希望的方向,让他们头脑发热到计划拿于勒的钱建一栋别墅的地步。何况还产生了现实效果——解决了二姐的婚事,连外来的女婿都信了,咱为什么不信?本来这个世界就是充满未知数的嘛!决定艺术作品成就的,不仅是探索的结果,更是探索的过程,关键是走向结果的过程的可信性和必然性。[2]到此时,作者安排的几步走策略,针脚绵密,可信度高,营造的心理氛围已经相当饱和,彻彻底底地让菲利普夫妇信服他们的弟弟已经成为富翁了。

一切的步步经营,最终促成了菲利普夫妇与于勒的相见。莫泊桑的才气,还表现在把描写的重点放在了菲利普夫妇的心理地震上,层层深入地展开了一场心灵大揭秘。

第一层次是:

我父亲突然好像不安起来,他向旁边走了几步,瞪着眼看了看挤在卖牡蛎的身边的女儿女婿,就赶紧向我们走来,他的脸色十分苍白,两只眼也跟寻常不一样。他低声对我母亲说:“真奇怪!这个卖牡蛎的怎么这样像于勒?”

“不安起来”,这是神态,这是心情紧张所致;“走了几步”,是想躲开于勒的目光;“瞪着眼”,这是害怕女婿觉察到这个秘密;“脸色苍白”“两只眼也跟寻常不一样”,这是父亲回忆起了恐怖的往事。作者追求的是逼真,工笔细描,不吝笔墨地刻画人物的心理——紧张惊疑。莫泊桑到底是莫泊桑,他一定感觉到父亲此时的心理能量并未充分释放,于是他继续描写。

这就有了第二层次:

可是父亲还是放不下心,他说:“克拉丽丝,你去看看吧!最好还是你去把事情弄个清楚,你亲眼去看看。”

这里的语言描写,很好地展示了他的心存侥幸,之前“富翁”这一根深蒂固的美好观念,注定是无法一下消失的,他不会甘心放弃。

最妙的是在迎接下面的暴风骤雨般的心灵打击之前,莫泊桑让父亲和船长展开了一段题外对话。为了不让话题过于集中,属于高潮来临前的短暂寂静,很好地起到了缓解气氛的作用。

短暂的寂静之后,终于迎来了第三层次的高潮:

我父亲脸色早已煞白,两眼呆直,哑着嗓子说:“啊!啊!原来如此……如此……我早就看出来了!”

他回到我母亲身旁,是那么神色张皇。

他坐在长凳上,结结巴巴地说:“是他,真是他!”

然后他就问:“咱们怎么办呢?”

父亲突然很狼狈,低声嘟哝着:“出大乱子了!”

“脸色煞白”“两眼呆直”“哑着嗓子”“神色张皇”“狼狈”“低声嘟哝”,作者依然采用语言、动作、神态描写,这些描写充满了漫画色彩,充满了戏谑的性质。这是可视的,在可视之下隐藏着不可见的更大的心理动作。

“我”的母亲的心理也大致经历了三个层次,首先是“不愿相信”,然后是“仍有希望”,最后是“愤怒恐惧”。可以用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来形容,菲利普夫妇内心积累的愤怒,由失望到希望,由希望再到绝望的被羞辱感,瞬间爆发了,乃至母亲“暴跳如雷”“破口大骂”。这个平时也许是温柔大度的母亲,此时变成了泼妇!有人提出了一个疑问,如果要表现菲利普夫妇金钱至上、自私贪婪的本质,第一次起落中于勒被赶走就已经达到了目的?为什么要安排三次起落呢?第一回起落,菲利普夫妇的表现确实能展现他们的形象特点,但到此停止的话带给观众的只是一个干瘪的“冷漠势利”的概念而已,作者经过如此多层次细腻的刻画,什么叫“金钱至上”,什么叫“冷酷无情”,才会刻入读者的心灵。

将人物打出常规,展现的既是自己又不是自己的另一面。而心灵深层结构的稳定性、牢固性,又是不可回避的天生的矛盾,“三打白骨精”“三顾茅庐”“三气周瑜”“三借芭蕉扇”“三打祝家庄”,这也就是中国古典小说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三”的原因。

“我”的出现,才是这篇小说的灵魂!才是让这篇小说成为经典中的经典的关键!之前母亲的从外到内总体与父亲大致相同,但也略有不同,就是这一点点的不同,显示了一点点不一样的趣味。让我们把目光放到“我”的心理上吧:

我看了看他的手,那是一只满是皱痕的水手的手。我又看了看他的脸,那是一张又老又穷苦的脸,满脸愁容,狼狈不堪。我心里默念道:“这是我的叔叔,父亲的弟弟,我的亲叔叔。”

本来小说到此完全可以结束了,菲利普夫妇被打出了原形,资本主义社会里金钱至上的主题也表现完毕了,那为什么还要多出这一个毫不起眼的若瑟夫呢?毕竟他只是一个未成年啊!其实正因为是未成年,所以亲情在他心中依然保持了该有的分量,还保持着那份对叔叔的同情以及对父母的不理解。也正是这种同情的眼光,让他看到了父母对叔叔的三次反反复复荒谬的评价,与父母的评价形成了错位。这些错位才构成了一幅复杂的心灵之间相异的奇妙图景,激起了读者的记忆和想象的参与,让我们感受到了这篇小说的艺术感染力,这就是最好的情节。

说不尽的小说,说不尽的莫泊桑。这篇小说值得津津乐道的还有很多,例如,两处景物描写为什么不一样?能不能让于勒不要来信,永远在菲利普夫妇的生活中消失呢?为什么写到改乘了一艘轮船就戛然而止了?以后还会遇到于勒吗?等等。这些都是《我的叔叔于勒》这一“皓月”旁边的几点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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