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恩
车行三十余里即到沅陵。沅陵,千百年来都是辰州府驻地,辰沅兵备道所在,如今划归怀化管辖。作家修正扬在那儿等我们,下车见面,略微寒暄几句。正扬说,去二酉山吧,看看藏书洞。二酉藏书的故事,我们都是知道的。秦始皇焚书坑儒,以为如此则天下黎民皆蒙昧,甘为鱼肉,嬴氏天下可万世不竭。不料“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始皇驾崩没几年,楚地之人揭竿而起,秦朝的万世基业仅历二世便轰然坍塌。焚书坑儒之时,在秦朝任博士官的楚人伏生,冒着杀身灭族的危险,携千余卷书简,跋涉数千里,备极艰辛来到楚地沅陵二酉山,把这些书简藏于一个山洞中,中华文化从此薪火相传,不绝如河。二酉山,也因此成了中华文化的一个圣地,刘禹锡、朱熹、王阳明、林则徐等都曾来此拜谒。大明正德元年,王阳明因御史戴铣案触怒权宦刘瑾,远谪贵州龙场驿,由江西进入湖南,沿沅江西上,短暂留驻于沅陵,在著名的龙兴寺设立讲堂,并拜谒了二酉山。其间,王阳明踟蹰于沅江之滨,想起自己忠而见谪,愤懑于心,写下了《吊屈平赋》:“逝远去兮无穷,怀故都兮蜷局……累不见兮涕泗,世愈隘兮孰知我忧!”其伤怀沉郁,令人唏嘘。
二酉山在酉水右岸,隔着宽阔水面放眼看去,云缠雾绕,风过处,偶尔露出一角峥嵘来。沿着山石铺就的大路走下码头,水面腾起的氤氲与雨雾交融成一片,一条机渡船安静地横着,浪花推涌,船帮不时撞击码头,发出轻微的哐当声。风吹来,浓雾薄淡了一些,便露出新漆的红黄颜色,很是斑斓,让人联想起“彩舟云淡,星河鹭起”这样的词句来。码头静悄悄的,没有游客,亦没有船工,也许是生意太过清淡,也许船工是一个贪玩的汉子,去岸上哪一家打牌了。我们有些失望,修正扬却很有把握,把手在嘴边撮成一个喇叭,向着江边上叫:“船工有没?有人要过河。”语音刚散,浓雾中传来一声叱咤:“喊条卵!老子又不聋。”声音却是从六七百米外的对面传来的。随即,浓雾中听到机器发动的突突声,原来对面也有一艘渡船。
身材有些佝偻的船老板站在船尾,一张方脸粗犷黧黑,左手叉腰,向右弯着一边身子,用一只手掌舵,颇有一种船到江心抽出板刀问是自己跳下去还是让咱砍下去的匪气。人却很和事,粗犷的笑声里有一种亲和力,唯船钱不肯便宜一分。我最后上船,还没站稳,船已经驰入迷雾之中。
船泊岸处,有细条石垒就的宽大码头。码头上去十余步,浓浓树荫掩映着几栋飞檐翘角的仿古建筑,错落有致,但却颇有败落的味道,飞檐青瓦上生了藻苔,远看去泛着淡淡的青色。只有那些千年古树依旧生气勃勃,化不开的绿,巨大的树根从岩石间如八爪鱼一般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苍老而遒劲。有一古色古香的小房子充为旅客服务中心,一个漂亮女人正在低头织着毛衣,远远见了我们,转头向后,不知是对谁喊道:“跟老板讲,来了几条人。”想到刚才船老板说“喊条卵”,又听到这女人说“几条人”,我不觉莞尔。沅陵地方,“个”这个量词,视其语境,常常用“条”代替,听着很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味道。
连天彻地的浓雾不知何时已经散去,阳光猝然而至,仿佛一记耳光抽在脸上。天空寥廓澄澈,远山如黛,刚才还低垂到水面的雾已然退到高处,白练一样缠在山头。酉水平静得像一枚硬币,在阳光下闪着光。这里是两条河流交汇的地方,酉水在这里向左拐了一个弯,绕过二酉山,下行十数里汇入沅水。然而这二河交汇处却比沅江主河宽阔许多,颇有浩渺无边的气势。河水深不见底,虽然刚下了一场雨,依然清澈得像婴儿的眼睛,呈现宁静的靛青色。河边草木繁盛,岸芷汀兰为雨水冲刷,皆向水里倒挂,纷披如美女沐发。水里的芦苇,岸边的芭茅,竞相抽出长长的穗子,每穗必挂满雨珠,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如同繁星。对岸左边,是一个小小的镇子,像孩子胡乱堆起来的积木,在雨后清新阳光下沉静如处女。
“那是什么寨子?”
“乌宿。”修正扬回答。
我心里猛然一动,一首苗族古歌,像从深深的水底浮出一样,慢慢浮出心底:
一群代雄代夷,一帮代来代卡
活要活在一起,死要死在一处
七宗一齐上移,七族一起上走
从大大平原上移,从大大湖泊上走
从乌滚斗身身(黄河长江)上移,从董忒卜里(洞庭彭蠡)上走
陆路水路上移,马路鸟路上走
男人砍木作筏,女人解裙作缆
呜呼呜呼涉过大河
哦嗒哦嗬翻过高山
七宗来到乌宿
七族来到乌身身
七宗住在泸溪董
七族住在泸溪砚
…………
我紧紧地盯着对岸的小镇,有一会儿陷入梦一样的迷离状态,继而陷入彻底的失语。蓝天下,阳光照耀着我祖先曾经居住过,至今苗人还在传唱着的留在古歌里名叫乌宿的地方,就在我的面前,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到。恍然中,我如同犹太人站在耶路撒冷,阿拉伯人站在麦加,一种复杂神圣的意念涌上心头,眼前浮现出祖先们扶老携幼,带着满身血污,披荆斩棘一路前行的画面。乌宿,是苗族祖先长途迁徙中落脚的地方之一,也是他们的栖息地之一。数千年后的今天,在湘西,在苗家,每当有老人故去,都要让巫师唱着古歌把灵魂送回遥远的东方和祖先团聚。送魂从西到东,由近而远,沿着当年祖先们迁徙的路程,一程一程回溯,一站一站远送。古歌中的乌宿和泸溪,都是送魂时最开始到达的几个地名之一。
我沉默了很久,想对他们说很多很多,他们也都是苗人,但早已不会母语。“乌宿”这个苗语名词,于他们太过陌生,前所未闻。我以一种令自己也惊讶的平静说起苗族古歌,说起苗族千百年的迁徙历史,说起送魂。我借助汉语,尽量翻译得明白一点。说着说着,我们都沉默了。微风掠过头顶,巨盖一样的古树哗哗响了起来,好像在唱一首古老的歌。有一会儿,那座阳光下的寨子传来一声鸡鸣,长长的、洪亮的鸡鸣,接着,一缕炊烟在最中央的屋顶上升起来,升到半空,飘向河面。
上船,十来分钟后,我们踏上了那一小片土地。不知为什么,上岸那一刻,我突然有些犹豫,似乎害怕踏上那片在古歌里吟唱了千年的故土。我想,我还没有做好要去拜谒它的准备。也许,我更害怕看到它现实的模样和古歌里有太多差别;更也许,我宁愿它一直停留在古歌里,在梦里。是的,故乡对于有些人,是用来逃离,继而用来怀念的,比如沈从文,也比如微尘一般的我。沈从文先生十四岁从军,用尽一生的力量来逃离这片故土,我又何尝不是呢?逃离后的怀念,留驻后无视,于故乡,我们都陷入这样的悖论,无可逃避。更何况乌宿只是我祖先居住过的故乡,我并没有在这里生活过哪怕一天。
我终于从船头跳下来,乌宿的土地坚实地托举了我。拾级而上,村道是水泥铺就的,平整而干净。每一户人家都是崭新的现代高楼,闪闪发光的玻璃,铜质的大门,在阳光下反射着光。一切都是现代的,一切都是簇新的,没有我意想中的木楼青瓦,也没有我印象中的苗腔苗调,没有椎牛场,没有跳鼓堂……
我有些失望,这与古歌里的故乡大相径庭。修正扬告诉我,这是移民搬迁后的乌宿,以前的乌宿,因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修建五强溪水库,已经淹没在水底了。正说着话,我们从一栋别墅前经过,我看到一个老妇人坐在门外,低头织着一种细小的花带。我认识这种细细的花带,我母亲曾经在窗前无数次织过它,把黄河织进去,把长江织进去,把大大的平原、高高的山脉也织了进去。老人抬起头来,向我们看了一眼。有一会儿,我有些恍惚,她像极了我去世近三十年的母亲。一瞬间,我有了顿悟:乌宿,那是一条河的名字,一条我祖先在长久的迁徙中曾经安居,后来又不得不离开继续漂泊的河流。
回沅陵县城的途中,我们一路上说着乌宿,说一个在乌宿终其一生的苗族女子。她叫九妹,更有一个让人心动的名字:沈岳萌。九妹是沈从文最小的妹妹,如同大山里恣意开放的一朵浑身滴着露珠的野芍药,晶莹剔透,明媚清澈。“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她是屈原笔下的“山鬼”,如湘西路边的芝兰那样风来栉风,雨来沐雨,不加修饰活活泼泼地活着,如山中小麂子一样穿行于山水林泉之中。
1927年秋,沈从文把刚刚十五岁的九妹带去自己任教的上海吴淞中国公学借读,给她请老师,让她学法文,学英文,想让她过上“乡下人皆羡慕传颂的城里人生活”。刚刚驰名文坛的沈从文对九妹满怀一种父兄之爱,他要把她塑造成心目中的优雅女子。有一段时间,沈从文几乎就要成功了。聪敏秀美的九妹似乎适应了城里优雅女孩的生活,她会英语法语,而且从湘西带来的野丫头气质是城里女孩所不能秉有的。她永远是红扑扑的脸蛋,永远是明亮如野鹿的眼睛,这种气质组合在一起,让她成为一个受人爱慕的女子。黄永玉曾见过那时的九妹,作为晚辈的他深情写道:“我觉得她真美。右手臂夹着一两部精装书站在湖边尤其好看。”然而九妹的生命终究是湘西的,只有在湘西故乡才能活泼新鲜,才能恣意开放。当时在文坛上声名鹊起的沈从文也许太自信了。他不明白,这种蓬勃野性的生命是孤傲的,无法移栽,更无法嫁接。那个湘西大山里葳蕤生长的九妹,在乡下人视为锦衣玉食的生活中日复一日地憔悴下去。十年之后的1938年,抗战进入了最为艰难的时期。为避战祸,沈从文把九妹带去了云南西南联大,这个苗族女子再一次孤单地重复了祖先的迁徙。当年,在日本军机的巨大轰鸣声和炸弹的爆炸声中,九妹紧绷多年的心弦骤然断裂。昆明街头,人们经常能看见一个蓬头跣足,狂笑不已,不时蹦出几句法语和英语的年轻女孩。九妹疯了,然而,她并没有疯得彻底,神志清醒的时候,她念叨着湘西,念叨着沱江,念叨着沅水,以及名叫凤凰的那个小小县城。沈从文无计可施,只好给五弟沈荃写信,让他把九妹接回湘西。出于一种愧疚,沈从文兄弟在沅陵给九妹修建了一座漂亮的房子,取名“芸庐”。名字是美的,但那个美丽的女子却不甘心困囿于这美丽的庐舍。有一天,她从这里失踪了。直到四十年后,沈从文才知道,九妹从芸庐出走后,去了酉水边一个叫乌宿的地方,她蓬头跣足,头上经常戴着各色各样野花编成的花箍子,把薜荔葛藤等野草联起来披在身上,在河滩上来来回回,也许,她想活成屈原笔下“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的山鬼。某一天,她跟随一个叫莫士进的做泥瓦匠的苗人,来到他的家中,成了他的妻子。1982年,沈从文到湘西,来到乌宿时,九妹已离世近二十年,“芸庐”也不复存在了。他找到的,只有一个眉目神似九妹的苗族汉子,他叫莫自来,是九妹的儿子。在当地人的指引下,沈从文找到了妹妹的坟茔,那里已经长出了萋萋的芳草。那个离开了故土十多年的美丽女子,最终回到故乡,也把自己变成了故乡。
汽车一路向西,乌宿被远远地扔在身后,我们再次驶入沅江左岸。夕阳在沅江右岸沉浮,一会儿在山顶隐下去,一会儿又现出来。突然,朋友锐声叫了起来:“快看!”我们向江边看去,远远的,因夕阳返照而显得更加沉静的江面上,一队白色的水鸟贴着水面飞来。我停下车,踩着还湿润着的泥土向江边跑。那白色的队列流动着,仿佛几千年前那支长途迁徙的队伍,它们盘旋了一会儿,径直朝我飞来,在我面前不远处贴着水面飞过,翅膀把平静的水面激起一层涟漪。我缓缓地抬起头来,斜晖在眼眶里破碎成一片金箔。
我,流泪了吗?
阿吉哟嗬,祖先埋在那里
阿吉哟嗬,千万不要忘记
活着登上高山要看向那里
死后要把灵魂送回那里
让九十九辈祖先放心
让九十九代先人瞑目
我们代雄代夷,我们代来代卡
不要再逃难了,不要再迁徙了
芦笙不再哭泣,木叶不再泣血
子孙发达啊,如竹如木,漫山遍野
儿女繁衍啊,如鱼如虾,满河满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