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以鲜
通常来说,文学史上的很多流派,大多都是由后人总结出来的。流派中的主角们,生前并沒有那么明确或强烈的认同感,诸如山水派也好边塞诗也罢,情形大抵如此。初唐四杰王杨卢骆的情形却是一个极为少见的例外,不仅由来已久流传甚广,四杰本身也是心知肚明的,甚至还传出了四杰中的杨炯对于这个排序的不满言论。《旧唐书》记载,杨炯在听了坊间的传闻之后,很不情愿地吐了九个字:“吾愧在卢前,耻居王后。”意思是说,把四人放在一起没有问题,谁让我们都是大唐帷幕刚刚拉开时的才子呢?但是,这个排序就有点问题了,王勃那小子虽然是罕见的神童,我的才华也不差,我俩差不多是同庚呢,为什么要把我放在他的后面呢!再说,我和王勃比卢骆两人小了十多岁,两个小字辈放在老大哥的前面,不合适吧?杨炯这样说,估计也是一时面子上挂不住。其实,杨炯是相当欣赏王勃的,他在为王勃遗集所作序文中盛赞其诗文:“壮而不虚,刚而能润,雕而不碎,按而弥坚。”
闻一多先生对于四杰的提法也很有看法:虽然四杰在唐诗开创期负起了时代使命,都年少而才高,官小而名大,行为都相当浪漫,遭遇也都尤其悲惨(四人中三人死于非命)——因为行为浪漫,所以受尽了人间的唾骂;因为遭遇悲惨,所以也赢得了不少的同情。但是他们四人并非一个单纯的、统一的宗派,而是一个大宗中包孕着两个小宗,而两小宗之间,同点恐怕还不如异点多,因之,在讨论问题时,“四杰”这词所能给我们的方便,恐怕也不如纠葛多。闻先生最终把四杰拆分成了两个小阵营:王杨一个阵营,以五律见长,其追随者为沈佺期和宋之问;卢骆是另一个阵营,以七言歌行著称,并对刘希夷和张若虚产生了直接而深刻的影响。闻先生用不无煽情的口吻为卢骆居王杨之后而鸣不平:
我们不要忘记卢骆曾用以毒攻毒的手段,凭他们那新式宫体诗,一举摧毁了旧式的“江左余风”的宫体诗,因而给歌行芟除了芜秽,开出一条坦途来。若没有卢骆,哪会有刘张,哪会有《长恨歌》《琵琶行》《连昌宫词》和《秦妇吟》,甚至于李杜高岑呢?
若按序齿的方法来排,骆宾王应该排在第一位,接着才是卢照邻、王勃和杨炯。后面三人都是北方人,只有骆宾王是江南人。隋唐之际虽然经历了之前的几次文化南迁,中国文化的重心,还是在北方一带。
卢照邻,字升之,号幽忧子,是四杰中唯一无法准确考证出生卒年的,这个来自幽州的诗人,其父系一直是范阳(河北涿州)的望族,自汉魏以降均为名门,曾位列四姓高门卢崔郑王之首。到了隋唐,门阀士族因科考而大为衰落,范阳卢氏仍属七姓十家之一,出将入相者代不乏人。估计到了卢照邻时代,其家族虽然尚享有祖上的荣光,实际上已经大不如从前了。即使如此,卢照邻的童年,依然受到了良好的教育。
家人听说扬州有个叫曹宪的名师,便让少年卢照邻从范阳南下求学。从史书上的记载来看,曹宪应该是当时最有影响力的小学(文字音韵训诂)大师,门下学生数百,其中不乏功成名就者。以至于唐太宗有不认识的难字或生僻字,都要向曹宪请教,简直就是国师气派。一个小小的北方少年,能进入学问声名如此显赫者的门下,如果没有点非凡来历,是绝对办不到的。卢照邻跟着曹大师学习的是“《苍》《雅》及经史”课程,《雅》就是《尔雅》。《三苍》指李斯所撰《仓颉》七章、赵高《爰历》六章、胡毋敬《博学》七章,都是小学方面难啃的专著。读书须从识字、审音、明义开始,卢照邻的求学道路不仅起点高,而且路数相当正规,这也从旁证明了范阳卢氏确有其古老的学术传统。得了曹老师真传之后,卢照邻只身北返,来到河南北部卫州的洹水,师从另一位当代名师——以“博通五经”闻名于世的王义方先生。卢照邻的求学之道,由小学而入经学,为将来的科考(明经进士)铺平道路。
略显奇怪的是,卢照邻似乎并没有像当初求学时所设想的那样,学成之后即参加科举考试。唐人张 《朝野佥载》记载,高宗永徽五年(654),大约已过弱冠之年的卢照邻进入邓王李裕的王府,做了一名典签,估计是经人举荐的。典签属于文书类的轻便工作,品秩不高,相当于从八品下,但可以与王室成员密切接触,对于一个初入仕途的人来说,也算是一次难得的机遇。邓王的来头可是不小,作为高祖李渊的第十七个亲儿子,当今圣上高宗李治的亲叔父,不仅实力不可小觑,而且礼重文化,逢人便说他的府上引进了一位人才,称得上是当代司马相如。王府中还拥有十二车各类藏书,特许卢照邻随意阅读和翻检。那时已经出现了雕版印刷,加上各种手抄卷,唐代的一车书的内容,远非孔子时代的一车简帛所能比拟,十二车藏书,已经相当于一家小型的图书馆了。
除了进一步巩固和拓宽了自己的学问及阅读疆域之外,我们的诗人似乎并未从邓王那儿得到更多实惠。揆情度理,邓王如此器重卢照邻,在他离开王府之际,应该有机会也有能力推荐其进入更适宜的岗位上去施展抱负。邓王任襄州刺史时,卢照邻也曾一同前往,其间还认识了后来赫赫有名的反周(武则天)复唐功臣张柬之。张柬之任清源县丞时,卢照邻还写过一诗相赠,中有“飞泉如漱玉,落日似悬金”之句,我特别喜欢后面五字:落日就像悬挂在天空中的一团黄金,让我想起曼杰什坦姆的名句:黄金在天空舞蹈,命令我放声高歌。
卢照邻并不长于“干谒”,亦不善于人际关系的打理。大约在高宗龙朔三年(663),已过而立之年的卢照邻离开长安,外调至益州新都(四川成都附近)当了一名县尉,正九品下,比邓王府典签还低了好几个级别,直到总章二年(669)底,二考秩满方才离开蜀地。说来也是奇妙,初唐四杰都来过成都一带,时间有长有短,或几个月或两三年,卢照邻最久,在四川成都待了六七年。巴山青蜀水碧,这片大地总是和诗歌密切相关,唐代诗事盛大,如果没有巴蜀尤其是成都,将实在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最奇妙的是,四杰中至少有两人(王勃、卢照邻)或三人(王勃、杨炯和卢照邻)还同游过蜀地。
自京城来到异地做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官僚,卢照邻内心当然很不满足。从他到达成都不久之后所作五言古风《赠益府群官》中可以清晰地窥见其心迹:我是一只来自遥远北方的鸟儿,单栖于剑门独舞于岷山,无边的寂寥是无人知晓的,我的相貌昂藏而有古意,我的鸣叫哀怨中含有新曲。一群群凤凰跟着我飞翔,我是比凤凰还要稀罕的鸟,决不在恶木枝上停歇,渴死了也决不饮一口盗泉水。我也希望有一天能遇见真正的知音,孤独好像与生俱来!一年一年的光阴转眼即逝,蜀地虽好,我还是想飞——“明月流客思,白云迷故乡。谁能借风便,一举凌苍苍。”
初入蜀中的生活不仅寂寞,根据他在《穷鱼赋序》中所述,其间还莫名其妙地蹲过几天监狱:“余曾有横事被拘,为群小所使,将致之深议,友人救护得免。”简真是飞来横祸啊,入狱的具体原因不清楚,估计是因为恃才傲物得罪了“群小”所致,幸好还有朋友们的奔走救护,否则被“群小”继续“深议”下去,麻烦就大了。
灰暗之中总会显露几分希望和美好,卢照邻在人生的拐角处,猛一抬头,看见了一道明亮得令他睁不开眼睛的光亮。新都虽不及成都热闹,但与成都十分切近,交通便利,仍是一派车水马龙的景象。就在异乡的繁华中,卢照邻遇见了他的爱情:郭氏。诗人在蜀中热烈地恋爱了,一颗受伤的心得到抚慰,这是成都给诗人送出的一份心灵馈赠。可惜,圆满的果实最终还是没能结出,卢郭之恋因卢照邻的北归(到秘书省著作局工作)而结束。
三年后,骆宾王入蜀,竟然意外地碰见了郭氏。富有侠义心肠的四杰老大哥在听了郭氏倾诉之后,用他最拿手的七言歌行,痛痛快快地数落了一番他的诗歌兄弟,此刻的负心人。在《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中,骆宾王模仿着郭氏的口吻:亲爱的升之,你回到了歌舞升平的帝都,那儿有清澈的流水相伴,皇宫的建筑高大华丽,琉璃的螭吻上倒垂着凤翼。卧着铜驼的路上柳丝千条万条,金谷园中的花朵开着数不尽的颜色。她努力控制着内心的潮汐:“妾向双流窥石镜,君住三川守玉人。”多情的升之,“京洛多佳丽”,你早就有了新的意中人吧?这里郭氏说自己天天用以自照的那面镜子,不是铜镜而是石镜,这面石镜并不是一面真正的镜子,而是一块古蜀王妃的墓石!郭氏太想念卢照邻了,刻骨的相思是会死人的。骆宾王还在诗中特别提到了比目鱼:“芳沼徒游比目鱼,幽径还生拔心草”,显然是用卢照邻自己的诗来打他自己的脸。那首流传于众口的《长安古意》中,卢照邻写道:“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和想象中比目鱼一样浪漫又无望的厮守相比,拔心草的出现更令人心痛:这是相爱的人内心的一种执念——即使拔掉了心也要爱!拔心草就是卷施草,南方又叫宿莽。《尔雅》中就记载了这种草:“卷施草,拔心不死。” 李白在《寄远》中也写道:“长短春草绿,缘阶如有情。卷施心独苦,抽却死还生。”
卢照邻与郭氏的爱情故事细节,从骆宾王的诗中可以寻出一些蛛丝马迹:两人自由恋爱且感情甚深;卢照邻北返时山盟海誓,一定要回来迎娶郭氏。两人分别时,郭氏可能已经怀上了卢照邻的孩子:“离前吉梦成兰兆,别后啼痕上竹生。别日分明相约束,已取宜家成诫勖。当时拟弄掌中珠,岂谓先摧庭际玉。”郭氏独自生下了这个男孩,不久即夭折,一棵庭中的玉树被风雪摧断。这打击对于郭氏来说何其沉重,以至于她此后不再敢闻听任何与孩子相关的诗歌音乐。
这看起来更像一个老掉牙的故事,一个大唐诗人对一个蜀中民女始乱而终弃的故事。但是,骆宾王和郭氏都错怪了诗人卢照邻,卢照邻并不是不想回来兑现自己的誓言,他甚至比郭氏更想,但是他回不来了。我们的诗人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根据文献记载推断,应该是双重的疾病,肢体患上了风痹(也有人说是麻风),心理上患了抑郁症。诗人自号幽忧子,这个“幽忧”,很可能就是抑郁的唐时表达。从卢照邻的《病梨树赋序》中可以获知,诗人病倒在长安的光德坊中,那是一座荒凉的废园,从前的主人是一个未嫁先亡的公主,这似乎是一个不祥的兆头。还好,现在园子里住着一位近乎神一般的人物,医学大师孙思邈。在药王的调理之下,卢照邻的病情有了些起色。就在此际,药王被皇帝召到甘泉宫,只留下孤零零的幽忧子一人,“伏枕十旬,闭门三月”。这样的幽闭生活中,卢照邻应该是患上了严重的心病,其中也包含了对于郭氏的强烈思念。卢照邻曾写过一首名为《关山月》的边塞诗,其颔联为:“相思在万里,明月正孤悬。”
独自来到光德坊空旷的庭院中,卢照邻看见一株生病的梨树:
庭无众木,唯有病梨一树,围才数握,高仅盈丈。花实憔悴,似不任乎岁寒;枝叶零丁,才有意乎朝暮。嗟乎!同托根于膏壤,俱禀气于太和,而修短不均,荣枯殊质。岂赋命之理,得之自然;将资生之化,有所偏及?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此刻的诗人不就是一株病入膏肓的梨树吗?远在天涯的爱情,还能开出什么美丽的花朵呢?
后来,卢照邻还跟着孙真人去了太白山一带学道习医治病,不久,孙真人也仙逝了,卢照邻看不见什么希望,还得服食各种丹药。丹药是有毒的,有的还含有剧毒。恰在此时,父亲也走了,卢照邻悲恸之际,眼泪鼻涕和呼吸之中都能闻到一股浓烈的丹药味,中毒之深可想而知。四处寻找上好的丹砂,诗人和家人为此几乎耗尽了所有的财产。无奈之下,诗人还写过几篇寻求人们资助的书信,那是一个被贫穷和病痛折磨得已经顾不得尊严的人才写得出来的伤心文字:好心的人,如果你实在拿不出太多的帮助,随便给几个铜板也行。有人说卢照邻可能是中国诗人中最穷困的一个,这话可能夸张了些,但是疾病确实可以让一代名门变得一贫如洗。求助信还是得到了一些回应,范履冰、阎知微、裴瑾之、韦方质等,便向他伸出了援手。
卢照邻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坏,从《五悲文》可知,诗人骸骨半死,血气中绝,四肢萎堕,五官欹缺。神若存而若亡,心不生而不灭。形半生而半死,气一连而一绝。诗人面容变得丑陋,四肢萎缩行走困难,已经接近于瘫痪的状态。《释疾文序》进一步描绘了艰难情形:
余羸卧不起,行已十年,宛转匡床,婆娑小室。未攀偃蹇桂,一臂连蜷;不学邯郸步,两足铺匐。寸步千里,咫尺山河。每至冬謝春归,暑阑秋至,云壑改色,烟郊变容,辄舆出户庭,悠然一望,覆焘虽广,嗟不容乎此生,亭育虽繁,恩已绝乎斯代。
一只手臂和双足都已残废,即使前进一寸一步,也要费尽心力爬行,想要到室外看看,也得让人抬出。他在另一文中写及自己彻底的无助与无力感:头上积满了灰尘,却没有能力拂去;屁股上落满了积雪,也没有能力去擦拭。
河南禹州附近的具茨山下,在朋友的接济下,卢照邻勉强搭起几间茅草屋,还人工引来颍水绕屋流淌。然而这些都是做给别人看的,诗人早已厌倦了这个世界。《新唐书》这样记载:乃去具茨山下,买园数十亩,疏颍水周舍,复豫为墓,偃卧其中……病既久,与亲属诀,自沉颍水。
卢照邻走得如此冷静、决绝、干净。远在成都的郭氏并不知道这一切,郭氏的幽怨和误解,甚至友人骆宾王的责难,均为诗人之死益添了一层造化弄人的悲怆色调。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