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机转动的声音我没有那么梦寐以求

2022-07-05 21:54张明萌
新华月报 2022年13期
关键词:钟馗

张明萌

2013年,上海戏剧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石川登门拜访导演黄蜀芹,那是黄蜀芹生前接受的最后一次专访。其时已经74岁的黄蜀芹的记忆已经大不如前,在这次十小时的长谈中,很多故事细节由儿子郑大圣讲述。郑大圣称,今天她挺开心的,说了这么多。访谈结束时,石川祝黄蜀芹“每天都开开心心的”,黄蜀芹回他:“开心,人傻了就天天开心。”

而在黄蜀芹晚年的日子里,更多的是沉默和言简意赅。2015年冬天,《上影画报》前主编夏瑜和妻子、原《新闻晚报》副刊编辑沈一珠见到了黄蜀芹:她坐在轮椅上,沉默、木讷,只有说到熟悉的电影、电视,才会有反应,冷不丁冒出几个字。郑大圣向他们回忆,前些天看电视剧,他问母亲拍得怎么样,母亲回答:“虚假。”再往下问,“太重。”——她指演员妆太浓,明明夜晚躺在被窝里,却浓妆艳抹。“母亲不太会说话,能讲出来的都是大白话,比如‘不够彻底’‘嗯,很完整’‘多简练,高级’‘有神秘感’,然后就没词儿了。”

这时的黄蜀芹,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幼年,那时的她也木讷寡言。

1939年9月9日,黄蜀芹生于天津。她出身名门,父亲黄佐临(原名黄作霖)是知名戏剧艺术家,母亲丹尼(原名金韵之)是知名演员。二人本在重庆国立戏剧学校担任教师,因黄佐临父亲黄颂颁病故回家奔丧,没想到迎来了长女的诞生。黄佐临为女儿取名“蜀芹”,“蜀”指金韵之在四川怀上她,“芹”则是为了纪念他自己的母亲、四十岁时因猩红热去世的姚兆芹——当时他正在英国留学,没见成母亲最后一面。黄蜀芹出生后安静乖巧,连哭声都甚少听到。

1941年,黄家在战乱颠沛中定居上海,于华山路买了一座宅子。黄佐临组织了“上海职业剧团”,被迫解散后又成立“苦干”剧团,专门训练年轻演员的“苦干戏剧修养学馆”,是当时上海十几个戏剧团体中最有声誉的。

黄蜀芹的三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先后出生,她也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她就读的永嘉路第二小学是贵族学校,同学冬天穿呢子大衣和短裙,她则一副天津小妞的打扮,穿着棉袍,看上去不合群。

黄蜀芹在学校里不爱说话,闷头闷脑。老师为了让她开口,甚至拿针吓她,可她“宁死不屈”。黄佐临拿女儿没办法,只得把自己的雅号送给她——“POK”。除了做导演、排戏时,黄佐临话很少,舞美大家、好友孙浩然给他起了这个外号,中文意思是“闭口”。黄蜀芹听姑姑说,父亲小时候不爱讲话,很拘谨,不苟言笑,显得木讷,但骨子里很顽皮,会捉只蛤蟆放在祖父鞋里吓唬人。在英国留学时,同学叫他“淘气小鬼”。而黄蜀芹似乎更一板一眼,少了父亲那股淘气劲儿。

情况在中学阶段发生转变。她考取了江苏路上的中西女中(后改为市三女中,亦是宋氏三姐妹、张爱玲的母校),她钟爱校园内的大草坪,喜欢赤着脚在草地上奔跑、翻滚、喊叫。中午,她常去同学宿舍玩,钻进同学被窝里,像和家中妹妹们相处。黄蜀芹还和妹妹黄海芹参加了校篮球队,她超过1米7的身高有着天然的优势。黄蜀芹回忆,那段时间,自己的心扉被充分打开了,释放了容易被传统礼数压抑的天性。

1982年,黄蜀芹拍摄电影《青春万岁》,复现了自己20世纪50年代的青春岁月。《青春万岁》改编自王蒙的同名小说,描写新中国成立初期一群十七八岁的女中学生,在经历社会剧变后,投身于热火朝天的新生活。黄蜀芹被原作和剧作家张弦改编的剧本感动,也回到自己青春的来处。影片在上海举行看片座谈会时,她感觉“像回到了30年前”。电影上映后,获得第八届塔什干国际电影节(由苏联创办,专门放映亚非拉国家影片)优秀影片纪念奖。

高中阶段,黄蜀芹发现自己对电影兴趣浓厚,但她深知自己的兴趣在“导演”而非“演员”。

8岁时,黄蜀芹被父亲以“吃好吃的”诱惑,走进片场,成为《不了情》中小女儿的扮演者。《不了情》是上海文华电影公司的第一部电影,由黄佐临的好友、三十出头的桑弧执导,张爱玲首次担任编剧。故事里,一对夫妇为女儿请了家庭女教师,父亲与女教师有些暧昧,最后家庭教师选择离开。父亲、母亲、女教师都有一份“不了情”。黄蜀芹会弹钢琴,会说普通话,正在换牙,刚好满足要求,但她不想拍。开机了,她意识到被骗了,很不高兴。“桑弧刚开始拍片,就遇上我这种屁孩子,不听话,闹别扭,他就倒了霉了。”黄蜀芹回忆。

电影上映后,黄蜀芹跟着宣传,人群一凑上来她就哭。黄佐临不得不让她妹妹黄海芹顶替,为影迷们签名。这次“触电”让她对做演员彻底没了兴趣,但父亲的工作一直吸引着她。她毕业那年,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不招生,她选择下乡两年,1959年如愿考上。

大学期间,黄蜀芹自认“特别笨,话也不会说,整天低着头,一点自信也没有”。但同班同学问班主任田风,班上以后谁能成为大导演?田风说:黄蜀芹。

每次黄蜀芹接受采访,一定会感谢导演谢晋。黄蜀芹认为,谢晋身上中国知识分子的道德情怀很重,他对自己有知遇之恩。

1964年,黄蜀芹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后,分配到上海天马电影制片厂(后和上海海燕电影制片厂合并为上海电影制片厂),谢晋也在那里工作——谢晋在四川江安国立戏剧学校学表演时,黄佐临和丹尼在那里任职,黄佐临建议他转型做导演。黄蜀芹到厂后,先下乡两年学習劳动,1966年起,又经历了十年没戏可拍的日子。

1978年,一部名为《啊!摇篮》的电影邀请谢晋执导,他要求自己选两个副导演协助拍片,一位是石晓华,一位是黄蜀芹。那年,她已经快40岁了。

“孩子都上小学了,电影是什么?我边都没摸着……等于我在井底下,他突然给了一根绳子,赶紧上来,不要再浪费时间了。这等于救命恩人啊。只要看得见那个摄影机,在旁边听它转的声音,做什么都愿意。”黄蜀芹回忆。

剧组里,石晓华负责管摇篮里的孩子,黄蜀芹负责管牲口。电影里,马和驴混编的牲口群背上驮着摇篮,贯穿电影始终。

城市里长大的黄蜀芹不会指挥驴,导演让驴后退,她叫不动,只能在镜头外牵着驴绳干着急。还是赶驴人给了法子:驴子站队有讲究,往前可以,往后不能直接拉,只能绕一圈。往后拍摄,她都先问好驴队位置,牵到五步到七步的位置“候场”,开拍了才牵上去。“电影里面它们表现得不错吧?我的电影生涯就是从牵驴开始的。”黄蜀芹说。

《啊!摇篮》中,黄蜀芹已经熟悉了片场,弄清了一部影片的生产过程。在谢晋下一部作品《天云山传奇》(1980)中,黄蜀芹再次担任副导演。这次她负责很重要的工作,帮着谢晋一起做工作台本(介乎文学剧本和分镜头剧本之间,实际上就是导演理解了剧本以后,把文学剧本的文学化换成视觉化,他想呈现的一部电影从头到尾的状态,要用笔写下来),拍摄时,她是喊“卡”的执行导演。

“他把我们扔到现场,让我们去学去看。他很无私地教育我们,不是藏一点,掖一点。他希望我们快成长、挑大梁。他开讨论会,谈剧本,谈艺术思想,谈一个导演怎么去看待剧本或体现剧本,演员怎么选择,最后怎么呈现,都让我们参加。我从他那儿学到了导演的工作思路。”黄蜀芹说,“跟了他两部戏,为大导演努力干活,真的学了不少东西,包括怎么做人,怎么做一个小艺术团体的领军人,怎么细致对待每一个成员。”

谢晋告诉她:“我只带你们每个人两部,两部戏毕业走人。”《天云山传奇》拍摄结束后,黄蜀芹完成“学业”,获得谢晋认可。但是她当时的职位还是上影厂的副导演,按规定不能独立拍片。当时潇湘电影制片厂找到上影厂厂长徐桑楚,希望借一名导演拍摄自家的第一部电影。徐桑楚推荐了黄蜀芹。她因此得以拍摄处女作《当代人》(1981)。

这部电影任务性很重,拍前黄蜀芹就知道影片很常规,但她迫切希望有执导电影的机会。拍摄中,她发现施光南的配乐非常优秀,告诉摄制组,影片也许没什么大的反响,但施光南写的主题曲《年轻的心》会广泛流传。为此,她特地加了段戏,让男女主角骑摩托追火车,镜头组接得很像MV。果然这首歌大火,成为时代金曲。

《当代人》之后,黄蜀芹又拍摄了《青春万岁》(1983)、《童年的朋友》(1984)和《超国界行动》(1986),在不同类型的电影中进行尝试。

《超国界行动》拍完后,黄蜀芹远离电影半年。和她同属“第四代导演”的张暖忻、吴贻弓、谢飞、吴天明等人正处于创作的黄金期,“第五代”张艺谋、陈凯歌、田壮壮等人初露头角。黄蜀芹感到压力,埋头自省,希望拍出能代表自己的电影。

期间她大量翻阅小说、杂志,看到蒋子龙的一篇报告文学《长发男儿》,取材于河北梆子名伶裴艳玲从小苦练、少年成名的经历。她不演旦角,专演武生、花脸。文章结尾让黄蜀芹眼前一亮:“裴艳玲现在要排新戏《钟馗全传》,她扮演钟馗,预祝她演出成功。”“女演员要演一个男人,还是外形看着丑陋的鬼神,我觉得太厉害了,很震动。男与女、人与鬼、丑与美、阴与阳,这些形象多丰满啊,太有想象空间了。”她抬头看一眼墙,上面挂着丈夫郑长符创作的戏剧脸谱画,其中就有一幅《钟馗嫁妹》,更刺激了她的灵感。

在家思考了两天,黄蜀芹打电话给河北省文化部门,打听裴艳玲剧团的消息。当时裴在山东演出,黄蜀芹告诉她,自己看了那篇报告文学,希望用她的故事拍一部电影,能不能请她讲讲自己的经历,还提出想跟随她观察一段时间。裴欣然应允。

黄蜀芹收拾行李到了山东,看裴艳玲演出、训练,二人同吃同住,裴艳玲对她的提问和好奇知无不言。黄蜀芹跟着剧团从山东一路演回河北。裴艳玲对黄蜀芹十分信任,对她讲述了自己的生父与养父、生母与养母、恋情与婚姻、成名路上的艰辛和遭受的不公。40岁的裴艳玲依然每天练功,一天两场戏,要在台上打60到80个旋子,付出异于常人。黄蜀芹劝她多休息,但她说不这样就养不活整个剧团。

裴艳玲告诉她,戏曲界有不成文的规定,女人不能演神灵。但她看了昆曲《钟馗》,对外表奇丑内心奇美的钟馗念念不忘,决定不管犯规还是犯忌,一定要把这尊神搬上梆子戏的舞台。

回到上海后,黄蜀芹推翻了编剧创作的剧本初稿,写了全新的工作台本,这个名为《人·鬼·情》(1987)的故事有了新的面貌:女主角秋芸是一位扮演男角的女艺人,经历感情的波折、人言的可怖与社会的动荡,仍深爱舞台,决定将一生献给艺术。另一条叙事线是秋芸演出的戏剧《钟馗嫁妹》,钟馗带着鬼差载歌载舞送妹妹出嫁。两条线虚实交织,构筑了秋芸的现实和内心世界。

影片中的钟馗由裴艳玲扮演,她将自己平日苦练的演出留在了镜头中。钟馗出场时,为了表现空灵、太虚的意境,郑长符想到用黑丝绒衬底,把整个摄影棚蒙黑,这样钟馗的红袍和大花脸就能出现在一片虚无中。刚开始,剧组为省钱买了平绒,但平绒反光,黄蜀芹火了:不换成黑丝绒,我宁可不拍。剧组只得停工三天,按原计划换上黑丝绒,才有了写意的效果。

电影中有一场戏,少年秋芸在练功,躺在草垛上休息。一个光着下身的小男孩问她:“你是不是死了?”秋芸骂了句:“玩你的蛋去!”画面上,小男孩的脑袋被裁切了,只留下下身作前景。写这场戏时,黄蜀芹很兴奋,跟郑大圣说自己写了出好戏。郑大圣在上海戏剧学院学电影表演,一听那场戏,脱口而出:“你搞女性电影啊?”这是黄蜀芹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影片公映时,裴艳玲注意到这场戏,她大笑,大叫痛快。后来,这场戏受到很多观众和影人的关注,大家问她:“导演,你故意的?”她说:“对,我就是故意的。”

“一个女孩为什么要演男性角色,我也有這个疑问。影片里我们尽量参与一些进去,比如说她小时候,母亲和一个小生有点儿暧昧被看到了,她就受到一些男孩的欺负。母亲是一个旦角,她就不想像母亲那样。这都是按着我们的想法去展示,使其合理化。”黄蜀芹在接受采访时回忆,“她其实是个传统女子,一直希望生活中有钟馗这样的男人来保护她,但是生活中找不到,所以她就自己扮演钟馗,某种程度上是无奈的选择。但是面对自我的时候,她又非常坚强。我是有意识地从一个客观的角度变成一个女性的角度。”

电影的开头,镜子两端,化了妆的钟馗与里面没化妆的秋芸对视;片子结尾,秋芸和钟馗对话,两个角色交叠。对视是一分为二,对话又合二为一,中间是两个世界的相互关照。在这样的结构下,秋芸的故事被完整讲述。

黄佐临和桑弧在内部放映时看了这部片子,桑弧赞不绝口,黄佐临一言不发,在女儿额头上亲了一下。事后,黄佐临为她写来贺词:“不像不是戏,太像不是艺。悟得情与理,是戏还是艺。”这是父亲第一次直接表扬她。

“这是我非常主动拍摄的一部电影,我很明白我站在女性的角度去看这个人、表达这个人。我对女性世界有独特的感受,《人·鬼·情》这部戏就把我的女性感觉给挖掘出来了。这部戏拍得很痛快,人生有这么一次酣畅淋漓的表达,也就值了。”黄蜀芹说。

电影上映后,口碑丰收,最突出的评价是:“中国有了一部优秀的、也许是目前为止唯一的女性电影。”影片被送去参加第八届金鸡奖,和它同时竞争最佳影片的是吴天明的《老井》、张艺谋的《红高粱》、陈凯歌的《孩子王》。最终《人·鬼·情》获得最佳编剧奖和最佳男配角奖。此后,该影片在国外电影节上亮相,收获一系列好评和重要奖项。

几年后,黄蜀芹与巩俐合作,拍摄电影《画魂》(1994),由于种种原因,影片未能延续《人·鬼·情》的辉煌。到2001年拍完《嗨,弗兰克》后,黄蜀芹的电影生涯告一段落。

《人·鬼·情》上映多年后,她再度與人谈起女性视角:“视角就像房子的方向,中国人很讲究这个。朝南的窗户是最主要、最有价值、最明亮的,从那里能望到花园的正面与大路。如果把南窗比作千年社会价值取向的男性视角,女性视角就是东窗。阳光首先从那里射入,从东窗看出去的花园与大路是侧面的,是另一个角度,有它特定的敏感、妩媚、阴柔及力度和韧性。”

“女性意识强烈的电影应当起到另开一扇窗、另辟视野的作用。艺术要求出新,女导演恰恰在这里具有一种优势。平日没人在意一个女人眼中的世界是怎么样的,但是女导演可能有独特的视角向观众展示这一面。人们将惊奇地发现:原来生活里有另一半意蕴,另一种情怀,它将使世界完整。”

拍摄《童年的朋友》时,黄蜀芹接到好友孙雄飞的电话,问她有没有兴趣拍《围城》。她在延安县城的新华书店里买到原作,一口气看完,一夜未眠。她父母当年留学英国,和方鸿渐一样,毕业后转道法国坐船回国,一路坎坷,时间、路线都和方鸿渐类似。钱锺书写的那群年轻人,她小时候见得多,听得更多,倍感亲切。她给孙雄飞回话允诺。直到拍完《人·鬼·情》,《画魂》推进遭遇困难时,黄蜀芹才转头筹拍《围城》(1990)。

黄佐临与钱锺书、杨绛夫妇交情匪浅,黄蜀芹四五岁时,偶尔会在复兴路上遇到他们。只是当时她木讷寡言,只会羞涩低头。

孙雄飞拜访了老报人、编剧柯灵,请他手书一封引荐信交给黄蜀芹,二人携信拜访了钱锺书夫妇。钱锺书将小说改编权授予这位“贤侄女”。

改编过程中,黄蜀芹和孙雄飞决定抓住方鸿渐无根浮萍般的性格,以他来描写一群现代知识分子。剧本以方鸿渐的人生旅途为故事线索,将九章原著改为十集,每两集为一单元,最后方鸿渐按原著结尾描写,颓然归家,墙上坏掉的挂钟敲了六下。

期间,黄蜀芹为筹备《画魂》看景,途中出了车祸,右小腿粉碎性骨折,不得不在家休养。等她感觉稍好了些,就继续《围城》的活儿,开始定演员。

《围城》共有72个人物,黄蜀芹称他们“七十二贤”。剧组经费有限,她不得不在请演员之前先宣告:“我们这部戏酬金比较低,但是……”使劲介绍小说的作者和影响。冲着她口中“向大师致敬”的口号,演员们几乎请谁谁到。

黄蜀芹铁了心要陈道明出演方鸿渐,她看过《末代皇帝》,从陈道明饰演的溥仪身上看到了方鸿渐的气质。陈道明与黄蜀芹、孙雄飞不熟识,有些犹豫。在剧组与主创交流了几天后,答应出演,还按黄蜀芹的要求减肥,放松,调整出幽默感。

李媛媛和吕丽萍分别饰演苏文纨和孙柔嘉,两人看完剧本本想对换角色,被黄蜀芹制止。英达饰演赵辛楣,葛优饰演李梅亭……此外,曾任文化部副部长的英若诚、“第四代导演”吴贻弓、《小城之春》的编剧李天济都在剧中“领了角色”。前无古人的中国电视剧最隆重演员阵容出现了。

黄蜀芹称这次拍摄是电视形式、小说容量、电影拍法。她坐着轮椅出现在片场,十天拍一集,和电影一样采用双机拍摄。

拍摄中,黄蜀芹强调“巨片意识”,“原作思想容量很大,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所谓的巨片不是要形式的拉长,原作的人生广度与深度已经充分体现出巨作的意蕴。”为了达到这个要求,她做了非常细致的准备,20世纪30年代的房子一律要求木质感,长途车子两边要有泥土,海外的轮船要木板甲板,夹板上要有一个黑人、一个白人拖地板,营造真实的国际环境。

几个主角都是北方人,她要求演员们讲话不带鼻音、儿化音,为了寻找上海味道,还让他们学说上海话,作为参考声带。在具体表演上不做限制,只提大概的要求,如希望方鸿渐瘦一些、幽默一些,“我们希望拍出一池活水中的鱼群。”

剧中为了保留钱锺书极具魅力的语言风格,黄蜀芹将无法借角色之口讲的话改成了旁白。她青睐上海电影译制厂的著名配音演员毕克。毕克为《尼罗河上的惨案》《悲惨世界》等多部外国影片配音,嗓音家喻户晓。《围城》是他最后一部献声的作品,补足了钱锺书作品中尖刻、带刺儿的调侃与嘲讽。

《围城》拍摄后期经费紧张,制片人张雪村将自己上海文化发展总公司的资金投入后仍然不够,黄蜀芹带着她到上海市委宣传部申请拨款,不够的部分由公司拍广告填补。“我们当时没想过钱,只想做一部精品。”张雪村说。

电视剧拍摄完成后,孙雄飞带回钱锺书和杨绛的信,钱锺书说一家三口“费半夜与半日,一气看完”。杨绛在信底附上小字:“我们看录像看得寝食俱废!”黄蜀芹看毕,当即给两位先生回了封带着自我批评意味的长信。

二老回信,对改编过程中不可避免的遗憾表示包容。钱锺书借《红楼梦》里史湘云说话“咬舌子”作比,“脂砚斋评语说什么‘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如太真之肥,飞燕之瘦,西施之病’等……只有不创作的人,才会不创作坏东西。想来令尊大人也会同意的。”杨绛告诉她:“我们对拄着拐棍的你,五体投地佩服,对活蹦亂跳的你,该是不知多么高兴又佩服了。我们院内的领导和许多同事看了《围城》电视录像都欣赏得不得了,有一人坐在桌上笑得跌下来。”

1990年11月,中央电视台在钱锺书80寿辰那日于黄金时段开播《围城》,社会反响热烈。那时,同期播出的电视剧是《渴望》。家里人都在看她的《围城》,她却总是把频道调到《渴望》。

《围城》获得第十一届“飞天奖”长篇电视剧二等奖、优秀导演奖、优秀男主角奖和第九届中国电视金鹰奖优秀电视剧奖,成为中国电视剧剧作中的精品。

2015年,黄蜀芹上厕所时摔了一跤,又大病一场,住进了上海市第六人民医院,插着胃管,每天躺在床上,儿媳沈昳丽常陪伴她。一次沈昳丽告诉黄蜀芹,陈道明要出资将《围城》修复,躺在病床上的她双眼放光,“似乎笑了笑”。

2020年,演员孙渝烽去医院探望黄蜀芹。罹患阿尔兹海默症多年后,黄蜀芹已经不认识任何人。她皮肤雪白,安静地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着氧气管,眼里还透着一点光。孙渝烽看了难受,拍了张照片留作纪念。

孙渝烽参演了徐伟杰、黄蜀芹1977年执导的电影《连心坝》。当时,黄蜀芹还不是正式导演,没有单独执导筒的机会。拍摄时,剧本不太成熟,主创常会争论,她每次都记下来。多年来,孙渝烽与黄蜀芹一直保持联系。在他印象中,黄蜀芹“好学、谦虚,在艺术上非常认真”。

张雪村看着黄蜀芹记忆一点点丧失,直到2016年认不出自己。“以她的生活条件、成长条件,如果身体好,还可以继续拍下去。”张雪村接受采访时说,“她懂的,她说,我妈就是因为这个病走的,这个病就传给我了。”阿尔兹海默症几乎截断了这位中国“第四代导演”的艺术生涯。自1981年正式成为导演执导《当代人》起,黄蜀芹共拍摄了九部电影、五部电视剧。从数量上看,在同代导演中不算突出,但类型丰富,功力深厚,《人·鬼·情》和《围城》史上留名。

黄蜀芹晚年接受采访时,有记者问她:您想念摄影机转动的声音吗?

她回答:“我没有那么梦寐以求。”

2022年4月21日晚,黄蜀芹在上海去世。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2022年第12期。作者为该刊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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