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不过想要爱

弓轩然

我写过很多关于张爱玲的文章，本已不想多写，以免有蹭热度之嫌。不过最近又见了一些强调张爱玲标新立异的文章，我就想再啰唆几句。

看到张爱玲“标新立异”、奇装异服的一面，很容易，明眼人都能看到。但这是不是真正的她？我觉得不是。穿奇装异服的阶段，在她漫长的一生里，其实非常短暂。早期活在父亲和继母阴影下的她是瑟縮着的，中老年时更是多数时间深居简出避世而居。身着奇装异服的她是亮眼的，但也是转瞬即逝的。以此来代表她，或许也对，这确实是某一方面的她，可是多数时候的她并非如此。

看过张爱玲中后期跟好友的通信，内容都非常简略清淡，提到自己的生活，几乎完全摒弃了衣食住行各种欲望。尤其是吃，何止是简单，简直是潦草凑合，清粥小菜就能连吃好几顿。看她的身量，就知道这样的女作家绝不可能是贪吃鬼，吃喝只为活着，无需美味。这么一个人，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各种欲望都降到最低，几乎要彻底消失在人海了，怎么可能老惦记着“标新立异”？

看她的作品，也能略知一二。张爱玲无论是小说还是散文，都越写越淡。喜欢早期浓墨重彩的她的读者，恐怕不会喜欢后期的她。“淡”其实才是她更深沉的底色吧，至少是她的追求。写过那么多奇情小说的她，不可能不知道大众爱看什么类型的小说，写什么题材比较有市场，用怎样刁钻诡谲的文字会更抓人，可是她再也不写了。只要不够“平淡而近自然”，她就无法下笔，无法说服自己，宁可困在回忆里，一遍遍地写读者早已熟知的她的童年和恋爱轶事。

要我说，那个短暂的奇装异服时期，更像是偶然的“报复性消费”。童年和青春期，爹不亲娘不爱，总穿别人的旧衣服，终于成为红遍上海滩的大作家了，她要一次性地把多年缺失的东西都补回来，所以收到第一笔稿费就去买唇膏，还要穿上最夸张的衣服，以最独特的姿态登场亮相。一方面是弥补，另一方面，不过是想让人看到她，注意她，发自内心地欣赏她。

后来她真的经历了感情，被人爱过，也被人伤害，以后就再也不必以出格的姿态被人看到了。她已经被看到过了，也体验过了，一切不过如此。说她求新求怪，不如说她只是贪一点爱。

只看到她的“标新立异”，太浅了。看懂她渴望被注视被关爱的心理，才算是对她有了更深的了解。其实连这“标新立异”也不是冲着“独特”去的，而是“真实”。就我所见，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不要太多，尤其过得不如意的，没少盼着世界毁灭。她不过是把很多人都有的真实想法写出来罢了。人类就是这样，并不是每时每刻都道德感爆棚，自私、狭隘、偏激的念头分分钟能冒出来一大串。

为了所谓的体统，很多人一写文章，就立刻端出假模假式、冠冕堂皇的样子（哪怕平时根本不这样），仿佛自己特别合乎圣贤古训，特别真善美，特别有人文关怀——很正确，但也很无聊。张爱玲不要所谓的“正确”，她只要“真”。甭管美的丑的，是真的才是好的。

想想也真讽刺，只是把很多人秘而不宣的心理如实写出来而已，却被认为是“标新立异”，可见虚伪的不敢正视自己的人有多少，都把真实的人衬成异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