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晗
我经常会想起鲁迅文章里写景的句子。鲁迅先生的小说或散文中写景的文字不算多,却出手不凡,字字珠玑,可谓大师手笔。
首先,鲁迅写景的色彩感极佳,显示出他在美术上的造诣,用色很“高级”,搭配如名画。比如《故乡》中写对少年闰土的印象画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戴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地刺去。”深蓝、金黄、碧绿,这些色彩不知怎的让我想起梵高的画,比如 《星月夜》《罗纳河上的星夜》,带着诗意的绚烂,恍惚得像童年的梦境。
在美好的回忆中,天是深蓝的,而《故乡》开篇的现实则是“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苍黄”的底色足以渲染心情,也像一幅古老的名画。小说《药》的开篇是乌蓝的天——“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华老栓忽然坐起身,擦着火柴,点上遍身油腻的灯盏,茶馆的两间屋子里,便弥满了青白的光。”乌蓝与青白的颜色,透着一种阴森感,因为接下来要讲述的故事也寒冷彻骨。鲁迅的天空,每一幅的色彩都不同,艺术家的眼睛是有特异功能的。
其次,鲁迅写景善于以动写静,运用触觉和嗅觉等多种感官,让人仿佛身临其境。《社戏》中经典的一段需要背诵:“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的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却还以为船慢。”这种和童年伙伴一起划船看戏的心情如此细腻美妙,以至于多年后仍能还原那些景色、气温、触感,我每次读到都心向往之,也要跟他们一起弥散在含着豆麦蕴藻之香的夜气里。
鲁迅很喜欢写坐船的体验,《故乡》里有一句简练些的表达:“我们的船向前走,两岸的青山在黄昏中,都装成了深黛颜色,连着退向船后梢去。”《好的故事》里则写得更详细:“我仿佛记得曾坐小船经过山阴道,两岸边的乌桕,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伽蓝,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每一打桨,各各夹带了闪烁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诸影诸物,无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相融和;刚一融和,却又退缩,复近于原形。边缘都参差如夏云头,镶着日光,发出水银色焰。”五光十色,动静结合,看得人眼花缭乱。现在很多写作书教大家使用“五感法”写景,要用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味觉,其实就算运用多种感觉表达,文字也有高下之分,需要独到的观察力和感受力。
值得一提的是,鲁迅写景物的笔墨往往十分经济克制,并不恣肆,文字也称不上多么华丽,朴素而劲道。他善于抓住有特色的事物,营造格调与气氛,常常是寥寥几笔,就让场面跃然纸上。《故乡》里有句“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每次冬日里看到农村破旧的老房子,我脑子里都会冒出这个句子,枯草的断茎,又是“抖”的,将萧瑟写活了。很多人写出一大段话来也未必能表述得如此精确传神。
小说《风波》里让我印象最深的是花脚蚊子,开场便是黄昏的画面:“临河的土场上,太阳渐渐的收了他通黃的光线了。场边靠河的乌桕树叶,干巴巴的才喘过气来,几个花脚蚊子在下面哼着飞舞。”意象并不多,太阳、乌桕树叶和花脚蚊子,可这样的夏日黄昏似曾相识,似乎在生命的某处见过,花脚蚊子的哼唱也一直都在,穿过了岁月,依然有强悍的生命力。
鲁迅的环境描写中常常出现狗,这些句子也都很有味道。《药》中,华老栓出门的时候,“街上黑沉沉的一无所有,只有一条灰白的路,看得分明。灯光照着他的两脚,一前一后的走。有时也遇到几只狗,可是一只也没有叫”。《狂人日记》对狂人的心理描写中,有一句“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可谓神来之笔,连余华都忍不住惊叹。再比如,《明天》结尾的描写:“这时的鲁镇,便完全落在寂静里。只有那暗夜为想变成明天,却仍在这寂静里奔波;另有几条狗,也躲在暗地里呜呜的叫。”狗是乡村常见的动物,构成环境的一部分。鲁迅笔下的狗有时会看人,有时呜呜叫,有时不叫,各有各的氛围和用途。
闫 晗
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硕士毕业,《青年文摘·彩版》副主编,专栏作家,副编审,央视《谢谢了,我的家》节目文学顾问,《中国青年报》“书单”评委,在北京重点中学开设阅读与写作课程;发表作品百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