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的汉中之旅

2022-07-04 12:30程文
名作欣赏 2022年9期
关键词:报告文学路遥

程文

关键词:路遥 王蓬 报告文学 《汉中盆地行》

物质年代的精神坚守

1988年,沸腾的80年代即将走到了尽头,文学神圣年代的纯真梦想,也终将让位于下一个时代的商业大潮。来自南方经济特区金钱财富的招引和诱惑,越来越多地席卷了中国文坛上那些曾经倾心膜拜缪斯的诗人和作家。造富的空气、社会的转型,让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不得不做出改变,否则将难以容身。

面对汹涌而至的市场经济浪潮,身为著名作家,路遥的内心是悲哀而无奈的。他曾经自嘲式地对身边的同事、青年作家航宇说道:“我也是人,又不是跟钱有仇。咱不能光坐着看人家赚钱,也要想一些赚钱的办法,要不恐怕就是这个城市里最贫穷的一个穷光蛋了。”

路遥的朋友、作家海波在《人生路遥》中谈到这时期路遥被经济所困,写道:

一次在1988年前后,他打电话叫我过去,说有要紧事要商量。去了后才知道他不是给我介绍好书,而是想和我一块儿做生意。他说,他有一朋友是飞行员,能从广东、福建那边往西安捎牛仔裤,要我出面在西安登记一店铺,和他合伙做这生意。并说:“进货的本钱和运输全不要你管,你只管去卖;有风险我们承担,有利润咱们均分。”但当时的我却断然不能接受,反问他说:“你把我看成做生意的人了吗?”他无奈地看着我,好半天不说话,只是深深地叹气。

另外一次好像在1990年,他对我说:“实在穷得没办法了,能不能找个挣钱的事做,写报告文学也行。”当时我正给西影短片部筹划一部电视剧,出资方是汉中市西乡县政府,这个县的副县长吕阳平和我关系很好,我就把这事告诉了吕。吕阳平一听很爽快地答应了,说他们县有一名高中生在全国奥林匹克物理竞赛中获得第一名,如果路遥能写写这个人,对他们县的教育事业肯定有促进作用,同时我们还谈好了报酬。……谁知路遥又后悔了,他坚决表示不写了,要我写。人家是冲着路遥的名气来的,我写了未必能交差,只得向吕阳平说了实情,这事才不了了之。

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路遥当时非常需要钱,但他更爱面子,真正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这年夏天,路遥接到延大好友、陕西洛川县委宣传部长王双全的信,便给王双全复信致意。2021年,笔者来到洛川采访王双全,得见此信,全文如下:

双泉兄:

我外出才返回,见您信及照片。

西安很热,也想出去躲躲,家属孩子一块走也不方便,只好硬着头皮待在西安。

您个人的工作问题,可多和申老师(延安大学校长申沛昌)商量,他的意见会是成熟的。

先写这几句。

问全家好!

路遥1/7/88

同年,陕西作协《延河》杂志资深编辑徐岳自筹资金,创办了一份《中外纪实文学》刊物,但因运营不善,面临亏损危机。于是,徐岳想借文友路遥的大名,为刊物打开一条生路。徐岳把这想法告诉路遥,请他去一趟汉中采访,写作报告文学,路遥爽快应允。后来,徐岳又邀请了西安电影制片厂的著名编剧莫伸,年底12月间三人结伴南下汉中,开始了采访之旅。

冬天的汉中,依然是一派岭南春色,风光明丽,生机盎然,这对于从小在黄土窑洞里长大的路遥,自然是无比新鲜,也倍添好感。路遥一行来到汉中以后,按照文友李长录的安排,入住汉中制药厂专家楼。当天下午,汉中制药厂厂长唐东生主持召开座谈会,欢迎路遥发言。后来,徐岳在回忆文章《在龙年最后的日子里》中回顾这段往事,写道:

我永远不会忘记路遥同志,就是抓住这个机遇,给《中外纪实文学》贴了广告。他的那些即席讲话,很得体,使企业人听罢,觉得这个刊物很亲切。我想,这是那些胡吹冒撂者,根本不可能达到的效果。

当晚,路遥跟徐岳、莫伸定了工作制度:一不打扰文友,二不惊动官方,三是结束采访后,开展几项活动,就返回西安。

但到了第五天,王蓬等文友来访,汉中主管文教的行署副专员崔兴亭也特地来看路遥。于是,路遥应他们的要求,搬到了汉中行署招待所。就在这里,路遥采访了新上任的汉中行署专员赵世居。

王蓬曾经目睹路遥与汉中领导干部的交流,在《苦难与辉煌》中写道:

路遥1988年冬来汉中,与汉中书记专员有过几次座谈。我发现他一点都不拘谨,从容自若,提问得体,不时插句幽默风趣的笑话,轻易地便使气氛自始至终保持一种轻松和愉悦。

采访之余,路遥还出席了汉中地区组织的文学活动,为文学青年做报告。徐岳回忆此事,写道:

汉中市的文学青年和爱好者大约千余人集中在剧院里,请我们去做报告。会议由当地的文学民间领袖王蓬主持。我的话很简单,除了讲《中外纪实文学》的创办宗旨外,特意说明路遥和莫伸,是我们编辑部请来的客人,请他们两位做报告。这自然也是一种借路遥之名巧妙的广告,当然也符合實际情况。路遥讲了大约一个多小时,主要内容是青年文学爱好者要破除对文学和作家的神秘感,搞文学和搞其他工作是一样的。其次讲了要做好本身工作,做人与做文并重。他丝毫没有炫耀自己已取得的成功和荣耀。

除过汉中制药厂、汉中城固雪茄卷烟厂,路遥还应邀采访了乡镇企业石马黄板纸厂,徐岳在文章中记录了这桩有趣的轶事:

汉中之行是十分开心的。一天晚上,有一个女青年找到我,说她是石马黄板纸厂的厂长派来的,操一口汉中腔抱怨说:“你们只去国营大厂,也不把我们乡镇企业看看。”我赶忙找到路遥,征求他的意见,因为石马乡离市区较远,路遥一听,眉眼里充满了柔和的笑意,嘴劲很大地说:“去!谁叫我看他的厂都去!”我又说:“她还带了一点土特产,收不收?”他依然嘴劲很大地说:“要!给甚要甚!”说完,我们大家都笑了。

不仅如此,徐岳还饶有兴味地讲到了他跟路遥在一起无拘无束地放谈趣事:

我有时站在二楼,看着路遥,就觉得他的形体是“圆”的,我也深知他的性格是“方”的,有棱有角,使人觉得很难说话。但是,在这里,我却感觉不出他的棱和角,晚上多是海阔天空的闲聊,诸如男人如何冲破妻子的“经济封锁”,使男人活得真像男人,而不是“难人”,其幽默常使人忍俊不禁。当然也谈创作,给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个细节,是他写《平凡的世界》这部巨著时,繁重而紧张的抄稿劳动,竟然使他的五指死死地撮合在一起,竟然没了捉笔的空隙。然而他创造了一个法子,将一团纸塞入手心,在撮合的五指间撑出个缝隙,再将笔插入缝隙内,继续抄写。说到这些时,他总要操着浓重的、富有表现力的陕北话,先重重地吹口哨般地“锐——”一声,再十分严肃地说“可艰苦啦!”

顺畅的采访活动、愉快的交流活动,使日夜操劳写作的路遥获得了短暂的精神放松。此外,王蓬热情陪伴路遥,游覽汉中的多处名胜古迹。2022年,王蓬接受笔者的微信采访,谈到这段往事,写道:

这次他们三人的汉中之行是以写报告文学为主。我没有参与此事,但参与了他们来汉中的一些活动,比如陪游西汉三遗址、拜将坛等,还有勉县的武侯祠、墓。

这次他们几位一起来,对我来讲都是文友,无亲疏远近之分,活动都是集体,只记得当时他们住地委(即行署)招待所。有天晚上送他们回去的路上,路遥对我说:你先在汉中干着,有机会还是要进省作协,当专业作家,名正言顺。我嘴里虽赞同,但内心深处却认同“文人宜散不宜聚”的古训。再者,父母全家都在汉中,去西安谈何容易!之后,陈忠实任省作协主席时,也邀我去西安,我都婉拒,直到退休汉中。

路遥具有与生俱来的政治组织才能,凡是朋友们中有才有德者,他总是竭力相帮,并着意提拔。对文友王蓬如此,对好友王双全也是如此,王双全在回忆文章《我与路遥的相处时光》中谈到一件往事,写道:

1990年秋的一个下午,我利用到西安出差的机会,又到省作协,在作家楼三楼他的家里闲谝。他又给我谈起单位的工作,他说自己虽为主持工作的常务副主席,可是工作太忙,顾不上管理方面的事。特别是机关事务工作,缺少一个管后勤的人手,问我来不来,想让我帮他管理后勤总务工作。现在回想起来,感到同学之情多么的深,多么的重,路遥在非常忙碌的工作中,却总是惦记着我,随时愿意伸出友谊之手帮助我,这的确是我们交往中最难能可贵的一点。

关心路遥的王蓬,在汉中陪伴路遥期间,总是想方设法给路遥创造一点精神上的快乐,他在《苦难与辉煌》中写道:

路遥过分看重已经取得的荣誉,爱惜自己的羽毛,平常与任何女同志来往都很庄重,几乎不去任何社交场合,甚至有种殉难的苦行僧味儿。

1988年冬,他与莫伸、徐岳来汉中,都穿得单薄,我找几件毛衣让他们加上。莫伸、徐岳穿了,路遥脸都冻青了,就是不穿。事后,我突然想起,路遥不止一次说过他最喜欢冬天,不怕冷,但冷毕竟于身体不相宜啊!

我于是晚上让他们进舞厅,想着活动活动身上也暖和一些。但去了舞厅,路遥也不跳,一支接一支地吸烟,然后坐在那儿静静地听音乐。

路遥同行的文友莫伸,在回忆文章《永远无悔的牺牲》中追忆了1988年冬天路遥的汉中之行,也对路遥表达了同情和惋惜,写道:

有一天晚上,我们闲聊天。路遥敞开心扉,告诉了我许多他人生道路上的波折与经历,甚至生活中诸多的顺心与不顺心。我很吃惊,路遥是个谨言慎行的人,这在我与他的交往中还是头一回。更重要的是,就在这天晚上,我知道了他在生活中绝非幸运者。他的人生烦恼比一般人只怕要更多些!

还是那次汉中之行,我和路遥曾应邀到一家单位吃饭。陪同我们的有汉中地区某局一位领导干部。这位干部年近六十,马上面临退休。吃饭时,他突然问路遥:“老路,咱俩谁大?”

而那一年,路遥才39岁!

紧接着一次宴饭,是在汉中黄板纸厂。开车去接我们的司机是位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他的孩子与路遥的孩子年龄相差不大。孩子当时称呼路遥:“爷爷。”

一般人与路遥相处,总感觉他比实际年龄要大,这固然与路遥气质上的深沉有关,但也多少反映出路遥劳累过度所造成的恶果。那天,我看着路遥两鬓上已泛出的斑斑白丝,感触万千。由于朋友们的热情安排,路遥的汉中之行十分愉悦。汉中之行圆满结束后,路遥回到西安的家里,开始专力写作。徐岳回忆路遥投入写作的情景,写道:

回到西安后,已近春节。路遥先在家里给我写稿子,春节过后,他像个小学生,背着一包鼓鼓囊囊的书,佝偻着肥厚的背,去了西影,林达(路遥妻子)说:“他给你到西影大酒店写稿子去了。”

听了这话,我的心向下沉了一下。后来见到路遥,便说:“啊呀,你写个这文章,还费这么大的事!”

“我要对得起‘路遥两个字!”

他说话时一脸逼人的冷气。

唉,这一脸冷气,把他自己逼得太可怜了。

同是作家,王蓬谈到这件事,也被路遥认真虔诚的创作精神感动,写道:

其时《人生》已为他赢得了大名声,《平凡的世界》大稿已交了编辑部。此时对他来说,写个小稿稿,“杀鸡焉用牛刀?”然而他用了。他就是这么呕心沥血!

莫伸更是对路遥这种忘我献身的创作态度表达了由衷的敬意,他写道:

路遥对创作有许多精到的理解。比如他说:“创作是自己对自己进行的战争!其残酷根本不亚于真实的打仗!”

再比如他说:“要当作家,就必须学会对自己下狠心!轻轻松松就能当上作家,那作家这个职业也就一钱不值!”

于是,1989年徐岳主编的《中外纪实文学》杂志上赫然增添了路遥的一篇大作《汉中论》,刊发时,徐岳加了一段“编者按”:

这是作者不远千里采访汉中之后,又不顾年关将至,戮力而成的一篇认真之作。原题为《汉中盆地行》,《汉中论》三字属编者所改。因为我们久有希望,想开设一个栏目,以散文的手法从宏观上放笔于某个地区或某个行业的发展问题。如是文章,文人们可以写,一个地区、一个行业的官员们亦可以写。只要对政府、对行业的经济工作以及读者能有某些启示、参考价值的,我们都将在显著位置,隆重推出。下期本栏目大作将出自谁人之手?请读者拭目以待。

同年10月,王蓬主编的报告文学集《秦巴大潮》出版,王蓬将路遥这篇《汉中盆地行》收入该书,为路遥争得了一笔可观的稿费。王蓬回忆此事,写道:

那时,我也协助汉中市文化局编了本报告文学《秦巴大潮》。联系我在鲁院、北大时的同学聂震宁帮助出版,他当时在广西漓江出版社任编辑室主任。我把路遥为徐岳写的《汉中论》改名为《汉中盆地行》,放在《秦巴大潮》卷首以壮行色。凭此,我向文化局为路遥讨要了500元稿酬,当时已相当可观。路遥拿过装钱的信封很高兴,拉着我的手使劲握了几下,意思够朋友。

汉中之行,给路遥带来了物质和精神的双重收获,使路遥对有着悠久历史、美丽富饶的汉中盆地心生偏爱,一生中前后来过五六次之多。三年以后,路遥溘然长逝。同年,徐岳在哀悼路遥的文章里,表达了对文友的怀念之情:

路遥远离我们而去之后,他的家人说:“路遥还欠你们编辑部一千块钱呢!”我说:“他早还了。”他的汉中盆地之行,难道不值一千元吗?

90年代:最后的辉煌

当时代的巨轮碾压过20世纪最后一个十年的门槛时,喧嚣欢腾的市场经济狂潮呼啸而至,裹挟着数以亿计的中国人民前所未有的致富梦想,一起汇聚成20世纪末中国社会复杂多面、生机勃勃、机遇与风险并存、辉煌与狞恶交织的生态。地处古都西安的陕西作协,在现代经济大潮的冲击下,愈发显得境遇尴尬。路遥的文友、作家李天芳在回忆文章《财富》中写到了以路遥为代表的作家们的生存困境:

不管作家们如何钟情于改革,如何欢呼它、颂扬它,但当它的脚步日渐逼近真正到来之际,灵魂工程师首先感到的还是它对自己的挑战。报纸上见天见日披露的住房改革、教育改革、公费医疗制度改革等等,一样一件都在說明社会主义大锅饭是吃不成了,要你自己掏腰包。而这一切对所有人则一律平等,它不因为你是作家,你曾为它讲过一大箩筐的好话,你就可以少给一个铜板。作为刚刚步入中年的路遥,上有高堂健在,下有未成年的子女,他可能比谁都更加敏锐地意识到生存的挑战和未来的负担……他一下从沙发上坐起,不安地说:“不行,咱们得赚点钱……”

不是他有意装穷,有意隐瞒经济情报,实在是收入有限,支出无穷。钱需要一把一把地花,文章却得一个个字地写。他仿佛有一个永远填不满的坑。远在陕北山村的两个家,四个生身父母和养父母,还有众多的兄弟姊妹,都需要他一一帮扶和赡养。远亲近邻,七姑八舅,哪个乡下人遇到难处,能不向他伸手?在城里他还有他的小家,他又极不善精打细算,计划经济。

“金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他不止一次调侃着这句流行语。关于如何赚钱以适应社会的变化,他脑子里的设想像小说构思一样,一串一串的。时而是开家大餐厅,时而是搞个运输队,时而又想在黄土高原办个牧场……务虚少说也务了两三年,但无论他还是我,还是我们大院的其他人,总不见有谁迈出去一步。

1991年3月路遥荣膺茅盾文学奖的辉光刚散去,至高无上的文学殊荣只给作家带来五千元的奖金,这对切实改善他的生活环境没有多大助益。同年冬天,路遥应约写作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次年春天完稿。这部用六万多文字谱写出的英雄交响曲,倾注了路遥的激情、思考和心血,成为路遥的作品里当之无愧的绝响。同时,这部绝笔之作也给路遥带来了优渥的稿酬。即便这样,路遥的经济状况依然是入不敷出,他似乎永远拼尽全力拉拽着一辆负重的大车,一声不响地低头向前艰难爬坡,只是到了生命力量接近耗尽的时候,他才悲怆而无助地倒在了路上。

1992年3月,王蓬应广西《漓江》杂志主编聂震宁之约,向路遥这位陕西文坛巨子约稿。然而,此时的路遥已是身心疲惫、意趣索然,他给王蓬的信中诉说了自己的境况:

王蓬兄:

您好!

先后两信都收读,因许多无法启齿的原因耽误了复信,请能原谅。

我是一个较为内向的人,有时很难在口头或行为表述自己内心激越的情绪。但和您、莫伸这样一些人待在一块感到自在,因为我们真的超越了一些局限。

三本书出得都不错,我因身体不太好,需要一些时间才能阅读完,我一定会用文字说说您,只是在时间上尽量宽容我。就目前而言,您是陕西最有冲劲的作家,您诸事备齐,只待东风,成功是肯定的。有人已成强弩之末,您正箭在弦上。干吧!

为聂震宁写稿一事,现在有这么个情况;我手头编了一本文论性质的集子,名曰《作家的劳动》,约十五六万字,包括以前的一些文学言论(七八万字)和有关《平凡的世界》的一篇大型随笔(六万多字)。

本来,此书可以不出,因陕人社拟出我五卷文集。这些东西也将会包括进去,但我觉得这些东西淹没在小说中有点儿痛心,因此单集了一本,一则我看重这些文字,二则也想多拿几千元稿酬,就我目前及今后一段时间来看,因身体差,写作拿点钱很不容易了,现在,想请你出面同聂震宁联系一下,看能不能在漓江出这本赔钱的书。因为我目前遇到难以言传的苦衷(经济上),也许您以后会恍然大悟。

莫伸不久前来过,我们又谈起上您那里去逛一圈,但他目前走不开,又只能等到下一次了。

西安目前很“乱”,穷人富人都在谈论如何赚钱,想必汉中也一样,这一回,应该是有智慧的人赚点钱了,有机会咱们还可以好好论证一下,先写这些。

祝好

路遥

1992年3月27日

信中,路遥谈到的三本书,指的是王蓬1991年10月、11月由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的长篇小说《水葬》、传记文学《流浪者的足迹》和漓江出版社1991年9月出版的中篇小说集《黑牡丹和她的丈夫》。此前1989年10月,王蓬的中短篇小说集《隐密》也是由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路遥的挚友、中国文联出版公司的编辑李金玉担任了王蓬这三部作品的责任编辑。对此,李金玉在回忆文章《平凡的世界辉煌的人生》中谈到了路遥对陕西文友们的帮助,写道:

《平凡的世界》出版后,我又给陕西的作者出了一些书,有的书稿是路遥推荐的,有的不是。

但不管是不是他推荐的,他都说这些人写东西不容易,让我尽量想办法出版。在我的印象里,他都是说这些人的好话,没有说过任何一个人的坏话。我知道他是真诚地想帮他们。有的书最终没能出版,是因为我人微言轻,能力有限,不能说服我的领导,与路遥无关。路遥去世后,我听到有人说的一些闲话,心里很为路遥难过:这就是他视为朋友并曾经帮助过的人吗?

路遥总是惦念文学道路上像他一样艰难跋涉的奋进者,并且尽自己所能帮助别人,王蓬就是其中之一。这是许多与路遥有过真心交往的朋友,不管是功成名就还是籍籍无名,不管是官运亨通还是被人遗忘,不管是城市精英还是乡村作者,他们对路遥的为人和心地的切身感受,正如作家刘路在回忆文章《坦诚的朋友》中谈到路遥,动情地赞扬道:

1984年5月的一天,路遥应邀来陕西师大做报告,当他谈到《人生》的创作经过时,他对学生们说,在《人生》的创作过程中,我得到了你们刘路老师的极为宝贵的支持,他把自己很多非常好的素材借给了我,可以说,高加林的形象,是我和他共同创造的。我借他的这笔债,怕永远也还不了啦!

当时我坐在台下,真是感动极了!望着学生们向我投来的目光,我连忙站起来说,不用还了,不用还了!

这就是路遥,一个坦诚的朋友,一个坦诚的作家。对别人给他的哪怕一点帮助,他都永远记着!

刘路的说法,从作家海波那里得到了复证。2020年,笔者在延安采访海波,他谈到路遥,由衷地赞叹道:“路遥的心地,有时候善良得让人无法想象。”

海波是路遥的同乡同学,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得到了路遥的无私帮助和大力提携,他通过坚持不懈地练笔,终得走出陕北农村,进入城市从事创作。三十年间,海波先后调入延安、西宁、西安、北京等地工作,并勤奋笔耕、创作不辍,最终成为延安地区有影响力的“山花”派作家。

1992年5月,路遥生命里程中的最后一个夏天,疾病缠身的路遥写给西安电影制片厂的导演何志铭一封便笺,希望由他拍摄一部宣传陕北某家企业的纪录片。2020年,笔者来到榆林采访何志铭,得见此信,全文如下:

志铭:

好!

世晔(作家航宇)有点事,想请您帮助解决,希望能用智慧的方式给予协助,予取妥善处理好。具体事由他面述。

路遥

92.5.1

2021年,何志铭接受笔者微信采访,谈到这次失败的拍摄计划,写道:

那个字条,是路遥弄到一万元拍专题费用,让张世晔(航宇)找我,让给他先开发票。他揽下个活,可能是陕北一个采石油矿队,早忘了。专题片投入一万,他拿五千元写稿,给我五千元制作费,我在西影短片部任主任有点权力。但此事后来投资方改变想法而泡汤了。那时流行支持企业家!这事没下文,过去这事太多了!

于是,路遥只能抱守着“著名作家、青年导师、陕北文学巨树、陕西作协副主席”等一系列耀眼的光环,默默承受着不为人知的经济上和精神上的双重熬煎。而这一切无疑加剧了路遥的负担,加速了病魔对路遥身体的摧残。加之生活中、家庭中诸多难以言说的纠葛和矛盾,这一切催使路遥过早地面临着死神的叩门。终于,这年8月,路遥抱病北上延安,为自己即将出版的《路遥文集》筹措出书经费,岂料,他却不幸在延安一病不起。

仿佛是冥冥之中的宿命。1983年路遥将要赴北京领奖,他北上铜川找四弟王天乐借款。1991年路遥荣获茅盾文学奖,他找在延安的王天乐筹钱。1992年路遥为了出版文集,再次去延安找延大校长申沛昌筹措资金。金钱、财富、享乐、浮华、舒适的生活、阔绰的消费,路遥从来没有彻底领受过;家庭的温暖、亲人的簇拥、天伦的乐趣,路遥更是在没日没夜的写作劳动中被人为地隔绝。他曾经悲愤地说过这样的话:“我这一辈子,没吃没喝,还打了半辈子的光棍汉!”

就这样,病入膏肓的路遥陷入无人理解的孤独与悲哀之中。从1992年8月8日路遥病倒,到9月5日路遥从延安人民医院转院到西安西京医院,此后他的病势陡转直下。在难熬的102个日日夜夜里,在医护人员的救治下,路遥与病魔做着最后的抗争。最终,多少治疗,多少祝愿,多少人力和物力,都挡不住死神到来的脚步。

1992年11月14日,病危中的路遥还记挂着自己所欠的债务,航宇在《路遥的时间》一书中记录了当时的情景:

到了下午,天就黑了,几乎说了一天话的路遥突然问我,你知道我还欠人家多少钱?有的我一时想不起来了。你看我这么长时间住在医院,也还不了。但还不了也不能忘,不要让人家觉得我病了,就没那么一回事了,而且连一句话也没有。等我出院后,第一任务就是还债。

路遥又同我核对了一下他欠别人的债务。

然而路遥最终没能偿清债务,三天之后,路遥走了,永远地走了。

路遥逝世以后,第二年,路遥的两位陕北老乡:导演何志铭和作家航宇,得到延安大学校长申沛昌提供的资金支持,合作拍摄了纪录片《路遥》,并遵照陕北传统风俗,赶在1993年11月17日路遥周年忌日于西安雍村饭店举行了首映。该片保留了路遥生前珍贵的影像资料,流传至今。

1993年王蓬来到西安,住进陕西作协,遇见了航宇。当他得知航宇正在制作《路遥》录像带时,立即慷慨解囊,资助航宇一千元钱,买下五十盘复制的《路遥》录像带,带回汉中代为销售,为宣传路遥尽到了朋友情谊。后来,王蓬多次撰文缅怀路遥,寄托对故友的怀念和哀思,用他的话来讲就是:“永志不忘。”

路遥的文友、作家晓雷至今保存着路遥临终前两个月手写的两张条据,他在回忆文章《破碎的借条》中细述往事,无限感慨地写道:

其实,这是形势使然。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开始,作家这个行当已经面临了严重的挑战。按照往常的写作惯性和套路从事纯文学创作,发表文章与出版书籍已变得日渐艰难,菲薄的稿费与暴涨的物价形成的剪刀差让大部分作家入不敷出,生计维艰,情绪低落,生存的困窘和创作的危机,已打乱了计划经济条件下作家的工作生活常态,连一向特立独行、率性而为的路遥也不得不去适应风云变幻,而在原本出自激情与灵感的创造性工作中委屈自己,为稿酬而被迫屈尊就驾,去写并非情动于中而行乎其外的熟悉题材。

看着两张条据,我不由得去想此时路遥急于领稿费的用途,后来发现其他材料,终于弄明白,这原是为妻子赴京调动工作、安排女儿上学等等急用,临时领取稿费;稿费不够,又不得不再次借款。生活的嗖嗖冷风是在怎样地吹拂着一盏曾经光焰四射又行将熄灭的生命之灯。

路遥离去以后,文学创作如同其他行业一样,在经济市场的不断冲击与调整,淘汰与选择,分离与重组,解构与整合,渐渐步入适者生存的崭新轨道,名家与名作也会成为名牌商品,一旦成名,身价百倍。以路遥的实力,他不难跃入这种行列与位置,但是上帝没有给他安排这种机会,他带着种种遗憾与缺失离去。

结语

20世纪90年代,是中国大陆从计划经济体制迈向市场经济发展的历史转折阶段,与此相应,中国文学界的作家们也在时代大潮来临时各自做出自己的选择。或与时俱进,或故步自封,或销声匿迹,或光彩不再,历史检验着新时代每一个作家的良知和责任心。作为新时期陕西文坛的代表作家,路遥一方面被现实生活所迫,陆续写作和发表了一些有偿报告文学;另一方面,路遥顽强地捍卫着严肃文学的精神堡垒,谨守心灵中对文学的神圣信仰。因此,即便是疾病缠身、家事日繁、俗世多累,路遙并未停止对文学事业的不懈追求,他后期的作品里,依然葆有着纯正的品格、深沉的感情和博大的气势,闪耀着睿哲的光芒和沧桑的余辉,只是从前期激情如火的呐喊,逐渐转向宽容众生的博爱,面对广大读者,路遥从不孤单,他是为文学顶峰而存在的。与此同时,路遥也在陕西作协任职期间,以自己的智慧和真诚,竭尽所能帮扶了一批身处穷困逆境里的作家,他们中如王蓬、海波,都已成为陕西文坛的骄子。

时光荏苒,岁月如潮,路遥离开人世已三十个春秋。时间能够无情地淘汰和带走一切物质的东西,唯独不能更替和降格的是人类孜孜不倦、永恒追求、改变自身命运、推动历史前进的精神,诚如20世纪法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论述人类社会发展所说的那样:“生存就是改变,改变就是成熟,成熟就是不断创造自己。”如果说当今的中国正在发生着前所未有的社会、经济、精神文明的变革,而这些都是20世纪末期路遥所处的时代所未曾经历过的,正因如此,每当我们屡屡回眸20世纪80年代路遥和以他为代表的陕西优秀作家的奋斗征程时,总会被他们执着而强悍、沉实而刚毅的品格,以及献身文学创作、敢于攀登高峰的无畏精神所震撼。尤为可贵的是,他们在努力改变命运的同时,又将自己的命运与改善祖国、人民的命运紧密融合在一起,从而达到了中国当代文学中前所未有的精神峰巅。这是路遥留给当今中国社会最宝贵的精神遗产,值得我们永远铭记和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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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那样“笨拙”和朴素——30多年后,我们为什么还需要读路遥?
中国青年报告文学作家创作会举行
写给远去的路遥
阵痛与激情:1979—1989年的灾难报告文学
从陈克勤作品看海南建省以来报告文学的发展
首届青年报告文学评论家研讨会在京举行
路遥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