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书华
我已渐老您未变
大约五六年之前,无论是在南区球场、本北高速球场,还是北区三角地球场上,对球场上的我,小伙伴们还一直是“同学”“同学”地呼唤吆喝。即便出现了失误,伙伴们责备起来,也是“哎,同学,你这球怎么投的?”对于学生球友的没大没小、不讲武德的言行,自己虽然不免有所不满,但终因这“同学”的称呼,心里仍然暗涌着舒服。
也不知从哪个球场、哪场球开始,伙伴们再也不“同学同学”地胡乱吆喝了,代替它的是“老师老师”的亲切称呼。这其中当然可以感受到尊敬与爱戴,但心里还是很想说:“喂,伙计,怎么就不叫我‘同学了呢?”
在旦苑买饭也同样如此。过去师傅都是问:“同学,几两?”现在统统改为:“老师,几两?”
对于这事,我一直很纳闷:你凭什么知道我的年历,是谁透露了我年历的秘密?这时间怎么长到我的脸上的?
冷静地说,自己到复旦也已经二十多年了,孩子也从幼儿园到小学到中学到大学到研究生毕业走向了工作岗位,人家怎么就不知道你从“同学”变成了“老师”呢?可是,在心底深处,自己却真实地以为自己与刚进学校那会儿没有区别,也不应该有什么区别。
因为几十年来,复旦没有变,在复旦的参照点一点也没变老。复旦的校门一直在邯郸路220号,没有挪动一步。校园里的花草树木,虽然春来明媚,夏来热烈,秋日爽净,冬日清丽,但每年的步点总是一样的平稳,节奏总是一样的和缓,这便容易产生“今年是去年,明年复今年”的感觉。而在花草树木中掩映而过,在教室图书馆凝神静思的,也总是那些二十上下的小主,一茬一茬的,永远不会长大。他们不长,我当然也不老。更重要的是,几十年过去了,最为日常与亲近的参照点,我的老师黄霖先生还是像我入校时一般模样,一般精神,一点儿没变。
学术又焕新春天
当我初奔老师门下时,老师华龄五十有六。那个时候的老师,已经在多个领域里达到了一般学者难以企及的高度。在《金瓶梅》研究、近代文学研究、小说批评研究以及文学理论体系诸方面,都有著述与学说多种,高蹈独步,影响广大,当仁不让是海内执牛耳者。以世俗眼光来看,那时的老师也已经身膺《金瓶梅》研究会会长、近代文学研究会会长、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所长等多种学职,身居高位,可谓是功成名就,再无可求。从年龄的角度来理解,这时也是标准的奔六岁数,差不多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笑看云卷云舒了。
然而,年届花甲的老师依然是夙兴夜寐,丹黄烂然,耕耘砚田,并无停歇之意。几十年前到老师府上,老师伏身书房;近年来问学先生,先生好像还是在书房原来的位置奋笔疾书,就连阳台上的水仙花,好像也是几十年前的那株。
如果老师不在书房读书作文,不在研究室教授子弟,那一定是擅自天南海北地泡图书馆去了。即近年来未经师母批准,自奔长春、大连、北京等地图书馆翻看《金瓶梅》,也绝非一次。往返几千里,盘桓五六日,辗转托人索书,结果并无所获之事或有,当此时也未免意兴阑珊,然而下次想起什么,照样是拎包就走,乐此不疲,前番索书之苦早已丢到东海里了。
正因为朝夕与书为伴,年逾古稀之后老师依然是成果迭出,连年不断。单以小说批评史方面而言,先生这些年来编撰出版了《历代小说话》(全十五册,凤凰出版社2018年版),殚精竭虑,竭泽而渔,将历代小说话资料集成一编,为小说与小说批评研究提供了极大便利。此书甫就,先生又摩拳擦掌,组织弟子,投入到《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集成》的新项目中,意欲将包括评点在内的小说论著收罗一空,为中国小说批评史学再夯基础,再上高度。
在近代文学与文学批评方面,老师早已以《近代文学批评史》名世,然而他并未满足与止步于此,多年前就有动手重修之愿,欲将近代文学与批评向前再推一程。先生不但对于近代文学与批评所涉重要问题各个突破,发表了《应重视民国话体文学批评》(《复旦学报》2017年5月)、《论张厚载的理论识见与学术风骨》(《文艺研究》2018年5月)等多篇论文,而且再次组织队伍,对“民国话体文学批评文献”进行系统整理与研究,意欲将近代文学批评延伸到现代领域,打通古今文学研究隔阂,更为清晰地勾勒出古今文学演变的轨迹。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堪与《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集成》相提并论、并驾齐驱的大课题。
《金瓶梅》对于老师来说既是自留地,也是后花园,只要能抽出空闲,一定会过去转悠转悠,揣摩发覆,续写新章。《张评〈金瓶梅〉大连本是原刊吗》(《文学遗产》2020年7月)、《〈金瓶梅词话〉镶嵌〈水浒〉三题》(《学术研究》2020年5月)、《新时代〈金瓶梅〉的整理与研究》(《华夏文化论坛》2019年6月)、《〈行香子〉词与〈金瓶梅词话〉的刊行》(《中国典籍与文化》2019年1月)、《〈金瓶梅〉是姓“金”》(《华夏文化论坛》2017年6月)、《论〈金瓶梅词话〉的“镶嵌”》(《文艺研究》2016年4月)、《关于〈金瓶梅词话〉的几个问题》(《文学遗产》2016年5月),近五年发表的专题论文就有如此之多,而且每一篇都解决一个切实问题,在《金瓶梅》的版本、思想与创作研究方面均有推进。这么丰硕的成果大概就是年轻时也未必能够轻易取得。
复旦有霖更灿烂
黄先生以非壮之躯、古稀之年,同时推进即使壮汉子也未必有勇气和能力承担的几个重大项目,谈笑自若,奔走如飞,成为各大图书馆的常客。作为留在身边的弟子,也常想着能够为先生搭把手,有所分担,这实在是义不容辞、情不自禁的自然,遗憾的是总是不得其门与法,實际上几乎只是做了一个袖手旁观者,这是不能不时生愧疚的。
作为弟子,在感佩、庆幸、愧疚之余,也略有不解及嗔疼怨怪,觉得老师在功成名就之后,颐养天年之际,还像青壮年那样不惜气力地担当重任,大可不必,对于身子骨也不太友好。先生对于我们的“好言相劝”,往往只是报以“呵呵”二声,转身又一头扎进故纸堆中。
在这件事情上,师母也与我们站在一个阵营。师母退休之后的最大心愿便是先生也一道退休:世界那么大,我俩也去浪天涯!先生在家中言听计从,妇唱夫随,一声“黄霖”轻唤,恰如久待的纶音,总是声落人到,羡煞多少小鸳鸯。可是,在这件事上,先生却总是我行我素,拒不听旨几十年。对此,师母却也没辙,只能向我们抱怨几声作罢。
学生既愚且钝,老师对此也不多加解释与教导,所以在这件事上我是一直蒙在鼓中,不知所以。要不是前年暑月参加《历代小说话》学术讨论会,我可能对此还没有什么意识。
这次研讨论会在光华楼1101会议室进行,参加与见证者有全国各路学术名家与中坚王汝梅、齐裕裩、马瑞芳、刘勇强、杜桂萍、苗怀明等教授,有复旦陈志敏教授,中文系陈引驰教授,凤凰出版社原社长姜小青、责任编辑李相东等先生。这本来是《历代小说话》的首发式,照惯例,编撰者应该是多谈谈本书的特点、价值与编著的艰辛才是,然而,黄先生的发言却好像偏离了主题,深情地回忆起自己的几位老师朱东润先生、王运熙先生与章培恒先生来。
朱、王、章等先生对于黄师的栽培与熏陶,黄师曾经不止一次跟我们讲述过。没想到学术研讨会的公开场合上,老师竟如此深情地回忆起几位先生的恩情,将自己的成绩归结为老师的教导,并总结道:“朱先生给了我方向,他治批评史的特点是强调详近略远,重视戏曲小说;章先生给了我本事,是他引导我开始从事小说、近代文学方面的研究;王先生给了我平台,《中国文学批评史》三卷本近代部分的撰写让我真正走上了学术道路。”说到此处,老师声音哽咽,眼眶泛红,眼泪欲滴,全场为之动容。
置身情境之中,就是愚钝如我也能明白,老师还像年轻学子一样扬蹄奋鬃,日行千里,并不是为了什么功名利禄,其间也不再有什么功名利禄。若要算计功利,还不如说这是一宗赔本买卖。老师之所以如此沉醉于学术,乐此不疲,激情四射,那是因为心中始终有一群老师,有一所学校,有一个学科,有一股精神,有一把火炬。他所从事的研究并不属于个人,而是复旦前辈学术的集结与延伸,是民族学术话语构建的呼唤。在这群老师面前,在这所学校里面,在中华学术的长河之中,自己永远是不老的学生。既然火炬已经传至自己手里,那就有责任,有义务,也有力量多擎一程,有责任,有义务,也有能量让手中的火炬更加明亮光辉。
展眼依然是少年
先生治学无疑有着责无旁贷的使命感、传薪播火的责任感,以及时不我待的紧迫感,然而,另外一方面,先生从来就不曾以成果的数量与速度为意。虽说这些年来的学术论文、论著在数量上也足以震动人心,但这些成果的取得绝非一时起意,或者短期制作的结果,而是几十年的魂牵梦绕,是一辈子的心血。无论是《历代小说话》与《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集成》、作为近代文学与近代文学批评延伸的《民国话体批评文献整理与研究》,还是自己的《金瓶梅》研究,其起点都可以追溯到初编《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选》的20世纪70年代,那时先生可是名副其实的青椒一颗,这些研究前后均跨越凡四十年。其中《历代小说话》从与出版社签订合同、提交初稿到最终印行,其跨度就不下五年。五年期间,校对四遍,不断增订、修正与打磨,这才最终让其梓行。姜小青先生说:“出版周期的推迟带来的是学术质量的提高。”正是这种终生的沉醉、细火的慢烹,才调制出了一部部学术精品。
正如许多学者所感受与指出的,学术历来就包括“学”与“术”两个部分。正所谓古已有之,于今尤甚。客观地说,作为社会存在的学术不可能完全离开社会大环境;完全不食人间烟火的学术恐怕难以存在;适度的学术交流、学术交往也有促进学术进步的作用。黄先生对此当然也有清醒的意识。然而,就他自己而言,却是一辈子躲在象牙塔之中,守身如玉,不拉帮派,不混圈子,警惕着登龙术对学术的侵蚀,试图维持学术的一方净土。对于目前学术研究中为课题、为奖项、为头衔、为利禄的工具性、依附性、功利性倾向,先生一直忧心忡忡,在《一路春风满树花开》中,就痛心疾首地指出:“这30年来,社会……将相当一部分人心熏得以金钱为中心,迷失了学术研究的方向,漠视了古代小说与社会历史的关系,用世精神跌落,人文关怀缺失,不少研究只是出于某种利益的驱动,这就必然造成在研究中急功好利,粗制滥造。”(《江苏师范大学学报》2018年第4期)他也多次教导弟子们切勿随波逐流,堕入功利的泥潭。
记得多年以前,我有一位担任院长的好友,因为本单位要评审博士点还是一级学科什么的,援例派人向作为评委的黄老师咨询并附礼物,先生坚决拒之门外,任由送礼人在门外伫立多时,心灰泪下,就是不开门迎进。我友很是沮丧、委屈与不解,乃至于有些抱怨,以为黄老师这样做不近人情,太不给面子,失于清高。对于好友的沮丧,我当然能够理解,不过还是给他宽解说:黄先生这样做并不是针对你个人或你们学校,这是他一贯的风格。不要说他人的礼物,就是我们学生要表示一点心意,先生也总是批评与拒收。那时师母做了换髋手术,行动颇为不便,众弟子商议买了一个方便起降的小床送过去,老师与师母同样硬逼我们退货,毫无商量余地。
也许在外人的感觉里,先生这样做确实有些不近人情,然而,我们这些跟随先生几十年的老学生都清楚,先生非但不是不近人情,恰恰相反,先生才是真人情、真温情、真性情、真风骨、真纯粹。即便是在今天,我们拜访先生后,先生也总是要找各种美丽的借口,将我们从11楼送到楼下,方肯留步。先生的人情、温情、性情、风骨、纯粹,源于复旦师长的熏染,学术根本的体认,更是先生纯真本性的自然发挥。世所稀缺,求之不得。
在先生讲过的许多佚事中,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他少时的贪玩,与对小人书的迷恋。贪玩到什么程度?对于中国人尤其是在校学生来说,中考、高考可以说是决定人生命运最重要的两场考试,每位学生都如临大敌,岂敢轻忽?然而,六七十年前的嘉定,十一岁的少年黄先生心里根本就没有将中考这样的大事放在心里,在考试之前,还在小人书摊边贪婪地读着小人书,一本接一本。当他发现身边的小朋友都不在,风也似的跑到考场时,考试已经进行了三四十分钟,结果自然是名落孙山,最后只好到一家民办中学就读。
在我看来,先生后面的学术历程、人生历程,也一直是这场考试的复现。先生就像少年时一样沉醉于故事之中,哪管今夕何夕,今日何日!考试也罢,成绩也罢,功名利禄也罢,这一切都不过是故事外的白云苍狗。无论风云如何变幻,先生只是在自己的研究、自己的世界中流连忘返,这才是他的兴趣与方向所在。正因为一辈子抱持着这份少年的纯真,一辈子都沉醉在纯粹的学术之中,先生的学术才会如此明丽,也才会如此硕果累累。不求而自得,良有以也。
伴您回到小摊边
时光在复旦校门、在光华楼流淌了几十年,置身其中的老师仿佛有任尔时光流逝,翻波逐浪,我自依然不动的神力,依然是那位沉迷故事,远离世俗的真趣未泯的少年,一点没变。我师既为学生少年,作为学生的我当然也就仍然是、永远是、不敢不是一介學生。带着这种心理,在球场上、在校园里当然也就仍然希望大家随意而自然地喊一声“同学”。
“同学”固然可“同学”,只是两鬓已斑白。1998年来复旦时,老师五十六华龄。掐指一算,今年自己也已五十有六,正是初见老师时的年纪。仿佛从见面这刻起我就在紧赶慢赶,想要早日追上老师的年纪,这样就可以陪着老师一起退休。
我不能确定老师现在是否退休,但我知道老师手里这几大项目与心愿完成之后总会选择退休,也知道自己离退休的时间不远。当老师决定离开杨浦,回到嘉定街上去看小人书,漫步黄渡河边去捞小鱼儿,一定记得唤上一声:书华小弟,咱们一道走!
你可知,跟随嘉定少年,忘情于街边的小人书摊边,他捧金瓶我红楼,任由神乌西度玉兔起,这是怎样的神韵?你可知,跟随嘉定少年,徜徉于黄渡河边,他拿鱼网我提篓,这是怎样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