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 或顿悟的时刻

2022-07-04 14:17徐刚
长江文艺 2022年11期
关键词:四姐妹小说生活

徐刚

“荒凉的山岗上站着四姐妹,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这是海子在他的《四姐妹》中留下的名句。在小说集《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中信出版社2021年)中,刘汀让海子笔下“光芒四射的四姐妹”一一显形。梅兰竹菊,这四位不同来路的女性,共同汇聚成了“时代的四姐妹”,她们都在寻找各自的去处,迎接属于自己的“顿悟的时刻”。

在《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中,“逃离”是一个不容忽略的关键词。似乎一直以来,女性的“逃离”都是一个值得反复讲述的主题。伴随五四启蒙思潮的深入人心,反对包办婚姻、追求爱情自由的呼声,就曾令这样的讨论甚嚣尘上。然而诚如鲁迅所言,“逃离”的“娜拉”只有堕落与回归两种结局。作为自我焦虑和时代现实无法取得平衡的尴尬反映,“逃离”有时是容易的,逃离旧家庭,逃离琐碎的日常生活,这些都没有太多的困难。真正的困难其实在于,理应伴随“逃离”一同发生的那些“顿悟的时刻”究竟会不会姗姗来迟,以及如何安抚那因“顿悟”和“逃离”而滋生的心灵创伤。

“逃离”的意思,有时候再明确不过:逃离沉重的生活枷锁,去寻找现实世界的精神出口。它可以表现为一次蓄谋已久的出走,甚至是一场随时出发的旅行。在《少女苏慧兰》里,好心办了坏事的苏慧兰,终于认识到自己的那点儿自我感动的善意,常常并不可靠,甚至是危险的。于是她辞职了,并且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在苏慧兰这里,旅行成了平复个人心灵创伤的一剂良药,甚至是某种特殊的仪式。事实正是如此,在这个如此嘈杂喧嚣的世界里,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它的洒脱和爽利永远具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小说似乎将旅行看做一次疗愈,可以让人重振旗鼓,满怀信心地面对曾经的阴影,不堪的爱恋,以及平庸琐碎的日常生活带来的伤痛与悔恨。当然,小说最后,来到国界边上的苏慧兰,并没有实现她的全部目标,但“通体轻松,内心舒畅”的她终究明白,“自己终于不再是一个少女,甚至不再是女人,而成了一个人”。

若论“逃离”的深层意涵,可能并不像旅行那么简单,而是更抽象的“到世界去”,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获得一种“空间与内心的双重变迁”。这显然意味着,从旧有的世界跨出去,执着探寻一种新的生活。这就像齐格蒙特·鲍曼在《个体化社会》中所说的,“生活的固定格局在人的内心产生刺痛,风俗习惯和日常事务在这种刺痛中吞下了荒诞不经这剂毒药。”?譹?訛确实如此,或许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生活的固定格局”更令人深恶痛绝的了。在这个意义上,逃离那些一眼便能望到尽头的人生,不正是“逃离”的最朴素意涵吗?

像无数的农村妇女一样,《人人都爱尹雪梅》的故事主角尹雪梅一生辛苦忙碌,毫不安分却一无所成。她23岁时开过小发廊,35岁离家出走去打工,都以失败而告终。她一辈子结婚生子,操持家务,抚养孩子,总是被牢牢地束缚在家庭内部,勤勤恳恳地“干必须干的事儿”,直至终老。事实也正是如此,这位一辈子一无所成的乡下老太太,除了给子女带带孩子,在她晚年的生活里也确实没什么事情可干。然而,作为成千上万在北京带娃的外地人中的一员,也似乎正是到了这个时候,一辈子都不可能有自己想法的尹雪梅,才活出点人生的精彩来。在那个由带娃老人们聚集而成的“宝宝天团”里,她奇迹般地找到了从未有过的自信,在这里,“人人都爱尹雪梅”,人人都离不开这个没多少文化的农村老太。这让信心百倍的她,决心使出最后一点劲儿,抓住这个时代的尾巴,重新做回自己。这也难怪,这位一辈子总为别人活,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的家庭妇女,直到小说的最后时刻才证明了自己:半路创业却小有斩获的她,志得意满地随子女们回家了,这个时候,她心里清楚,她不再是那个“啥也没干成”的“废人”。

尽管在刘汀这里,尹雪梅的创业成功来得过于轻易了,但也终究表达出不认命的她对于生活牢牢派定的家庭角色的严正拒斥。正如小说所说的,她不是一个木头人,她也有自己的想法。尤其是在她病了一场险些死掉的时候,这种“越轨”的想法更加明显。生活的顿悟,不屈的抗争,越轨的逃离,以及最后的自我实现,小说里的尹雪梅顺风顺水,她无疑是幸运的。而对于《何秀竹的生活战斗》里的何秀竹来说,她的“逃离”和人生顿悟,激起的却是人们更加复杂的思索和疑惑。

在《何秀竹的生活战斗》中,一次次投入到“生活战斗”之中的何秀竹,显然是我们这个时代无数焦虑的中产阶级父母的缩影。在她那里,个人奋斗的基因早已深入骨髓,为了竭力维持自己来之不易的社会地位,她一定要让孩子们也赢在起跑线上,甚至为了这里的“赢”,她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因为在何秀竹看来,这关系到人生的胜负,而失败所带来的阶层滑落,显然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接受的。于是我们看到,为了给孩子的将来选择同学圈、朋友圈,她不得不“下一盘大棋”。事实上,这里的效果也确实不错,在她这里,孩子资源最差,没有商业资源、没有行政资源,也获得了同样的学习机会。何秀竹显然熟稔于用“后天的努力”来弥补人生中的种种先天不足,这是她用几十年的人生经历领悟的生活真理:“绝大多数人天分都差不多,差的就是吃没吃苦,是不是敢趴在地上抵抗烈火,堵住生活的枪眼。”多年的摸爬滚打,早已让何秀竹深谙如今社会的游戏规则,这令她对每一件事都能冷静客观地分析,然后找出最适合的那条路。由此来看,何秀竹正是现代社会里不折不扣的理性经济人。而小说对于何秀竹人生经历的回溯,某种程度上也是要探索这种理性经济人得以形成的根本原因。

在何秀竹三十多年的生活经历中,最惊心动魄的场景莫过于泰山奶奶以替身妹妹何翠竹为她所做的“改命”仪式。这一幕极具隐喻意义的场景,为此后何秀竹的“生活战斗”打上了一层“逆天改命”的悲壮色彩。尤其是,当这一切还与她早已被人“篡夺”的命运真相联系在一起时,一切都变得无法收拾了。在何秀竹那里,被改写的命运,使得“篡改的命”成为一种绝妙的隐喻。面对被偷走的人生,她终于开始了自己的“绝地反击”,这便是她“生活战斗”的根本由来。因而,这里的“生活战斗”所连缀的,不再是人们所熟知的个人奋斗,而更像是一种带有歇斯底里的,甚至是几分病态的不可理喻的行动。这似乎也正好回应了这个问题:在个人奋斗的神话早已破灭的今天,我们每个平凡如何秀竹者,如何开始自己的“生活战斗”?一方面正如我们所看到的,来自农村的个人奋斗者,要想实现她心心念念的阶层跃迁,并且时刻维系这一来之不易的阶级地位,她究竟需要付出多大的艰辛和努力,需要投入多么惨烈的“生活战斗”?而另一方面,面对何秀竹“鸡血般”的战斗热情,面对那些算计和钻营,以及她“生活战斗”之余的调剂——那些虚与委蛇的情欲游戏,人们又会忍不住慨叹,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被摧毁的生活”?而紧接着的拷问显然在于,在这样的年代里,困守小城镇的岁月静好,怎么就不能抚慰那不甘平凡的进取之心?从这个意义上看,何秀竹又未尝不是横亘在我們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她的“逆天改命”,似乎深深冒犯了人们内心深处的某种禁忌,在无所顾忌的奋斗与各安天命的屈服之间,我们总是摇摆不定。以至于“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呼声,也显得过于振聋发聩,甚至让人有些无所适从了。

在何秀竹这里,由逃离与顿悟所通向的“生活战斗”,似乎既让人由衷敬佩,又令人心生鄙夷。这一点似乎毫不奇怪。因为“逃离”原本就是现代社会的悲剧性机缘。现代社会为“逃离”提供了种种便利,人人都能看到生活的“别处”,都试图向着“别处”逃离而去。人们竭尽一切可能,逃离过分熟悉的生活,以及可以预见的未来。逃离成为一种普遍的愿望,但逃离的可能中却蕴含着宿命般的后果。在爱丽丝·门罗的小说《逃离》里,卡拉决定离家出走,她留给父母一张简短的字条:“我一直感到需要过一种更为真实的生活。我知道在这一点上我是永远也没法得到你们的理解的。”而所谓“真实的生活”,永远都是最好的蛊惑,却是极短暂的梦幻,梦醒之后,依然是无尽的琐碎和庸常。逃离的卡拉,还没有走到一半,便被丈夫接了回去。

《魏小菊的天空》的开篇,大概是文学史的一个经典时刻:来自乡村的钟点工魏小菊慵懒而沉醉地置身于雇主的别墅里,假装自己是那座豪宅真正的女主人。“她正靠着有着巨大落地窗的阳台的紫蓝色靠垫,脸上涂着一片日本原装进口的面膜,手旁的果盘里,美国进口的车厘子和欧洲空运过来的大樱桃娇艳欲滴。透过玻璃望出去,最蓝最干净这天的北京好像是某种特制的景观,像……一个她想不起名字的动画片的场景。”在魏小菊这里,这种沉醉与迷恋,固然包含着对于城市贵妇生活的艳羡,甚至为此,在小说接下来的段落里,我们还能看到一些事关辱没尊严的戏码。然而,却并不能将之视为一个堕落的故事。正如我们的女主人公费了很大的劲儿,终究忍住没有从豪宅“数也数不清的漂亮衣服”中取走一件。看得出来,她的沉迷与艳羡并非出于一种粗鄙的物质欲望,而更像是对外部世界的朴素向往。这一切开始于她逃离乡村,对小镇生活的喜爱:“下了班,跟朋友一起烫个头发,吃几串麻辣烫或烤串。”魏小菊的想法当然也是每个乡村女孩的朴素愿望,烫发吃串逛超市,这显然比在乡下种菜养鸭强。而外出打工,更是既能满足她对世界的向往,又是其追求自主经济生活的重要手段。也恰是因为这种对世界的向往,魏小菊果断地离了婚,从自己原有的生活中“逃离”了出去,以成全自己寻求别样生活的冲动。而不出所料的是,离婚的口子一开,魏小菊便开始尝到了和自己不喜欢的生活斩钉截铁告别的甜头。然而,在攫取了生活的“甜头”之后,她也不得不面对“逃离”所必然承受的代价。这便正如小说所言的:“最开始,她沉溺于这些感受里,但是不多久,她就发现它们背后是一大片虚空。特别像去一个绿草如茵、鲜花盛开的地方踏青,走了几百米之后,一切景物都消失,面前只剩下一处深不见底的断崖。她走在悬崖的边上,一面是讓她开心、放松的东西,另一面却是坠落就会永远陷在失重的感觉里……可那个小小的我却一直浮荡在半空中。”这里所描述的既开心又空虚,既让人兴奋莫名,又深深地感受到虚空和失重里的“浮荡”的感觉非常接近于吉尔·利波维茨基在《空虚时代》中所谈到的,一种流行的大众病理学,即“在兴奋与抑郁之间的摇摆不定”?譺?訛。这大概正是“逃离”的功效和代价的生动体现。正所谓,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即使是万分辛苦,那也都是自找的。小说最后,在辛辛苦苦转了一圈之后,魏小菊又回到了当初的小镇,一切似乎都回到了从前,然而一切也都如此不同,一如生活本身。

因此,在刘汀的“时代四姐妹”这里,那些由“逃离”所呈现的“顿悟的时刻”,一方面当然要体现出对“抵抗”的赞颂。无数的励志故事,都在反复讲述同样的道理。甚至连魏小菊自己也笃信,“人是能主宰自己的命运的,哪怕这命运只能在有限的空间里辗转腾挪”。事实上,尹雪梅、何秀竹和魏小菊,也正是在这命运所给定的有限空间中腾挪抵抗的。然而另一方面,恰恰是这种空间的有限性,使得“抵抗”的异化不得不通向一种令人纠结的境地,这也就像小说里的何秀竹和魏小菊带给人们的复杂感受一样。那么,究竟应该如何安抚那因“顿悟”和“逃离”而滋生的心灵创伤?在刘汀这里,何秀竹和魏小菊的故事可能远远没有为我们提供答案,却留下了无限的思索空间。

注释:

[英]齐格蒙特·鲍曼:《个体化社会》,范祥涛译,上海三联书店2002年版,序言第2页。

[法]吉尔·利波维茨基:《空虚时代:论当代个人主义》,方仁杰、倪复生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4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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