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方慧颖

夏日南亭怀辛大

[唐]孟浩然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

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

【古意】

夏日的清凉与闲适自得

全诗的节奏极慢，诗人“散发乘夕凉”，于是整个时光静下来，慢下来，能够把心放空，感受自然的节奏。夕阳傍山而下，池边新月缓缓升起，随之缓缓升起的还有渐渐浓重的暮色，诗人无拘无束地在闲敞处卧下，荷风里暗香浮动，竹露滴落，清韵怡人。生活中种种细微的感受都被写进了诗里，各种感觉细腻入微，诗意盎然。

【今解】

心中自有诗意

夏日总是和酷热连在一起，但反观这首诗，却有一种淡淡的宁静，无时无刻不在阐释“心静自然凉”的道理。“荷风送香气”是嗅觉上“闻”来的，“竹露滴清响”是听觉上“听”来的。闻得荷风送香，听得清露滴竹，可见周围环境之静、诗人内心之静。这两句恰如王维的“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之意境。

相比许多人一生沉浮于宦海，奔波于仕途的匆匆忙忙，归居于田园的孟浩然的内心一直是“静”的。他无需“追凉柳外”，披头散发，随意地躺在亭子里，不急不躁，不忧不惧，凉风自携荷香而来。人在旅途，走过四季，寒来暑往，风霜变换，唯宁静以致远，唯内心的安定才能应对境界变迁。

美文赏读

在唐诗的国度里，若以风比诗人，李白是落山风吹过海洋，杜甫是马鸣风萧萧，李商隐是香风过连苑，王维是回风拂落花，自来还自去，而孟浩然，是清风在竹林。

孟诗深得“清、雅、淡、朗”四字，他的清，是骨貌清奇的清。他的诗清远恬淡，尤其山水诗，诗句铺展开来，恰似一幅优美的画卷，其中景致，并非浓墨重彩，而是小桥流水，淡暮新月，微云远山，悠远、恬淡，极适于隐士高卧的景色，如这首《夏日南亭怀辛大》。

窃以为，孟浩然诗歌一大特点，便是词淡而意远。王维之淡，是“绚烂至极归于平淡”，而他，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天性使然，是才气弥补不了的。如此诗，“闲淡”是一味，另有一味“闲散”便是其他诗人所欠缺，或者也可以说，是其他诗人所不擅表达也描摹不出的意境。如此自在情景，恍如陶渊明之“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孟浩然是连“羲皇上人”也不必自谓的。此时，他便是这荷风，这竹露，是这步履迟迟的时光，是这自然本身。当你真正静下来，天地造化也只是驾驭在你指间的节奏。

或许在一开始，孟浩然也不是完全的淡泊心志，相传，他曾被王维邀至内署，恰遇唐玄宗到来，玄宗索诗，孟浩然就读了一首《岁暮归南山》，玄宗听后生气地说：“卿不求仕，而朕未弃卿，奈何诬我？”和柳永的“奉旨填词”简直有同源之妙。柳永《鹤冲天》中有“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一句，北宋仁宗曾批评他：“此人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文人才气撩拨了龙鳞，于是各得其所，隐居田园的继续隐居田园，市井风流的继续市井风流。有人说“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是“一生失意之诗，千古得意之句”，诗人到底失意了多久，我们无从得知，不过他作诗后不久便“隐者自怡悦”了。

或许对孟浩然来说，入仕是普遍意义的社会价值观，而隐居著文才是他内心所愿和擅长的，坚持自己喜好的事而得到普世价值观的认可，当然是一举两得的事。但轻易的事往往不易成功，所以孟浩然此路失败了。即使已经“风流天下闻”，也无人为其“一荐《甘泉赋》”。有太多人在科举考试的道路上耗费一生，站在历史之后的我们，当然庆幸孟浩然的不得其门而入，庆幸他前四十年的隐居著文。

历史从不以及第与否论英雄，千百年后，在诗人姓名前加冕的不是状元榜眼的头衔，而是那些真正的诗，那些铭记了历史、惊艳了未来的声音。就像我们在今天津津乐道着当年的失意落榜人张继的《枫桥夜泊》，可是谁记得当年的状元是谁。

命运的大手将闲散诗人孟浩然推得离他的本真更近了一步。他说“风尘厌洛京”，说“长揖谢公卿”。多少年前，另一位出尘的诗人高唱着“归去来兮”走向自己的田园，就像如今的孟浩然，走出京城，走向吴越，走回历史的襄阳。

襄阳在孟浩然的心里，是隐逸的灵魂和出尘的山水，是一切的根源、一切的寄托和一生的不可背离，是暂离时露白風清之夜的月是故乡明。孟浩然大半辈子的时间都在襄阳，关于他心中的襄阳，我们可以从诗中一探端倪。

登望楚山最高顶

山水观形胜，襄阳美会稽。

最高唯望楚，曾未一攀跻。

石壁疑削成，众山比全低。

晴明试登陟，目极无端倪。

云梦掌中小，武陵花处迷。

暝还归骑下，萝月映深溪。

什么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什么是过尽千帆皆不是？孟浩然漫游吴越归来，看多了山水胜迹，归来一登眺，还是觉得“山水观形胜，襄阳美会稽”。我们看孟浩然归乡后的诗句，仿佛看到鱼游入水中，清风融入自然，那么自得，那么多喜不自胜的溢美之词。仿佛经此一别，乡心经过乡愁的锻造，孟浩然完成了他与襄阳的最终融合，从此安于襄阳，老于襄阳，安然过着“落日池上酌，清风松下来”的田园生活。

与其说孟浩然是诗人，不如说他是诗一样的人。他的诗不过是他清逸雅淡的人生的表现和表述。

所以评价孟浩然，还是苏轼的一句诗比较恰当：人间有味是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