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春蕾
内容摘要:咏史诗与史传文学可谓是同源异流,都以历史真实事件为基础。而作者想得知前代历史,只有通过间接查找前朝史书记载的方法,故而咏史诗必然受到史传文学的影响。其在语言、叙事方面力求对史书的如实反映,与史传记载有互文性。同时,变体咏史诗借咏史以咏怀,采用铺陈想象、对历史的延伸和假设、重组史实等方法,也形成了区别于史传文学的独到特色。
关键词:《史记·荆轲列传》 咏史诗 史传文学 荆轲
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中谈到“诗”与“史”的关系,其中有一点概括而言就是“诗具史笔,史蕴诗心”。历史是客观存在,这就要求撰写史书应力求贴近历史真实本身。但是,受作者价值观念、个人经历、所取史料的限制,纯粹客观的记录历史是难以实现的。在史传文学中呈现的观点会带有主观性,文笔也不可避免的带有个性化色彩,即“史蕴诗心”。诗歌作为一种文学艺术体裁,采用精炼语言表达作者丰富的内心情感。咏史诗是以歷史事件为题材的诗歌,是以真实历史为基础,融合作者所思所叹而作。而作者要想了解前朝的史事,就必然会翻阅史书,从历史文献记载中寻找资料。这就使得咏史诗必然会受到史传文学的影响,同时其作为诗歌,以抒情言志为主,也会呈现不同于史传文学的独特之处。
被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是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规模宏大,体系完备,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对后世诗歌有重要影响。而咏史诗则是以古人古事为题材,从史书中发掘材料而创作出来。它通过对史书记载事件的反映、加工和重组,来实现思想主题的表达。不计其数的咏史诗源泉,都出自《史记》,而“荆轲刺秦王”又是最具典型经久不衰的话题之一,因此本文将以《史记·荆轲列传》和荆轲题材的咏史诗对比入手,探析史传文学对咏史诗的影响以及咏史诗自身发展的特点。
在此澄清一点异议,《战国策·燕策三》与《史记·刺客列传》中涉及荆轲的描写内容有着高度相似性,《战国策》成书年代虽早而不被选则的原因,是以张海明教授的《<史记·荆轲传>与<战国策·燕太子丹质于秦>关系考论》为依据,采用其中“唐人所见《战国策》已非刘向古本原貌,今本《战国策·燕策三·燕太子丹质于秦》章乃后人据孔衍《春秋后语·燕语》之荆轲刺秦部分补入,时间当在隋唐之际”[1]的观点,认同司马迁所创是其初始版本。
一.咏史诗对史传文学的借鉴性
1、咏史诗对史书记载事件在叙事方面力求如实反映,保持与史实一致性。受篇幅限制,咏史诗虽然在叙事上不如史书全面,但其依据的每个片段都在史书中有相应的记载。甚至很多时候,其词语运用、气氛渲染、修辞手法,都和史书有着清晰的对应关系。
在情感艺术方面有所成就,将咏叹荆轲主题诗推向高峰水平的是东晋陶渊明的“金刚怒目”之作《咏荆轲》:
燕丹善养士,志在报强嬴。招集百夫良,岁暮得荆卿。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
素骥鸣广陌,慷慨送我行。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饮饯易水上,四座列群英。
渐离击悲筑,宋意唱高声。萧萧哀风逝,淡淡寒波生。商音更流涕,羽奏壮士惊。
心知去不归,且有后世名。登车何时顾,飞盖入秦庭。凌厉越万里,逶迤过千城。
图穷事自至,豪主正怔营。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其人虽已没,千载有馀情。[2]
首先这首诗在遣词造句方面,称荆轲为“荆卿”,重点放于易水之上“慷慨”送行,“渐离击筑”,“萧萧”哀风和“寒”波,鲜明而具有标志性,让人直接就可联想到易水送别。其次在史实上,按照事情的先后,太子丹招募荆轲,“燕秦不两立”、“丹所报,先生所言者,国之大事也”[4,p517];易水送别,“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荆轲“登车何时顾”,“就车而去”。而后虽然没有刺杀秦王的正面描写,但铺排而下的夸张气势和对刺杀失败的惋惜,概括了这场行动经过和结果。咏史诗对其涉及的史实,叙事连贯,条理清晰。最后咏史诗环境和气氛渲染与史书具有一致性。上文所说诗中描写的易水饮饯的场景,在萧杀的秋风中、寒凉的易水上,回荡着雄壮激越的乐声。这与文中的慷慨悲壮气氛如出一辙。陶诗中从侧面烘托了当时场面,秦王惊慌失措的神态,也反衬出当时其命悬一线的紧张气氛和荆轲勇猛凌厉的气势。如是,诗中选取史书记载的部分情景,用精炼的描写求得与历史的一致性,文学审美和历史真实做到兼顾。
上述所言的几种对应,单独出现于同一首诗歌或同时出现都是并行不悖的。这种相似的语言、情境,使得咏史诗与史书记载形成关联,同样的真实性是历史以诗歌和史传两种不同的方式呈现的基础。
2、咏史诗与史书有着互文性。“互文性”这个概念虽由西方学者提出,但它作为一种文本现象,即多个文本间的互相关联,早已普遍存在于中国古代文学中。互文关系包括但不仅限于某一类文学对其他文本的引用、参考、映射、模仿等,还包涵对某一领域文学传统的继承和发展,对过去文本的重新组织。假如我们脱离已知史实记载的背景,单独去阅读某一抒情性强于叙事性的咏史诗,便会不知所云。而咏史诗借助所选取的片段想要表达的中心思想,读者只有在充分了解历史事件的前提下才能体会到。
东汉时期王粲有一首《荆轲为燕史》:
荆轲为燕使,送者盈水滨。稿素易水上,涕泣不可挥。[3]
就诗歌文本而言推测可得大致这是一次不寻常的出行,送行者一身素白,暗示着荆轲可能有去无回。缺乏了前因后果,出行的目的不清,就令人无法理解诗中具体情感。想要准确理解这首诗,就要回顾上文中《史记·荆轲列传》易水送别的场景。这是此诗的直接互文文本,送别的片段相对应,通过此处描写,我们可以体会到诗歌的情感是慷慨,是悲壮。通读《荆轲列传》,了解到荆轲刺秦前因后果,终为知己者而死。史、诗间的互文就变得清晰,诗中截取易水送别这一高潮片段,渲染了感伤的气氛,突出不舍的情感,甚至带有一点“一去不复返”的悲壮凄凉。
在咏史诗的创作中,诗人可以根据自己想要表达的情感,有选择的利用史书记载的片段。但其总是以史实记录为基础,是不会脱离历史真实性的。诗与文的交织,先前已存在的历史文本为咏史诗提供了体系支持,而咏史诗作者有意识的进行选取加工再创造也颇有一叶知秋的意味。秋季便是整个时令的大背景,而叶黄叶枯、瓜熟蒂落等则是在这个限定中的具体表现。
二.咏史诗的独特创新性
(一)咏史诗借历史事件以咏怀表达作者独立于史传的思想感情
咏史诗中作者的情感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诗中的情感是咏叹对象自身携带的,多见于本体咏史诗。作者在叙事的过程中会极力渲染铺陈当时的气氛以突出古人的情感,在诗末会有作者的议论评价。对于荆轲,大多数的诗歌对其态度就是赞叹他英勇豪情、易水送别义无反顾。这是本身的太史公在文末的态度:“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4,p526]。另一类诗中的情感是作者自身抒发,借古人以求知音,多见于变体咏史诗。借古人古事之酒杯,浇自己心中之块垒,完全表达自己的志向抱负,却借史事娓娓道出。左思的《咏史》八首是借咏史抒怀和咏史组诗的鼻祖。何焯说“咏史不过美其事而咏叹之,隐括本传,不加藻饰,此正体也。太冲多摅胸臆,此又其变。”[4]西晋左思以前,咏史诗很少掺杂诗人的自主情感,基本是只叙述或咏叹本事。而将个人胸怀情感融入史实,则是咏史诗有别于史传记载的重要特征。
左思文采出众,但出身寒门,貌寝口讷,在实行九品中正制同时又看重男子容貌、盛行清谈的东晋时期,他饱受贵族排挤,郁郁不得志。“不平则鸣”,他胸中有愤懑之气,写于《咏史》其六中:
荆轲饮燕市,酒酣气益震。哀歌和渐离,谓若傍无人。虽无壮士节,与世亦殊伦。
高眄藐四海,豪右何足陈。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埃尘。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5]
在此左思的重心是突出荆轲作为豪侠的形象,与高渐离饮酒高歌在闹市,旁若无人。诗中虽言荆轲藐视四海,轻视权贵,实则是诗人自己对身居高位的无才无德之徒的讽刺。全诗只取荆轲在受到太子丹赏识之前的场景,当时的荆轲也不过是市中普通低位者。由此抒发自己抑郁不平之志,批判门阀制度。此诗脱离了单纯的就事而发,而是以作者情感为中心,选取较为贴合的历史形象,借史实表达自我志向。
唐朝中后期国力由盛转衰,社会矛盾增多。地方藩镇势力不断增强,为争权夺利,甚至培养大批死士进行刺杀行动。对于刺客形象,传统儒家学者已经不再热衷称赞,而是开始反思,甚至表达了蔑视。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有一首《咏荆柯》[6],作者先将荆轲刺秦的场面描写淋漓尽致,而后描写秦国滥施武力,长冲直下进攻燕国以及肆意虐待燕国人民,手段残忍。然而诗末表明作者立场,即使是出于自保,对秦王采取暗杀的恐怖手段,是有勇无谋的,是愚蠢的行为。本期望借此消除危胁,没想到却加速了自身的灭亡。秦始皇兼并各国本就使用的是狡诈之术,和齐桓公这种明君相差千里,荆轲想效仿曹沫本就是妄想。作者实则是对当时刺杀行动的盲目性予以批判,對使用“诈力”十分排斥。
同样的史实,而这两首诗对荆轲的评价却大相径庭。在咏史诗中融入作者自我的情感,咏史变成一种手段,或为了抒发胸中难以言说的抑郁,或为了吸取教训以针砭时弊。咏史诗的个人主观能动性增强,中心已经从单纯叹息史事到表达个人情志。
(二)咏史诗对于史传的“背离”所采用的手法
1.有的咏史诗会在史书略过的情节通过想象铺陈,使得画面感丰富。通常而言,诗歌篇幅限制更为严格,故而诗歌应在语言、内容等方面尽可能精炼。然而在某些诗歌中,尤其是乐府诗,作者会根据自己的理解添加史书中语焉不详的细节。
明朝陈子龙作有《易水歌》[7], 作者融史入情,渲染离别之境。“七尺屏风”是作者用反衬手法表明荆轲义愤填膺、视死如归的形象。这首诗写于清军入关之后,明朝拒降使者左懋第被杀。陈子龙深刻怀念友人,借荆柯入秦之事以悼念通和使者出使未成。诗中营造了一种悲凉的气氛,英勇之士前赴后继,荆柯、高渐离,还有博浪沙椎击秦王的张良,义士们抗争精神不灭。诗人给荆柯形象加入了浓厚理想色彩以表明自己救亡图存的决心。
2.咏史诗对史实的延伸和假设。虽然本事出自历史记载,但作者所想并不局限于结局。而是做一个拓展和想象。唐朝的周昙有首《秦舞阳》:
丱岁徒闻有壮名,及令为副误荆卿。是时环柱能相副,谁谓燕囚事不成。[8]
秦舞阳年少就声名远扬,但成为副手后反倒是误了荆轲的行刺大事。作者提出假设,如果秦舞阳在荆轲还柱追秦王时能及时提供帮助,或许燕国的计谋就可成功。在此的设想,就是在史实记载的当时场景之下,又做出合理推测,引发对历史的思考。
3.咏史诗对历史事件的重组,即将不同时空的众多史实重新组合在同一首诗内,以形成类比、对比的作用。顾名思义,类比重组就是将相似史实放在一起。如苏轼的《和陶咏荆轲》:
秦如马后牛,吕氏非复嬴。天欲厚其毒,假手李客卿。功成志自满,积恶如陵京。
灭身会有时,徐观可安行。沙丘一狼狈,笑落冠与缨。太子不少忍,顾非万人英。
魏韩裂智伯,肘足本无声。胡为弃成谋,托国此狂生。荆轲不足说,田子老可惊。
燕赵多奇士,惜哉亦虚名。杀父囚其母,此岂容天庭。亡秦只三户,况我数十城。
渐离虽不伤,陛戟加周营。至今天下人,愍燕欲其成。废书一太息,可见千古情。[9]
苏轼直接在诗中指出了秦王作恶多端,最终会自咎灭亡。荆轲和燕赵的诸多有着“奇士”之名的人一样,都是徒有虚名而已。在此体现了作者对荆轲的轻视、批判态度,整首诗歌更注重理性分析,以理入诗。
对比重组则是鲜明形成比较的史实放在一起,如元代徐钧的《荆轲》:
独憾荆卿剑术疏,虎狼到手不能除。何如博浪挥椎者,远击犹能中副车。[10]
在此作者延续陶渊明的观点,感叹荆轲剑术不精,即使秦王近在咫尺仍然没有刺杀成功。而在博浪沙计划行刺秦王的大力士即使相距遥远,都能精准的击中目标马车。由此形成鲜明对比,表达作者对荆轲剑术的批评。
对于同一个史实诗人的关注点不同,书写的手法运用不同,从而诗歌所带的特点也千差万别。这种诗歌中的各有千秋,营造出区别于史传的艺术特色,从而使得咏史诗呈现出丰富多彩的面貌。他们对历史的观点和看法入诗,是咏史诗区别于史传文学的个性化所在,体现出诗人对史传记载的独有体会和差异表达。
三.总结与咏史诗创作的优劣评判
咏史诗的创作既要结合历史的真实性,又要注入诗人的思想感情和运用艺术手法,使二者间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优秀的咏史诗能兼顾历史客观性和审美创新性,将二者处理得当。倘若有一方出现偏颇,那么咏史诗的美感将会大打折扣。
一味追求叙述历史而缺乏文笔和情感,就会导致诗与史同化,诗不过变成了句式整齐的历史记录。班固的《咏史》虽开创了咏史诗的先河,但常被学界认为艺术水准不高,钟嵘称之“质木无文”[11]。相比较而言,陶渊明《咏荆轲》将荆轲受雇于燕丹、饮饯易水、刺秦失败一系列的行动清楚叙述,同时又有慷慨之语,场景和气氛的铺陈渲染都十分到位,表达对荆轲“既惜之,复慕之”[12]。
同理,过度个性化的互文,则很可能难以引起人们对史实的联想,使读者对诗歌的内容和感情不知所云。如若为求新奇常用冷僻典故、稀见的字面。从而使得诗中意境与史实脱节,缺乏贯通衔接,给读者阅读带来了认识困难,反而造成了一种隔阂和距离。“美人如花隔云端”固然是一种朦胧之美,但太过朦胧就会变得模糊,诗歌的主题不清情感不明就很难让人产生共鸣和共情。
袁枚在《随园诗话》中说:“咏物诗无寄托,便是儿童猜谜。读史诗无新义,便成《廿一史弹词》。虽着议论,无隽永之味,又似史赞一派,俱非詩也。”[13]咏史诗要有所创新,并且议论别出心裁才能不落俗套。成功的咏史诗,应从史中来,最大限度的在文本叙述方面接近历史,还原历史真实性,又能加入作者观点见解、感受体会。让读者感受历史的沧桑跨越,时空变迁,同时又能感同身受的体会到作者的所思所想,言有尽而意无穷。
参考文献
[1]张海明.《史记·荆轲传》与《战国策·燕太子丹质于秦》关系考论[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28(1):94-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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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何焯.义门读书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7:8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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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宛委别藏[M].江苏:江苏古籍出版社,1988:18.
[11]钟嵘.诗品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98:16.
[12]张玉谷.古诗赏析[M].北京:中华书局,2017:349.
[13]袁枚.随园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58.
(作者单位:青岛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