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文娟
内容摘要:《红楼梦》是中国古典文学悲剧的高峰,书中最重要的两位女性林黛玉和薛宝钗纵使有着不同的性情、不同的思想观念、不同的为人处世方式,但却走向了同样的悲剧结局。身处以“男尊女卑”“女子无才便是德”“以顺为正”为道德行为准则的封建贵族家庭,她们的爱情、婚姻悲剧结局是必然的,她们都是封建家庭、封建制度下的牺牲品。本文从《红楼梦》一百二十回文本出发,解析钗黛爱情、婚姻悲剧的必然性。
关键词:《红楼梦》 林黛玉 薛宝钗 爱情婚姻悲剧 必然性
鲁迅先生曾说“悲剧就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1]历代文人笔下刻画的悲剧女性形象无数,她们或因自身性格缺陷造成命运悲剧,或因封建制度下男权社会中持续不变的男尊女卑思想致使女性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而导致悲剧。文学作品中悲剧故事的发生多因反派人物作祟,而《红楼梦》人物的悲剧却是封建社会日渐衰落面貌的折射和社会精神文化的缩影。中国古典文学中最伟大的作品《红楼梦》主题的悲剧意蕴贯穿始终,我们透过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眼睁睁看着贾家这个封建贵族家庭从“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走到“大厦将倾”,再一步一步走向“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末世孤影,红楼梦中人任谁也逃不过这最终的悲剧结局。
林黛玉是《红楼梦》的灵魂人物,薛宝钗是唯一能与之抗衡的主角儿,一个“孤标傲世”,一个“珍重芳姿”,她们的一颦一笑、一悲一喜,她们对未来的满怀期待又身不由己,构筑起红楼一梦,梦醒却满是苍凉绝壁。林黛玉和薛宝钗在曹雪芹笔下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灵魂,不同的性情、不同的思想观念、不同的为人处世方式,纵使有千般不同,最终也都应了“千红一哭”“万艷同悲”的宿命。这两位少女用自己的血泪和生命向我们诠释了封建贵族家庭传统伦理道德枷锁下青春风采的消逝、向往美好自由爱情婚姻希望的幻灭,诉说着成为封建家庭牺牲品的女性命运的悲哀与不幸。
一.葬花人儿哭——林黛玉的无助、无援、无辜、无望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红楼梦》第三回贾宝玉初见林黛玉时说的第一句话,牵绊了黛玉一生,直至付出了她的生命。
林黛玉的前生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一棵绛珠草,快要枯萎时受到赤霞宫神瑛侍者甘露灌溉得以存活,汲取天地精华之后,绛珠草化作女体,即为绛珠仙子。神瑛侍者因艳羡尘世繁华,在警幻仙姑处登记下凡历经人间富贵,绛珠仙子便随同下界,许以一生的眼泪还他,以报当日甘露灌溉之恩。神瑛侍者几经轮回,衔玉而生,是名宝玉,绛珠仙子化身黛玉,二人再续前缘。宝黛爱情故事从这里上演,黛玉因爱流泪一生,泪尽而逝。黛玉一哭,从此泪洒千古。
黛玉爱上宝玉是她前世的宿命,她本就是来还“泪债”的。孤身寄人篱下的她多愁善感、敏感多疑,她在乎宝玉对她说过的誓言,在乎宝玉和哪个姐姐妹妹要好,宝玉一离开她的视线,她的孤独和危机感就会填满她的思绪,大观园里人人都知道黛玉的所想所思所盼,可除了身份地位卑微的紫鹃,没有一个当家人肯出来为她讨这一份情。
林黛玉爱贾宝玉,但薛宝钗的出现让她产生了强烈的不安。她知道宝玉心中有她,但也知道宝玉一见了姐姐,就把妹妹给忘了。她知道宝玉不会因为宝钗而冷落她,但她也清楚宝玉同样不会为了她而疏远宝钗。她自信自己在众姐妹中是和宝玉最相配的,但她也知道宝钗的优秀想要成为宝二奶奶是大有可能的。她知道宝玉对她情真意切,视她为知己,但她始终不明白,二人既为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又何必来一宝钗!她为宝玉对她说过的誓言而感动落泪,但她对宝玉的感情却始终存有疑虑,对此,她不断地进行试探,却又总是不能够安心。
林黛玉本可以在父亲去世后继承家产,不再寄人篱下,像薛宝钗一样想走就走、想留便留,但她放弃了所有,她愿意用这些身外之物换取和宝玉的一段姻缘,她默认了自己的家产被贾家私吞,忍受着寄人篱下“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生活,但当她失去一切的时候,却没有人愿意来成全她,即使是曾经最疼爱她的外祖母,也无视她的期盼。
在封建阶级的道德秩序中,认为婚姻应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门当户对”,在封建大家长们的思想深处,婚姻的前提是财富、权势和社会等级,婚姻的目的和意义就是繁衍子孙、兴旺家族,真情真爱算不了什么。宝玉和黛玉对自由爱情的追求和向往在这样根深蒂固的封建道统思想下显得无力而渺小,他们之间爱情的悲剧结局是注定了的。
第一,虽然林黛玉的母亲贾敏曾是贾母最疼爱的女儿,但早已离世,黛玉父亲去世后林家家道中落,没有一个至亲能来为她开口定终身,孤身寄人篱下的她不能为自己争取幸福,这是闺阁女儿、千金小姐绝不能犯的致命错误。第五十四回元宵佳节,有两个说书的女先儿本打算给贾母讲残唐五代才子佳人的故事《凤求鸾》,可刚开了个头儿就被贾母打断,贾母清楚地表明立场:“这小姐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清俊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哪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作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佳人了。……世宦书香大家小姐,都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别说那些世宦书礼大家,就拿我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有这样的事……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2]她这是在明白地告诉众人,作为女儿家绝不可以越这道雷池。
林黛玉的母亲是豪门贵族贾府的千金小姐,父亲是探花郎,老师贾雨村是进士出身,他们都成长于封建正统礼教思想的教育和影响之下,黛玉从小也一定多多少少接受过封建女德思想教育,至少也受到过封建礼教女子行为规范影响,她不会做违背封建礼教规定、有损闺阁女孩儿清誉的事。因此面对和宝玉的这段感情,她知道即便自己再渴望被家长们认可和接受,再期盼被正名,那也只能是渴望,只能是期盼了,除了等、想和盼,她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她无助。
第二,林黛玉是宝玉姑姑的女儿,薛宝钗是宝玉姨妈的女儿,同为表亲,虽然王夫人也承认“宝玉和林姑娘好些”,但在她心里,妹妹的女儿总是更亲近也更让她放心,宝钗在王夫人这一边有着近水楼台的优势。薛宝钗才貌双全,行事大方又不拘小节,深得贾府上下一致称赞。林黛玉爱哭也爱使小性儿,在众人眼里就不如薛宝钗,最严重的还是个“多愁多病身”,下人们私底下说她是“美人灯儿,一吹就破”,这关乎传宗接代的大事,绝不能含糊,因此无论是性格还是出于对健康状况的考量,黛玉都必然得不到贾家长辈们的青眼相待。宝玉在贾府地位特殊,他的婚姻大事连贾母都不能擅自做主,贵妃姐姐一道口谕,就定了宝玉的婚姻走向,这当然是王夫人的杰作。第二十八回元妃给宝玉和众姐妹送“节礼”,只有宝钗一人得的和宝玉一样,黛玉得的和其他众姐妹一样,元妃这样做的目的很明确。她无援。
第三,宝玉从小就生活在脂粉堆里,贾母的溺爱纵得他无人敢管。长期与姐妹们在一处,王夫人深怕那些“狐狸精”们教坏了她唯一的儿子,影响了他将来的仕途经济。在宝玉身边所有的女孩儿里,林黛玉才情最出众,相貌也百里挑一,又自小跟宝玉在一处,两个人吵吵闹闹间不是黛玉病就是宝玉发疯、变痴变傻,这些王夫人自然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林黛玉必是那“狐狸精”之首,岂能不防。碍于贾母疼爱,王夫人不能对林黛玉做什么,便拿性情、模样都像林黛玉的丫头晴雯开刀,杀鸡儆猴。看不惯打扮得花红柳绿、扮做“轻狂样儿”女孩儿的王夫人是绝不会允许林黛玉走进宝玉婚姻的。晴雯在临死前对宝玉说自己枉担了“狐狸精”的虚名,含恨而终,林黛玉又何尝不是。
《红楼梦》第二十三回宝黛二人在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共读《会真记》,宝玉情不自禁借用书里的句子对林黛玉表白爱慕之情,却引得黛玉“带腮连耳通红,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并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说罢还要告诉舅舅、舅母去。[2]第二十六回,宝玉去探望黛玉,又一次用《会真记》里张生对红娘说的话对紫鹃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向林黛玉表达爱情,这一次气哭了林黛玉,吓得宝玉慌忙告饶:“好妹妹,我一时该死,你别告诉去。我再要敢,嘴上就长个疔,烂了舌头。”[2]可见,虽然黛玉对宝玉满怀深情,但始终“发乎情、止乎礼”,无端被当做“狐狸精”,她无辜。
第四,虽然宝玉爱黛玉,但他绝不会去向母亲和最疼爱他的祖母开口,他不敢,也许他知道,开了口反而更难求成全。贾宝玉的爱看似炽热,但他除了能说“你死了我做和尚去”“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之类的肺腑之言外,却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也什么都挽救不了。宝玉虽说只认木石前盟,但“金玉良缘”响当当的“门当户对”他无可回避,宝钗的金和宝玉的玉就连上面的字都是一对儿,至于那木石前盟,是不会有人关心的。除了宝钗有金来配宝玉的玉,史湘云颈上也挂着一块金麒麟,宝玉得的金麒麟丢了,刚好被史湘云捡到,这不会只是个巧合。薛宝钗的金锁和史湘云的金麒麟就像扎在黛玉心口上的刺,时时刺痛着她敏感的神经。
林黛玉不断提醒宝玉要和“金玉”划清界限。黛玉曾问宝玉:“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第十九回)[2]看到元妃送给宝钗和宝玉一样的手串儿,她讥讽宝玉:“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第二十八回)[2]清虚观张道士说要给宝玉做媒,她看到宝玉收起了张道士呈上来的金麒麟,虽嘴上说“我不稀罕”,其实是又勾起了伤心。第二天宝玉知道林妹妹病了去探望,两人又因头一天的事儿赌气吵嘴,宝玉说了句“我白认得了你”,林黛玉便冷笑说:“我也知道白认得了我,那里像人家有什么配的上呢。”又说:“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亲,你怕阻了你的好姻缘,你心里生气,来拿我煞性子。”后心里又想:“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我便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无闻的,方见得是待我重,而毫无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第二十九回)[2]黛玉时时在警惕着“金玉”之说对自己可能产生的威胁,他一次次试探宝玉的心之所向,但又始终不能够确信。虽然史湘云说过她和黛玉有着一样的身世,是一样的人,但黛玉认为,史湘云虽父母早亡,仍家有叔伯可为她做主,不像自己无依无靠,跟宝钗自然更不能比。黛玉遇到了两个劲敌。她无望。
以上种种,注定了宝黛爱情的有始无终,从朦胧的开始到绝望地结束,是注定了的悲剧。
缘来前盟,今生泪与伴。飘飘渺渺,轻衣薄衫。春尽红残,手把花锄泪,湿了诗卷。曾为玉怨,今又叹连连。
黛玉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带着最后的一点希望埋葬着凋落的花骸。“冷月葬花魂”的她绝望地发出“红消香断有谁怜”的呼喊。在“一朝春尽红颜老”之后,她只能“花落人亡两不知”地与世长辞,结束她“还泪”的命运。黛玉死了,在宝玉被“送入洞房”的那一刻。当宝玉的结婚喜乐奏响荣国府的时候,那个曾经“孤标傲世”的“潇湘妃子”,那个往日坐在潇湘馆里暗自嗟伤的林妹妹正魂归何处?此刻,曾经“有凤来仪”的潇湘馆里,一夜秋风冷。
二.谁解其中泪——薛宝钗的无奈
宝黛爱情因封建礼教、封建婚姻制度和上流社会所不容而走向悲剧结局,始终恪守封建礼仪和封建道德规范的薛宝钗却也同样没能逃脱命运的枷锁,沦为封建大家庭维护利益的牺牲品。
薛宝钗有着艳冠群芳的才质,有着戏蝶娇喘的美丽,有着芳姿自重的清高,也有诗讽世人的大气。她是“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的皇商家庭薛家大小姐;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自小锦衣玉食,要风得风,前有兄长引路,上有慈母陪同,以“待选”的身份顺理成章地住进贾府这个“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人人都说,是她毁了宝黛之梦,可又谁知,是谁害了她的一生!
客居賈府,她“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她平日里罕言寡语,安分随时,人谓“装愚”,自云“守拙”。需要时,她以不变应万变,该出手时则毫不含糊。她在大观园海棠诗社里大放诗才,在宝玉生日宴上抽中“艳冠群芳”的“牡丹签”,成为红楼女儿国当之无愧的“花王”。初结诗社时,她体恤史湘云没有能力给大家“还席”,自愿出钱出力帮忙张罗,助湘云实现对大家的承诺,这不但给湘云解了围,也给海棠诗社增添了欢乐的气氛。在看到邢岫烟无力应付生活支出而典当了冬衣无法过冬时,她没有惊动家人,私下处理了当票并帮岫烟拿回了冬衣。王夫人的丫鬟金钏儿因“挑唆宝玉”后不堪要被撵出去的屈辱投井身亡,王夫人内疚想给金钏儿两件新衣做装裹,因近期只有林黛玉做了新衣,她想拿了来给金钏儿又怕黛玉多心而左右为难时,宝钗便“不忌讳”地把自己才做的两件新衣给了她,解决了王夫人的燃眉愁。探春协理大观园,宝钗献计献策,展示了她理财治家之能。宝钗的优秀让她成为“宝儿奶奶”的不二人选。
哥哥薛蟠因打死人入狱将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四大家族也“忽喇喇似大厦倾”,母亲薛姨妈想依傍贾府救薛蟠,贾府也想利用薛家的财力解决经济窘困,宝钗知道自己的婚姻已经由不得她做主,她终会在长辈们的安排下嫁给宝玉,她原本也以为“金玉良缘”会是她今生的归宿。从她一进贾府,她脖颈上的金锁就在牵引着她未来的婚姻,打一开始众人就都知道,宝钗的金锁是要有玉来配的,黛玉也曾毫不客气地讥讽她“他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第二十九回)[2]当初丫头莺儿也当着她和宝玉的面儿说过,通灵宝玉上的两句话“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第八回)[2]
她接受了家里的安排,她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可是她不知道,宝玉曾在挨打之后深夜遣晴雯给黛玉送帕以表“念旧”,叫黛玉放心;宝玉曾在夜晚独自冒雨去探望黛玉,只为亲眼看一看“林妹妹可好些了?饭吃了多少?有没有再咳嗽?”连贾母都说过宝玉和黛玉“不是冤家不聚头”。宝玉心心念念的是和黛玉的“木石前盟”,从来就不是和她的“金玉良缘”。
宝黛爱情以几近惨烈的方式结束,薛宝钗顺理成章地坐上了这个黛玉倾尽一生想要争取的位置。可她没想到,自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注定了从此孤独一生。当宝玉梦醒,发现身边已没有了自己的所想所盼,他便抛下一切,毅然离去,应了曾经对林妹妹发誓说过的“你死了,我做和尚去”。
黛玉一哭,泪洒千古;宝钗一念,终身误。薛宝钗用她自己的方式,恪守着那个时代的礼仪,她原是冰山下的火种,只可惜,那个本可以带给她温暖的宝二爷却不再回头了,留给她的只有残灯、空房和没有未来的孤单旅途。
宝玉对黛玉的深爱在此刻成了对宝钗深深的伤害,这个“珍重芳姿”的美丽女孩儿在和宝玉拜堂的那一刻就已经走进了自己悲剧的结局。在这个悲剧的舞台上,她别无选择,她有她的宿命,因为她那个命定的金锁,因为她叫薛宝钗。
参考文献
[1]鲁迅,鲁迅杂文全集[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
[2](清)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5
(作者单位:新疆工程学院文化艺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