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真的:有时候只要一抬眼,奇迹就会出现。
那确实是一只石榴。它旁边的两只,也是石榴。我已经瞪着它们看了几十秒钟,好像眼前街景铺展,楼群中间突然升起了一颗陌生的星球。
搬来这个小区已有半年多了。我住在四号楼,21世纪的建筑物,但是除了两部电梯,整栋楼房的布局与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筒子楼并无二致。一条长长的走廊贯穿整个楼层,并且走廊在东,阳台朝西,冬季罕有阳光入室,盛夏西晒有如失火天堂——为什么一定要设计成这样?
站在阳台上看出去,对面就是一号楼的单元入口。再往北,二号楼和三号楼。这三栋楼共用一个小区大门,门口有保安把守。明明是同一个小区,为什么四号楼单独被排除在外,只配做另外三栋楼的屏风?
商业划分出服务,资产划分出阶级。人与人之间的分野,就像同一个小区的商品房和回迁房,泾渭分明。
留神观察,对面三栋楼里的住户,以年轻人居多;而住在四号楼里的,多为中老年。我的邻舍,是一对中年夫妻和他们的老母亲;邻舍的邻舍,人口繁杂,足有五六口人之多——区区六十平方米,真不知他们是如何挤下的。有一天为了什么事咨询这家的主妇,她眉头紧皱,扫我一眼,懒得搭腔。大约人在那样的环境里,是很难涵养出好脾气的。
刚搬过来的时候,因为时常停水,去问邻舍的男人,他说这栋楼的供水设施是直上直下,我家和他家并非同一个管道。他家有水,不等于我家也会有;至于我家为什么停水,要问我的楼上和楼下。我跑上去敲401的门,没人;又敲501,开门的是一对八十多岁的老夫妻,他们告诉我,从一楼到四楼才是同一个管道,总阀在101。他们问我,是租的房子吗,老家在哪里?聊起来,老先生年轻时曾经当过兵,部队就驻扎在我老家的Y市。见他们如此年迈,儿女似乎也不在身边,我想问问他们,是否有什么需要我帮忙,但转念一想,刚见面就这样问,似乎并不妥当。
一个人初到异地,又是独居,总觉得不安。且这楼没有门禁,外人出入无阻,加上墙壁隔音欠佳,总有些奇怪的响动,让人疑神疑鬼。我的房间位于最尽头,走廊里没灯,夜间走在里面,不开手机手电筒,黑灯瞎火的,着实吓人;开手电筒呢,想到旮旯里可能埋伏着某个坏人,手电筒会让自己轻易成为攻击目标——真正是左右为难。偏偏初来乍到,总有些工作做不完,下班时天色已然黑透。拐进小区大门,迎面撞见一间灵棚,里里外外摆满花圈和花篮,镶了黑框的遗照在供桌上默然静立,一盏白炽灯昏黄地照在上边。忙不迭垂下眼皮,屏息从灵棚侧旁绕过去,总觉得有身影尾随在后,后颈上凉飕飕的,汗毛直立。一口气奔上三楼,早早掏出钥匙,飞快地开锁进屋,一把按下门侧所有的电灯开关,伴随“咔嗒”的一声轻响,身后的影子终于被挡在了门外。
小区门口有个修理自行车的小摊,周围摆了一圈各式各样的小板凳。只要不下雨,总有几个老人坐在那里闲谈。我留意过几次,501的那对老夫妻并不在其间。就这样每天出来进去,慢慢地,也能依稀认得出其中的几张面孔,但是倘若在别处碰见,却也不一定能够辨识出来。人到了暮年,无论男女,看上去似乎总有几分相似。
就在老人们坐的小板凳后边,生长着一丛凌乱的灌木,叶片细碎,枝干歪扭,野生野长的样子。灌木与老人,看上去彼此互为背景;而所有的背景总是退往远处,如同被时间的风沙蚀过,划痕遍布,模糊不明。
或许正是因为老人们的存在,让我每次走到小区门前,总会下意识垂下目光。在中年与暮年之间,只隔着一道低矮的山峦。然而中年的谵妄在于,总是难以坦然面对暮年的降临。我因而并未发觉,就在那些老人们的头顶上,榴花似火,将一个个庸常的晨昏点燃。这些稍纵即逝的焰火,一旦错过,就再也难以重逢,连同那相遇中的惊喜、欢悦、疑窦,甚至幻觉——谁的人生不需要一点幻觉加持呢?
这些花朵的火焰,蝴蝶的幻境,是如何慢慢鼓胀,膨成混沌初分的小小星球?这天生多籽的果实,近似于某种胎生的动物,至死保留着与母体相连的伤口:一颗凹陷向内心的六角星星。
时序已是仲秋,留在枝头的石榴,大约是最晚熟的几只?或者,楼角的土质过于瘠薄,这棵石榴树,总共只结出了这几只果实?石榴已然熟透,主人何以迟迟没有采摘?前几日,我整理杂物间,发现了一根拐杖,它有四只万向轮,向各个方向皆滑行自如,独立时亦站得很稳,像一只矮脚长颈的小兽,里面活着一颗倔强的老灵魂。从扶手的高度估算,它的主人应该是一位男性。我的房东是一对六十岁上下的夫妇,而拐杖的主人,想必是他们的父辈——他会是那个种下石榴树的人吗?
暮色降临,眼前的这几只石榴色泽朦胧,悬而未决,仿佛即将溶解于步步逼近的长夜。
多年以前,我家的院子里也曾经有一棵石榴——说是“我家”并不确切,因为那是我公公婆婆的家。婚后最初的一年多时间里,我们与公婆同住。两栋房子围成“L”形,分别构成了院子的两道边长,一座长方形花坛则占据了这院子的大部分空间。花坛正中挖有一眼鱼池,里面游弋着十几条金鱼,那棵一人高的石榴树就种在鱼池旁边。必须承认,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石榴树,而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石榴是最难养活的植物——我母亲曾经试种过不止一次,那些石榴苗养在花盆里,从来未能连续熬过两个冬季。
我结婚时,正值9月下旬。到了10月份,婆婆收获了十几只石榴,全家人分吃了数只,又有几只送给了来访的亲友,还剩下的几只,婆婆收在厨房的柜子里。
过了几天,婆婆说,柜子里的石榴怎么少了一只?
我说,不知道呀。
婆婆狐疑地看我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这旷日持久的羞愧,从来不曾被稀释过。但为了某个人,它是值得的。
那时候莲香还在Y市。作为初中同窗,与莲香之间的友情是如何展开的,我早已无从追忆。只记得那时的晚自习极其漫长,而我已开始近视,一旦轮换到靠窗或者靠墙的位置,书写在黑板另一侧的那些习题,就变成了混沌的湖水,除了反射日光灯的一团白光,剩下的,就是些线条凌乱的涟漪。每一次,都是莲香匆忙把那些习题抄写下来,隔着好几位同学,将本子传递到我的手上。初中毕业,我们考进了不同的学校。有一年中秋,有人送给莲香的父亲两盒月饼。是那种极新鲜的月饼,用料考究,饼皮松软,沁出枣泥馅诱人的甜香,仿佛前一天才刚刚出炉。莲香家五口人,所以她分到了两块月饼。我们这两个高中女生,还都文质彬彬地戴着近视眼镜,就那样坐在我们学校门口的花坛边上,一人一块,把月饼吃掉了。
再后来,我们都毕业了,进了各自的单位。某个周末,莲香家里做锅烙。她母亲负责包,蓮香负责掌勺,烙得最金黄的几只,她用一只大碗盛着,偷偷藏在碗橱的最深处。吃过午餐,家里来了亲戚,听说表哥还未吃饭,莲香的妹妹说,她看见碗橱里还有几只锅烙呢——谁知却是遍寻不见。莲香的母亲说,别找了,没看你姐一下桌就不见了?那几只锅烙,一定是给沙爽送去了。
那是一个刚刚丰足起来的时代,多数人的味蕾平生第一次舒展开来。只是那时候,我们还太年轻,除了手中大把的时间,能够支配的事物是如此之少,无论索取还是给予,总是不能坦然。
再再后来,莲香就职的那家国营贸易公司濒临倒闭,她辞职前往北京发展。又过了几年,她嫁给一位跨国公司的白领,随夫君移居威海。
二十年天各一方,音信杳然。我几次动念寻找莲香的联系方式,终究还是放弃了。反过来想想,莲香若要找我,似乎也并不困难。人类的内心有两种恐惧同时存在:失落的恐惧,以及失落之物终于寻回却已不复如初的恐惧。或许,横亘在我和莲香之间的,并不是漫长的离别,而是我们早已明了了时光的真相:世事的熔炉会将相同的材质淬炼成迥异的星体,让它们身不由己,屈服于各自的星系。
(选自《福建文学》202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