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资源的共同管理:“东方白鹳”在地域社会引发的联动效应

2022-06-29 09:38陈爱国
民俗研究 2022年4期
关键词:白鹳民俗学環境

陈爱国

一、研究目的与文献回顾

东方白鹳(Oriental White Stork)是栖息于日本兵库县等地的世界濒危鸟类,在一些人看来它本该是动物学或生态学等学者研究的对象,它为何能成为地域民众甚至整个日本社会关注环境保护与社会发展的契机呢?我们不禁要问,谁在关心东方白鹳?他们为什么如此关注东方白鹳?就环境保护或资源管理而言,公众参加与否影响该项事业的成败,因为只有当事人的主动参与才能促成人与自然的真正共生。本文的讨论以东方白鹳为切入点,聚焦东方白鹳在日本社会引发联动效应的缘起、过程与意义,以此探讨地域社会处理人和自然关系、实现自然资源共同管理的路径问题。

回顾相关文献,我们可以发现,由“保存、保护”(preservation、protection)向“保全”(conservation)的范式转换,是日本学界讨论环保问题时的一大动向。堀田恭子指出,环境保护有Pe(preservation)、Po(protection)和C(conservation)等类分,Pe型侧重基本未受人为活动影响的原生自然环境的保护,即原样保存;Po型强调防护性保护,侧重负面影响因素的驱除;C型则认可人对自然的适度介入,注重受人类生产活动影响而不断改变的次生自然环境的利用与管理,堀田强调,Pe、Po型向C型的转向正逐步成为全球趋势。(1)参见堀田恭子「自然を守るしくみ」,鳥越皓之、帯谷博明編著『よくわかる環境社会学(第2版)』,ミネルヴァ書房,2017年,第20頁。日本社会将C型译为“保全”,因此“环境保全”也已成为官方、媒体与民众的常用词汇。

关于原生自然环境与次生自然环境的讨论,鸟越皓之强调,民俗学的研究对象往往是次生自然环境,环境民俗学就是从民俗学的视角来研究次生环境与人的关系。(2)参见鳥越皓之編『試みとしての環境民俗学-琵琶湖のフィールドから-』,雄山閣,1994年,第ⅲ頁。同时,带谷博明指出,日本的环境社会学可分为两大主题:“环境问题的社会学”与“环境共存文化的社会学”。前者以经济高速增长期的各类公害及资源开发所引发的社会问题为研究对象,相关学者构建了受害结构论、受益圈、受苦圈等理论概念,其代表人物为研究水俣病等公害问题的饭岛伸子;后者则侧重农村社会学或民俗学的研究手法,以环境保全的理论化为目标,探讨地域社会中人与自然的互动,其代表人物为研究日本第一大湖琵琶湖周边社区并提出“生活环境主义”理论的鸟越皓之。(3)参见帯谷博明「環境社会学の成立と展開」,鳥越皓之、帯谷博明編著『よくわかる環境社会学(第2版)』,ミネルヴァ書房,2017年,第14-15頁。突破环境民俗学与环境社会学这一学科壁垒,实现跨界研究的鸟越皓之认为,不仅是环境民俗学,环境社会学的研究对象同样也是“文化化的自然”,即遭受破坏的自然或者被人为加工的自然,日本的环境社会学学者更倾向于使用日文的“环境保全”(conservation)而不是“环境保护”(protection),因此,鸟越认为日本的环境社会学也是以研究环境保全为目的的学问。(4)参见鳥越皓之「人間社会にとっての環境」,鳥越皓之、帯谷博明編著『よくわかる環境社会学(第2版)』,ミネルヴァ書房,2017年,第3-4頁。

这说明,一方面,较之原生自然环境,环境民俗学更倾向于研究次生自然环境,重视人的行为和社会结构对自然环境的影响,这必然会涉及公众参与问题,有必要探讨不同的个体或群体对于自然环境的多样利用和管理;另一方面,在一定程度上,日本力图跨越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公害“治理”阶段(5)2011年3月11日的日本东北大地震、海啸所引发的核泄漏问题,需要日本学界再次探讨和反思核电安全等重大环境问题。,从而探索人与自然的“共生”,共生与共存也成为环境民俗学、生态人类学、环境社会学等学科的通用概念。在鸟越看来,我们要保护的环境与地域民众的生活息息相关,因而不能忽视人的存在,且应该摒弃单纯只提倡原生自然保护的“自然环境主义”,或者试图只依赖现代技术解决环境问题的“当代技术主义”。(6)参见鳥越皓之『環境社会学-生活者の立場から考える-』,東京大学出版会,2004年,第66頁。生活环境主义视角注重地域社会公众的立场与利益,这就自然解决了两大难题:一是不为关注“环境”而忽视民众,因为它不排斥与环境密切相关的民众的生活,而是基于民众的立场与日常生活的视角来考虑环境问题;二是民众参与的自然形成,因为在公众立场也得到重视的前提下,公众自然会发挥能动性,积极参与环境保护,而不至于造成“被动参与”。

此外,既有研究注重的另一个关键词则是“共同管理”。环境民俗学、环境社会学及生态人类学领域的相关学者都致力于自然资源的共同管理(the commons)这个话题的讨论。此类研究,发端于埃莉诺·奥斯特罗姆等学者所讨论的公共池塘资源制度。奥斯特罗姆的理论强调,“许多社群的人们借助既不同于国家也不同于市场的制度安排,却在一个较长的时间内,对某些资源系统成功地实行了适度治理”(7)[美]埃莉诺·奥斯特罗姆:《公共事物的治理之道:集体行动制度的演进》,余逊达、陈旭东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第1页。,而且“共同使用公共池塘资源的人们,相互交流并建立了可以改善共同结果的公认的规则与策略。他们通过设置自己的实际运行规则,克服了‘公地悲剧’”(8)[美]埃莉诺·奥斯特罗姆、[美]罗伊·加德纳、[美]詹姆斯·沃克:《规则、博弈与公共池塘资源》,王巧玲、任睿译,陕西出版集团、陕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4页。。此时的规范与制度不受外部权威的挑战,监督和制裁都不是由外部权威实行,而是由参与者自己实施。(9)参见[美]埃莉诺·奥斯特罗姆:《公共事物的治理之道:集体行动制度的演进》,余逊达、陈旭东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第113页。这能体现共同管理这一概念的关键内涵。秋道智弥、井上真及宫内泰介等学者通过海洋资源、入会林地等个案研究和理论归纳,强调公众按照内部规范共同利用和管理社区自然资源模式的有效性。(10)参见秋道智彌『コモンズの人類学-文化·歴史·生態-』,人文書院,2004年;井上真『コモンズの思想を求めて-カリマンタンの森で考える-』,岩波書店,2004年;井上真、宮内泰介編『コモンズの社会学』,新曜社,2001年。井上真将commons定义为“自然资源的共同管理制度,以及共同管理的对象即资源本身”,并强调:

不拘泥于资源的所有,而将实质层面的共同管理(含利用)作为commons的条件。因此,即使某一自然资源为私人所有,只要以默认或契约形式由地域居民共同管理(collective management),就能将这一资源管理制度纳入commons的范畴加以探讨。此外,由国家或县政府所有的林地,若由人们共同管理则属于commons,若由行政部门加以排他性管理(相当于私人管理)则不是commons。(11)井上真「自然資源の共同管理制度としてのコモンズ」,井上真、宮内泰介編『コモンズの社会学』,新曜社,2001年,第11-12頁。井上真将“入会林地”定义为“某一地域的居民共同利用和管理的山林原野”。显然,山林原野的传统管理方式彰显了自然资源利用的地域性和共同性特点,由一定的居民在一定的社会规范的前提之下共同利用和管理自然资源,从而实现自然资源的可持续利用。另一方面,很多场合,使用权与管理权甚至会与自然资源的“所有权”分离,此时的共同管理制度更注重在一定社会规则下的共同“利用”和“管理”。

共同管理集团的主体可大可小,秋道智弥将其分为local commons、public commons和global commons三类(12)参见秋道智彌『コモンズの人類学-文化·歴史·生態-』,人文書院,2004年,第15-24頁。,他通过考察所有权对各级别commons的界定与争议的影响,探讨“谁的资源”这一权利边界的问题。而井上真则更注重探讨小规模地域社会中成立的commons(local commons),他指出只要利用资源的集团内部存在明示或默认的权利和义务关系的共同管理方式(tight local commons)就不易出现公地悲剧(13)参见井上真「自然資源の共同管理制度としてのコモンズ」,井上真、宮内泰介編『コモンズの社会学』,新曜社,2001年,第12頁。,同时commons理论注重考察“参与式自然资源管理”,关注市民、居民的共同参与(14)参见井上真「自然資源の共同管理制度としてのコモンズ」,井上真、宮内泰介編『コモンズの社会学』,新曜社,2001年,第23頁。。就这一点而言,与前述鸟越皓之提倡的“生活环境主义”视角有异曲同工之处,实现了两者在理论和实践层面的对话。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在人与自然的共生时代,民俗学界在探讨自然资源的管理问题时,推进了“生活环境主义”“社区共治机制”等理论的发展,在强调与次生自然环境共生的立场之下,着力于启蒙公众的参与实践。那么,在社会实践中,生态重建、资源管理及公众参与等要素在当下的地域社会如何实现整合,且又该如何形成一种现代社会的基层治理模式呢?日本丰冈市的东方白鹳个案,被认为是顺利实现生态重建与公众参与的典型事例。(15)参见鬼頭秀一「恵みも禍も-豊かに生きるための環境倫理-」,鬼頭秀一、福永真弓編『環境倫理学』,東京大学出版会,2009年,第272頁。关于东方白鹳的既有讨论,可参见以下文献:菊池直樹『蘇るコウノトリ-野生復帰から地域再生へ-』,東京大学出版会,2006年;鷲谷いづみ編『コウノトリの贈り物』,地人書館,2007年;コウノトリ野生復帰検証委員会編『コウノトリ野生復帰に係る取り組みの広がりの分析と評価』,丰冈市官网:http://toyooka-kounotori.com/wp/shiryou_list/chosahoukokusho/,发表时间:2014年;浏览时间:2019年8月11日。下文拟基于以上研究视角,借助东方白鹳个案来探讨社区自然资源共同管理的路径问题。

二、“东方白鹳”引发的联动效应

东方白鹳为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指定的濒危鸟类之一,全球野生物种约3000-4000只,近年因“栖息地减少、生境退化以及人为干扰”等原因,东方白鹳的野生物种数量在不断减少。(16)马建章、田秀华、马雪峰:《东方白鹳迁地保护研究现状及发展趋势》,《野生动物》2006年第3期。据康国文考察,白鹳(White Stork)也分布于“欧洲、北非和中亚浅水湖泊、水塘、沼泽、水渠和流速缓慢的溪流,在非洲和印度越冬”。在欧洲,“白鹳送子”传说深入人心,白鹳被当地人赋予了特殊的象征意义。而东方白鹳形体与欧洲白鹳颇为类似,最大的区别在于喙的颜色。(17)康国文:《鹳鸟家族中的“黑白双姝”》,《野生动物》2004年第6期。东方白鹳分布于中国、朝鲜、日本等国家,本文所要重点讨论的日本兵库县丰冈市的丰冈盆地也是东方白鹳的栖息地之一。

丰冈市位于兵库县北部,人口约9万,河流圆山川流经该市,河周边的盆地被命名为“丰冈盆地”。大量东方白鹳曾将丰冈盆地作为栖息地,它们在丛林的松树上筑巢,在河流周边的稻田和湿地捕捉青蛙、泥鳅、鲶鱼、鲫鱼等食物。(18)参见中貝宗治「コウノトリとともに生きる-豊岡の挑戦-」,鷲谷いづみ編『コウノトリの贈り物』,地人書館,2007年,第37-42頁。自江户藩政时期以来,丰冈地区就被指定为禁猎区,这使东方白鹳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保护,此外亦与当地的传说和信仰将东方白鹳视为“瑞鸟”有一定关联。(19)参见コウノトリ野生復帰検証委員会編『コウノトリ野生復帰に係る取り組みの広がりの分析と評価』,丰冈市官网:http://toyooka-kounotori.com/wp/shiryou_list/chosahoukokusho/,发表时间:2014年;浏览时间:2019年8月11日;村田浩一「コウノトリ野生復帰の諸課題-住民との協力関係ほか-」,『日本野生動物医学会誌』第4巻第1号,1999年。但是,1971年最后一只东方白鹳在丰冈地区死亡,这让日本陷入了野生东方白鹳绝迹的境地。生态破坏,“特别是农药的使用、圃场的设置、河流改建引起的湿地的消失”等农耕方式的改变,被认为是东方白鹳绝迹的主因。(20)参见中貝宗治「コウノトリとともに生きる-豊岡の挑戦-」,鷲谷いづみ編『コウノトリの贈り物』,地人書館,2007年,第43-44頁。

东方白鹳起初只是地方行政和国家制度的生物学保护对象,研究机构及其背后的行政部门首先提出了物种的保存,当时主要关注的是生物学层面的学术价值。若通过前文所述的Pe(preservation)、Po(protection)和C(conservation)等基准来区分,该阶段更侧重Pe型,即注重物种的原样保存(参见表1)。

表1 作为濒危物种的东方白鹳(丰冈盆地)(21)笔者基于以下资料制作:コウノトリ野生復帰検証委員会編『コウノトリ野生復帰に係る取り組みの広がりの分析と評価』,丰冈市官网:http://toyooka-kounotori.com/wp/shiryou_list/chosahoukokusho/,发表时间:2014年;浏览时间:2019年8月11日。

如表1所示,这一系列保护行为的首要目的是东方白鹳作为野生物种能再次出现在丰冈盆地,其判断的基准是东方白鹳为国家的“特别天然记念物”,且是世界濒危鸟类。(22)依据日本《文化财保护法》(1950年制定)的规定,“天然记念物”由国家指定,以动物、植物、矿物及其天然保护区域为对象,该行政认定制度重点在于保护学术价值颇高的动植物和矿物,其中特别有价值的对象则被指定为“特别天然记念物”。截至2022年5月,日本共有天然记念物1038项,特别天然记念物75项。参见日本文化厅官网:https://www.bunka.go.jp/seisaku/bunkazai/shokai/shitei.html,发表时间:2022年5月1日;浏览时间:2022年5月10日。东方白鹳在1956年被指定为日本的“特别天然记念物”,成为国家认定的重要保护动物。然而,1971年野生东方白鹳在日本绝迹后,要从物种层面保护东方白鹳的视角不断得以强化,虽然人工孵化、培育的历程异常艰难,但终于在1989年成功实现了东方白鹳的首次人工孵化。可以说,这一系列的保护行为是在丰冈市、兵库县和文化厅等行政部门的指导和资助下得以实现的,行政部门能够介入的资格则来自“特别天然记念物”的认定这一行政制度。

然而,以物种的保存启动的保护行为并未只停留在动物保护和由上而下的行政指令层面,它还引发了地域社会甚至整个日本社会的联动效应:这一项目最终促成了当地村民变更农耕方式,推动地方政府建立研究机构,推进环保企业入驻当地,促使NPO建设教育基地,从而受到了内部社会与外部世界的共同关注(参见表2)。

表2 多元主体参与东方白鹳保护活动(23)笔者基于以下资料制作:コウノトリ野生復帰検証委員会編『コウノトリ野生復帰に係る取り組みの広がりの分析と評価』,丰冈市官网:http://toyooka-kounotori.com/wp/shiryou_list/chosahoukokusho/,发表时间:2014年;浏览时间:2019年8月11日;中貝宗治「コウノトリとともに生きる-豊岡の挑戦-」,鷲谷いづみ編『コウノトリの贈り物』,地人書館,2007年,第43-65頁。

由表2可知,此类联动效应与以下两个因素有直接关联:

其一,在丰冈市,外来理念与地域社会形成了良性互动。“特别天然记念物”、国际重要湿地等理念受到了当地农户的响应。在生态重建工程启动前,对于东方白鹳的认知,当地民众一方面认为其是优雅的瑞鸟,另一方面也有民众将它视为踩踏稻田的害鸟。(24)参见コウノトリ野生復帰検証委員会編『コウノトリ野生復帰に係る取り組みの広がりの分析と評価』,丰冈市官网:http://toyooka-kounotori.com/wp/shiryou_list/chosahoukokusho/,发表时间:2014年;浏览时间:2019年8月11日。而在保护东方白鹳的行动趋于社会化以后,其负面形象逐步弱化,而“给人类带来福利的白鹳”这一形象则不断被唤醒。当地民众在行政部门和外部专家的指导下,积极参与绿色农业的耕种,重建湿地并强化了环境教育和农业品牌意识,顺利推广“培育白鹳之米”这一稻米品牌,保障了粮农的利益。2006年,当地粮农、农业指导员和科研人员联合主办了以“白鹳与丰冈农业”为主题的座谈会。自1996年开始尝试绿色农业的粮农代表曾有如下发言,这也从侧面印证了民众参与的动力来源。

1996年,我开始推进稻田养鸭项目,并于2002年正式成立(致力于无农药或少农药稻米栽培的)农业合作社……刚开始对专家们的话题并不怎么感兴趣。不过,要说与东方白鹳共生的话,就想到不得不增加尊重生物多样性的水田,以此逐步改变农耕方式。我想这不仅是为自己,更是想要为消费者提供安心、安全的稻米……我们在(NPO民间稻作研究所)稻叶老师和普及中心的带领下,通过县、市、农业协会共同试验,形成了我们自己的种植法,并在努力推广之下,确保了100公顷的种植面积。(25)鷲谷いづみ編『コウノトリの贈り物』,地人書館,2007年,第225、236頁。

由此可知,在粮农逐步参与东方白鹳保护活动的过程中,他们所关注的稻米超脱了解决温饱问题的粮食这个范畴,而是延伸到了生物多样性、食品安全等多元主题。这也与当时日本国内呼吁多元评价水稻文化的社会动态相吻合。(26)1999年日本政府颁布《农产品、农业和农村基本法》,将原来类似“工厂”功能的稻田加以重新评价,认为稻田有涵养雨水、减缓洪灾、塑造自然及文化景观等多元功能。参见安室知「水田漁撈と現代社会——環境思想とフォークロリズムの交錯」,『国立歴史民俗博物館研究報告』第125集,2005年。丰冈市的水田和湿地得到重新评价,呈现多元样态,而且在2010年,丰冈湿地被列入国际重要湿地名录。

其二,外来理念也推动了多元主体的协同合作。1999年政府设立研究机构“白鹳之乡公园”,除科学研究外,该园还向社会开放,接收参观人员(27)参见コウノトリ野生復帰検証委員会編『コウノトリ野生復帰に係る取り組みの広がりの分析と評価』,丰冈市官网:http://toyooka-kounotori.com/wp/shiryou_list/chosahoukokusho/,发表时间:2014年;浏览时间:2019年8月11日。,将“物种的保存和遗传的管理、野生化的科学研究与实践、人与自然共生的普及与启发”作为运营目标(28)参见兵库县县立白鹳之乡公园官网:http://www.stork.u-hyogo.ac.jp/research/,发表时间:不详;浏览时间:2019年8月11日。。如表2所示,在日本社会,每年有30万人到访的“白鹳之乡”已是全国知名的地域社会,在协同合作体制之下,行政部门、志愿者、村民、市民、企业等多元主体都得以参与稻田、湿地、东方白鹳的管理。

在这一阶段,东方白鹳不只是单纯的物种保存对象,而是已成为公众参与资源共同管理、开展环境教育实践、处理人与动物关系、解决环境保护与社会发展矛盾的完美契机。东方白鹳不仅具有生物学的价值,还被纳入人类文化的范畴,实现了象征意义的拓展。以Pe(preservation)、Po(protection)和C(conservation)等基准来区分,该阶段更侧重C型,即注重人与次生自然环境的共生。

三、分析与结论

基于上述论述我们可以发现,以基于自然科学视角的物种保存为开端,东方白鹳与多元主体建立关联,被赋予了多元的象征意义。而认知的多元化推动了野鸟与农耕、生态、经济、民俗、教育等社会元素的相互结合,实现了社会的良性循环。很显然,原生自然的野鸟逐步被赋予、强化了文化与社会价值,成为生活于次生自然或者自由翱翔于原生自然与次生自然之间的“幸福之鸟”。为此,我们可以讨论两个问题:第一,人与自然的共生关系;第二,人与人的协同合作。东方白鹳引发社会联动、促成社会良性循环建立在这两者的基础之上。

(一)人与自然的共生关系

在生态重建、物种保护的过程中,丰冈市并没有摒弃人的存在,也未片面追求原生自然的重建,而是在不断重建人与次生自然关系的进程中形成了人与东方白鹳的多样关联。最为明显的标志就是东方白鹳被赋予了多元象征意义。

如前文所述,民俗学的研究对象往往是次生自然环境,而环境民俗学就是从民俗学的视角来研究次生环境与人的关系。(29)参见鳥越皓之編『試みとしての環境民俗学-琵琶湖のフィールドから-』,雄山閣,1994年,第ⅲ頁。这并不忽视人的立场与生活的存在,同时也不肆意高估人的作用。人并不外在于自然,人也并不具有特权,这是学界与社会逐步形成共生理念的前提,而这些理念的倡导离不开环境民俗学、生态人类学和环境社会学等学科的发展与壮大。随着肆意开发理念的膨胀,人类的生存环境日益受到破坏,人和其他植物、动物相比,究竟该以怎样的存在自居,这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以上研究领域的学者所探讨的首要问题。开创日本环境社会学研究的饭岛伸子曾指出,环境社会学所坚持的基本立场是“不采取将人类视作优越于其他生物的人类特权思想”(30)飯島伸子「序章」,飯島伸子編『環境社会学』,有斐閣,1993年,第4頁。。在生态人类学领域,秋道智弥等学者强调,“生态人类学研究最基本的问题是人与自然之间具有怎样的关系”,与生态学往往将人类外化于自然相比,他们认为“只有将人的生活和环境结合起来的研究才能被称为生态人类学”。(31)[日]秋道智弥、市川光雄、大塚柳太郎编:《生态人类学》,范广融、尹绍亭译,云南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页。环境民俗学更是如此,1987年率先在日本倡导生态民俗学研究的野本宽一曾指出,探讨“人与其所处的环境之间的关系”是民俗学研究的主要课题之一,他强调民俗学研究“重新将人置于大自然的生态系统之中(‘不是之外’——笔者注),在自然环境中再次考察民俗事象”。(32)野本寛一『生態民俗学序説』,白水社,1987年,第16-17頁。作为以上学科的基本立场与共享命题,人是自然的一部分,而非支配自然的外部存在。正如樱井龙彦所强调的,“在重视科学与经济效率的产业社会,近代技术的目的是支配自然。近代以前,人们曾认为自然将人囊括在内,人生存于自然之中,但是伴随技术的革新,此类自然观念逐步衰退,而以为人类能征服、支配自然,且试图在人和自然之间划定明确的界限。作为其结果,与人类隔离的自然只会成为被征服的对象”,而“自然虽有其个性,但其多样的姿态却被人们逐步遗忘”。(33)櫻井龍彦「民俗における技術と環境問題-河川の開発と治水をめぐる伝統工法から考える-」,櫻井龍彦編『東アジアの民俗と環境』,金寿堂出版,2002年,第22頁。因此,环境民俗学等学科的研究有助于我们重新挖掘、审视自然的多样性以及人与自然关系的多样性。

就东方白鹳的问题而言,这一视角为何如此重要?因为其关乎东方白鹳的保护是基于生物学、生态学层面的物种或原生自然的保存立场,还将人和东方白鹳置于同一平台,恢复或强化人与东方白鹳关系的多元化。伴随着保护行为的推进,东方白鹳与多元主体及社会的多个层面产生互动,不断被纳入次生自然环境的范畴。这主要是为了人与东方白鹳的共生。菊地直树认为,就生态重建和地域振兴的融合而言,其课题是“白鹳的生活化”和“生活的白鹳化”,也就是说,“白鹳的野生回归不仅是白鹳的再生,也不仅是其栖息地的自然环境的再生,而是地域社会与自然的多元、浓厚的关系的再生”。(34)菊池直樹、池田啓「コウノトリの野生復帰プロジェクトと地域づくり」,『ランドスケープ研究』第72巻第4号,2009年。相关部门还倡导应进一步多元化认知白鹳,提醒民众病菌、伤人、数量等因素也不容忽视(参见コウノトリ野生復帰検証委員会編『コウノトリ野生復帰に係る取り組みの広がりの分析と評価』,丰冈市官网:http://toyooka-kounotori.com/wp/shiryou_list/chosahoukokusho/,发表时间:2014年;浏览时间:2019年8月11日)。

丰冈模式并不将东方白鹳隔离至原生自然,而是适度将其纳入次生自然之中加以利用和管理,从而实现了身份认定与象征意义的转变。对于公众而言,东方白鹳或自然已不再是“他者”,而成为“我们”的重要组成部分。

(二)人与人的协同合作

地域的自然资源成为国家级保护对象或者全球资源(全球濒危物种、国际重要湿地)后,此时的参与主体(利益相关者)也由研究人员或地域民众扩展至NPO、企业甚至全球市民。一方面,外部人员可能无法有效利用内部的组织、知识与经验;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使地域资源完全脱离原有的地域社会。

此时,若外部人员与内部居民间产生对立关系,我们又该如何应对?一些外部人员可能认为,“自然资源并不只属于地域居民,而是属于全民共有”,但是,若一味强调外来的观点或者具有普遍性意义的理念,“忽视地域居民意向、实行少数服从多数原则”(35)井上真「自然資源の共同管理制度としてのコモンズ」,井上真、宮内泰介編『コモンズの社会学』,新曜社,2001年,第14-15頁。的话,就可能无法保障内部居民的利益。针对这样的状况,井上真认为,为贯彻尊重地域居民生活的立场:一方面,有必要将地域居民的资源管理和外部价值加以结合;另一方面,他强调,鸟越皓之等学者所倡导的生活环境主义是合适的路径选择,需要我们重视地域原有居民的生活,从当事人的视角来把握事实关系,探索解决问题的方法。(36)参见井上真「自然資源の共同管理制度としてのコモンズ」,井上真、宮内泰介編『コモンズの社会学』,新曜社,2001年,第228頁。

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就东方白鹳的事例而言,在外部理念的内嵌、多元协同关系的形成过程中,地域社会当事人的利益得到了较好的保障。村田浩一认为1994年丰冈市举办的“白鹳未来·国际会议”是东方白鹳保护运动的全新的转折点,因为这次国际会议不仅邀请了国内外专家,还诚邀了当地老年人和年轻人作为嘉宾参与讨论,而且为这次国际会议服务的当地民众之后成立了志愿者组织“白鹳应援团”。(37)参见村田浩一「コウノトリ野生復帰の諸課題-住民との協力関係ほか-」,『日本野生動物医学会誌』1999年第4巻第1号。因此,在国际会议、志愿活动等保护行动中,当地民众没有缺位,这也促使保护的主体持续扩大,保护动物、保护自然的主体之间的共感意识也不断加强。此外,研究人员还与政府部门合作,定期实施问卷调查,努力将民众的意识与意见反映到地方政府部门的决策之中(38)参见本田裕子「生物多様性保全を企図した環境政策の評価プロセスにおける地域住民の意識についての考察」,『地域政策研究』第19巻第1号,2016年。。在这一案例中,我们能找到“民众的在场”。

“特别天然记念物”“国际重要湿地”等理念伴随着行政、市场的介入而嵌入地域社会,这可能会引发自然资源与地域社会的脱节,然而若地域民众的利益和立场首先得到保障,他们就会主动参与山林湖海的保护,不断延续或重建自然资源的共同管理制度。

简言之,要真正实现“民众在场”,首先就要讨论“民众立场”这一问题,需要我们探究地域民众与自然环境间的密切关联,在合理利用民众知识与组织的基础上重建生态,此时环境民俗学等学科的理论与实践就显得尤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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