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戏剧性在乔托作品中的表现

蒋文洁

【摘要】作为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绘画艺术的先驱，乔托的艺术作品关注人性，注重人文精神，不仅在精神表达上继往开来，在画面形式与语言表达上更是具有承前启后的历史意义。本文通过图像分析法，以《哀悼基督》《犹大之吻》《泉水的奇迹》三件作品为例，探讨戏剧性在乔托绘画作品中的表现，追根溯源式地探究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绘画作品背后的人文精神。

【关键词】乔托；文艺复兴；戏剧性

14世纪的佛罗伦萨是欧洲最主要的手工业中心和文化中心，同时也是新兴资产阶层与基督教会建立的封建制统治对抗的政治舞台。当时佛罗伦萨在手工业、农业、商业等多方面高度发达，人们对更高科学文明的真实、真相的追逐与觉醒促进了文艺复兴运动兴起。人们提出反对中世纪的禁欲主义和宗教观，欲摆脱当局教会对人们思想的束缚。因而产生了手工业者、商人联合组成的武装行会，依靠行会的力量来抗衡当局教会的力量，开展了反对当局统治者的斗争，表现在文化方面即为“文艺复兴”，在思想上的表现被史学家定义为最早的“人文主义”。乔托作为佛罗伦萨画派创始人，文艺复兴早期的转折性人物，他不仅启蒙了意大利文艺复兴中现实主义的基础，还影响了马萨乔、弗朗切斯卡等人，被后世称为文艺复兴古典主义的引领者。

蒋百里这样评价乔托：“则能美之源于自然，而达明快之笔，举毗山（拜占庭）派之种种束缚而破之，别开自由生动之门。虽椎轮之始，不免有缺点，而人终推之新派之祖，则其开来之功有足多也。”①除了他自身的天赋和努力以外，也离不开他所处的时代，当时意大利佛罗伦萨的社会发展、思想认识为该时期的艺术家提供了充分的条件，正如里格尔认为，“艺术作品是人类根据特定历史，社会的条件同世界抗衡的根本态度——艺术意志——而创造出来的”②。

“戏剧性”最早起源于戏剧艺术，是美学范畴内的一种艺术形式。社会各界对“戏剧性”一词所指各有不同，有学者用其指代许多艺术样式的审美属性，或将其当作审美范畴，或将其看作日常用语。德国戏剧理论家弗莱塔克认为，“所谓戏剧性，就是那些强烈的、凝结成意志和行动的内心活动……也就是一个行为的形成及其对心灵的后果”③。换言之，就戏剧艺术而言，戏剧性是一种活动行为，对人们内心产生着直接或间接的影响。

西方最早的戏剧艺术是由古希腊民间祭祀酒神的舞蹈和颂歌组成。当时每年春、秋季节都要举行酒神狄俄尼索斯的祭典，以祈求丰收，而后逐渐演变成最初戏剧的样式。随着社会意识形态的发展与演变，在公元前7世纪，古希腊悲剧的奠基人埃斯库罗斯确立了希腊戏剧的雏形，他减少了戏剧中歌舞表演的叙事性，但却增加了戏剧表演的内容。至此戏剧已然形成一种初具规模的艺术风格。

如果说戏剧艺术是一种动态形象，那么绘画艺术则是一个静态的舞台。西方绘画中的戏剧性艺术风格实际上是文艺复兴时期画家们所描绘的宗教故事中的一种艺术手法，它是由艺术家通过绘画语言、题材选择，以及动作、姿势等表达出人物的性格、情绪和心理状态组合而成。戏剧性画面的表达是否成功，考验着艺术家对画面布局、人物姿势、动态的分布，以及表情、眼神的刻画等多方面的因素的考量。此外，绘画作品的戏剧性起源于乔托，他身处时代的交汇点，从中世纪神权人物的程式化中开拓创新，启发后世艺术家们对人文主义的探索。到了17世纪初，卡拉瓦乔在继承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基础上发展了绘画中的戏剧性表现。如他的作品《圣马太蒙召》中就具有强烈的舞台效果，他对宗教题材中人物、场面的刻画，犹如真实的现实场景，使神充满了人性。与此同时，他将光影与黄金分割线相结合，通过光影的烘托、人物的表情以及姿态动作营造出戏剧性的画面氛围。再到后来鲁本斯的《抢劫留西帕斯的女儿》、委拉斯贵支的《宫娥》、伦勃朗的《夜巡》、席里柯的《梅杜萨之筏》等都可以看到戏剧性的表达方式，这些艺术家们往往选出具有代表性的瞬间，灌注情感和期望的理想与审美追求，以“戏剧性”的表现手法传递其内在精神。

乔托作品中戏剧性的阐释，深受“文艺复兴三巨头”之一的诗人但丁的人文主义影响。但丁作为中世纪与新时代交替的文学巨匠，从古希腊、古罗马的古典文学中去研究人文主义观点，把人真实的生活生动地写进文学作品中，歌颂人性而非神权。著名的《神曲》就是把上层阶级和教皇众人从高高在上的神坛拉到地狱，他的赞美诗句深入人心，广为流传，深受大众的喜爱。作为欧洲最伟大的诗人，文艺复兴时代的开拓者，乔托在思想上毫无疑问地受到但丁的文学作品的影响。

然而乔托思想上的改变也促使他在艺术表达上的变化，尤为显著的是其作品中体现出古希腊古典绘画的戏剧性场面。中世纪时代，统治阶层用宗教神学思想腐蚀和统治控制人们的思维，因此这一时期的绘画作品中的故事形象都浸透着荒渺难稽、冷漠僵硬。文艺复兴时期，乔托努力挣脱思想被控制的牢笼，以复兴古希腊能自由表达文化艺术的意愿，运用戏剧性的艺术表现手法创作出了众多精彩的人文主义艺术作品。正如贡布里希对乔托作品的评价：“我们好像亲眼看到真实事件的发生，跟事件在舞台上演出时一样。”④

（一）画面空间布局表达的戏剧性

在乔托的作品《哀悼基督》（图1）中，画面分为近中远景，人物之间相互叠加，使画面呈现出空间感。这与中世纪拜占庭时期绘画平面中平均地分布人物布局是有明显区别的。近景为哀悼基督的人群，远景为哀悼基督的天使，中景是一些山石、树木。重点是近景部分，距离观者最近的是两个背对样式的人物，单看这两个背影就已突破中世纪绘画呆板、生硬的构图程式和人物形象特點。再往前是基督僵硬的身体横躺在画面中，将两边的圣人和普通民众连成一个整体。所有人的表情都是悲痛欲绝地望着基督。中景的山体是为了辅助画面结构气势的走向，而树木则是为了避免画面一分为二的脱离。远景天空中的天使悲痛欲绝地徘徊在天空中，手的动态各有不同，或捂脸或张开双臂，似乎在混乱中飞翔，但是其实是乔托的精心安排，天使的动态将观者的视线引向基督的脸，基督的脸成为画面的中心。圣母离基督最近，她坐在地上，双手放置在基督脖子的位置上，把基督紧紧地抱在怀里，微微扶起他的脸，以悲痛欲绝的目光凝视着基督，这是一位母亲最后一次抱着儿子身体的绝望与哀悼。顺着基督的身体，我们看到基督的手被一位圣人微微担起，手指向圣约瑟。圣约瑟张开双臂，身体前倾，头伸在最前面，悲痛地向着基督扑过来，似乎是想拥抱基督，他的这一动态的动作极具动感，似乎让画面瞬间永恒地凝固于此。与约瑟的双手几乎平行的是约瑟对面的另一位圣人的手。这位圣人的手略微抬起形成直角，似乎在说“不”。这一微小的动态极大地渲染了画面中的悲伤氛围。乔托用其丰富的想象力，合理的空间布局，巧妙地安排了在基督身边的众人的姿态、表情甚至是视线，让画面呈现出一种舞台剧般的视觉感受，产生了浓厚的戏剧性效果。

（二）人物心理特征表达的戏剧性

戏剧性是人物心理的外在表现，它起着塑造人物性格、内心活动的作用。这在乔托的作品《犹大之吻》（图2）中同样具有解释的有效性。据圣经记载，叛徒犹大收了30枚银币，向罗马当时执政者约好以吻为暗号。“我与谁接吻，谁就是基督；你们就可以抓住他。”基督就在犹大这一吻中被捕。那么乔托是如何来表达这一紧张而激烈的场面呢？首先，画面中拥挤的人群挤满整个画面，一个个直立的人影，一根根直立的枪矛、火把，一个个士兵，团团围住了基督和他的门徒，前面的士兵与门徒已经有了肢体上的冲突。深蓝色的背景和火把暗示了这个黑暗时刻的到来，让气氛更为沉重而激烈。所有的士兵也都在等待着这一吻的到来，眼睛警醒地关注着事态的发展。于是画面的焦点集中在基督和犹大的脸上。他们相互凝视，四目相对，没有只言片语，似乎空气都凝固了。这与周围搏斗的场面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犹大双手抱住基督，身体前倾，想吻基督，而基督直立凝视着他的双眼，明知犹大要吻他却没有配合之意，动态与姿势恰到好处。从这个场面中可以看出基督已然知道犹大是叛徒，也知道自己即将被捕，画面被描绘得极具张力，戏剧性的画面让乔托把基督的正直、犹大的虚伪与贪婪的内心表露无疑，画面定格在这一瞬间，画面中戏剧性的特点油然而生。

（三）画面光影表达的戏剧性

光影是塑造物体形象和营造画面氛围的重要途径，当光线投射到物体上后，“在物体原有的偶然性和流动性的基础上增添了新的偶然性”⑤，能够迅速引领观者身临其境地感受光与影的戏剧性效果。在作品《泉水的奇迹》（图3）中，乔托让光线照射在右侧的石头上，石头的背面则用阴影表达，深色的背景和光线照射下的石头形成鲜明的明暗对比，并赋予石头更强烈的体积感。在描绘人物时也运用光影塑造的手法，画面中正跪在地上向上帝祈祷的圣方济各以及周围的人物具有明显的体积感，人物形象显得格外真实。并且人物和景物的光线照射方向一致，整个画面的明暗对比统一，并拉伸了画面的空间。不仅如此，由于光线明暗对比强烈，使画面故事性更加鲜明，以至于格外突出圣方济各所获得的回报，并不仅仅是替同伴祈祷出解渴的泉水，更是基督崇高精神的流露。石头上的光线衬托着圣方济各，暗示着圣方济各将要踏上神圣的道路，而趴在地上喝水的农民身后的阴影，则象征着通往理想的道路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需要不断努力才能取得成功。乔托借用光影的手法赋予了作品现实主义的寓意，他将光线集中为类似一束手电筒的光照，在不违背视觉理念的前提下，照在画中的主要部分，营造出一种舞台式的戏剧性效果。虽然他对光与影的运用还处于探索阶段，但是为后来艺术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综上所述，盡管乔托的绘画主题仍以宗教题材为主，但他力图借助画面空间布局、人物心理特征、光影明暗等描绘出仿三维的真实存在的戏剧性场面，以此来反映人民的内心愿望以及世俗生活的情趣，这是有别于中世纪绘画的突破和创新。若站在乔托所处的时代来看，这是一次伟大的变革，他打开了13世纪末和14世纪初文艺复兴的大门，从古希腊古典绘画中汲取营养，为文艺复兴时期绘画的发展奠定了坚固的基石。正如乔尔乔·瓦萨里评价乔托：“乔托是第一个奠定了现代绘画传统的天才。”这句话充分肯定了乔托在文艺复兴美术史上的重要地位。而其作品中戏剧性的叙事表达也深深地影响了后来的画家。作为西方绘画的学习者，从源头开始学才能更全面地了解西方绘画，研究乔托的艺术成就对当下人文意识的觉醒仍然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注释：

①蒋百里：《欧洲文艺复兴史》，湖北美术出版社，2018，第44页。

②[瑞]H·沃尔夫林：《艺术风格学》，潘耀昌译，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第7页。

③[德]弗赖塔格：《论戏剧情节》，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第10页。

④[英]贡布里希：《艺术的故事》，范景中译，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11，第110页。

⑤[美]鲁道夫·阿恩海姆：《艺术与视知觉》，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第44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