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玉圃
前篇谈到借势,说起黄宾虹是因为在四川看到了夜幕中的山势有所感,才终于有了自己的样式。可是,若没有傅雷的大力肯定,或者他没有那么的长寿,乃至社会整体艺术审美的变化,对他的艺术评价,可能也就是民国同行说的“黑、乱、丑”。所以,势千变万化,充斥生活的方方面面,作为画家若想外求之,很容易陷入困境。20世纪80年代,对于传统绘画的否定达到了极端,我也很苦恼,也曾经不断尝试新的艺术形式,进行笔墨实验,希望能获得同行们的肯定,毕竟滔滔大势,个人的力量真的很弱小。可是,观众的掌声真会带给我们心性上的平静么?若被掌声带偏了我们的思想,那个画画的人还是自己么?孟子说:“充实之谓美。”对于画家来说,能借势就在于充实了自性,否则就不是借势,而是被“势”所驱使、同化,乃至吞没了。
从技术上看,“充实就是要尽笔、墨之性”。这里的笔墨是材料工具。古人为什么会用毛笔创作书画?因为“笔软则奇怪生焉”,毛笔的特性是软,以软笔写出硬笔都不能写出的线条,恰似滴水穿石、聚沙成塔,即不能在笔法上将“柔软”之韧性圆满表现,它在笔墨(这里是指审美)上就是不充实的,不足以言美。所以,不要把毛笔跟硬笔、炭棒、排刷作比较,在材料上特性不一样,则其绘画之道必然不同。道不同,则不相为谋。墨和了水,就有了四种基本变化:浓、淡、干、湿,在此基础上,墨色的变化可以说千姿百态,核心就是明暗、虚实的穿插和交融。古人仰观俯察,发现宇宙万物最基本的规律原来是阴阳二气相反(即对立)而又相成(即统一)于太极之圆满和谐的对立统一规律。墨和宣纸天然就是一黑一白,一阴一阳的存在,所以,画家在材料工具上能尽其性就是“充实”。对毛笔不了解、对墨的变化不能把握,对纸张的渗水性不清楚,都会影响画家的创作,这是毋庸置疑的,当然,这也不应成为画家特意进行材料突破的理由。至少从目前看来,毛笔、墨水、宣纸三者还是最适合中国画创作的绘画材料,而且对它们的把握,当代的我们还远远不能说已经物尽其性了。
从审美上看,“充实”就是在画理上的“蓄势”。《孙子兵法》中有曰:“飞流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韩非子》中有曰:“使尧为匹夫,不能制三人,而纣为天子则可以为虐天下。”无论用兵还是御众,都要取势,危檐之下,白龙鱼服,其危险就来自于无势。文艺书画,也不例外,莫不取势,最怕语言空洞、意境乏味,不能借“势”而行。所以,绘画中的“笔法”首要也在于用“势”,它实则是形而上的“画道”形而下到“画技”的重要因素。势分刚柔,一刚一柔之谓法,刚柔相济,二者在消长、摩荡过程中,笔墨气机的运行起伏回环、开合张弛,这个节奏韵律就是笔势,也就是常说的用笔。韵律优美,就是用笔好;韵律牵强,就是用笔不好。因此,力与势应,气与韵合,才是中国画用笔最基本的方法和审美准则。所谓用笔三病中的板、刻,就是因为这两种用笔阻碍了生机的流畅性。当然,生机的运行太激烈和简单,也会影响节奏。毕竟心脏跳得太快,也会引起脑溢血,乃至昏厥等疾病。也就是说,势很重要,但也很危险。画家面对它的时候要有分寸感。夫子说:“从心所欲不逾矩。”这就是对“势”的把握已经游刃有余,原则就是“己之不欲勿施于人”,这就是势的平衡。可以说,中国书画就是一门关于如何平衡“势”的艺术,它关联书画艺术的内外、上下、左右,可谓无处不在,是画面生机活泼的动力。
从个人际遇来说,“充实”就是对人生的理解要透彻。人生就是一本大书,酸甜苦辣,油盐酱醋,一点都不能少,可又是一点都不要留意,住与不住之间,分寸感的把握实在太难。所以,人的成功肯定不是偶然的,一定是许多因素共同促成的。想当年,因为有国家恢复高考,有高校缺少老师的大势,有朋友拔刀相助,有找到贵人相助的小势,当然也有我作为一个农民画家相对有些名气的蓄势,还有曲阜师范学院强势,等等,我才能从一个农民一下子成了大学老师。而之所以来广西艺术学院,却也是因为国家大势变了,没有农民转正的政策支持了,只能走考研究生,然后留校的这条路,才能把一家人的户口变成城市户口。所以,势其实不分好坏,全在你如何应用和随机应变。正是因为它的变化莫测,所以更多人喜欢将之称为“命运”,觉得仿佛有一只手在摆弄着我们的人生。其实,人生虽不可小觑,但个人对势的认识和把握显然更加重要,这就是人的主动性,绘画中画家最重要的品质。那时我对传统书画有足够深的理解和实践功夫,画作寄到广西艺术学院,老师们就一致决定招收我,面试的时候,阳太阳只是善意地问了一个问题:“你愿意毕业以后,留校工作么?”对于其他人,他甚至要求考生背诵《长恨歌》。作为一个农民,当时的我在文学层面的积累还是不足的。画史中老说“人品即画品”,很多人有疑惑,二者有必然关系吗?当然有,其中关联的就是外势和内势的平衡。比如蔡京之所以被踢出书法四大家,就是因为他为了名利,捧了徽宗的臭脚。徽宗是一个能把王炸的牌都打了个稀巴烂的人,所以蔡京的结局不言而喻。
《大学》中有说:“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这段话说得真是太好了,所以不得不把整段都写下来。让我们做一个艺术的解读:画家要先注重品德修养,毕竟道德修养决定了审美观,有了正确的审美观,画家的作品自然会有格调,格调高的作品自然有知己欣赏,有了知己,自然就会有影响力。所以,画家对于“势”的理解,还是要以道德为基础,以审美为准绳,以格调为目的,不要被“势”所裹挟,以为“黑、乱、丑”就是黄宾虹,“大红大绿”就是齐白石,结果画虎不成反类犬。只有以我为主,立足传统,与时俱进,则无论是现代化,还是当代化,还是未来化,绘画的成功都不在话下。
陈玉圃/ 嫣红洗尽玉凝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