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来时……”燕子来时,我们都还小。
最先发现燕子的是家猫,它坐在自己的尾巴上,偏着脑袋,专注着门堂上的燕巢。猫注意到时我也注意到了,我告诉二姐。二姐说:昨个晚薄西我就知道了。问她怎么知道的,她不说。燕来了,家里小孩都有些振奋,振奋什么,说不上来。村中叫“燕子”的女子有好几个,以至于人们在称呼她们的时候都要说“XX家的燕子”。再后来,我读师范时遇到一个名叫“燕舞”的同学,她很胖,也从不跳舞,可是她的名字老让我想起山里老家的燕子,衔泥的燕子,裁剪东风的燕子,双飞细雨的燕子。
山里,鸟不稀奇,它们是山的一部分。这些鸟和我们生活在一个平行的世界里,素无来往。燕子平常不住在山里,它是春风客,它把山外面遍地插禾的讯息带进来。花落,无可奈何;燕归,似曾相识。
若说燕子只是借住于我们檐下,我不大同意,我觉得不那么简单;若说它是来走亲戚,也许更能让我接受,燕子应该是我们一门走动不算太勤的老亲。我祖祖辈辈居山不出,山外的亲戚也是有的,我曾祖母是山外人,母亲也是,这样的话,燕子应该是曾祖母或是母亲的娘家人。亲戚登门,孩子们总是欢天喜地的。
“海中玄鸟,犹记乌衣”,说的是燕子念旧。也是,我们有新旧两处宅子,父亲建的新宅,门头上也有可供做窠的雨檐,可燕子只认我们的老宅。老宅在村子中间,周围是叔伯的房子,孩子既多,进出不是很方便,可这是一户和善的人家,这一点,猫狗看得见,空中的燕子也应该看得见。
燕子来时,正是双忙。割麦,放水泡田,套牛牵犁,鞭牛声声,回响在山野。农人们捞泥做埂,拉线插禾,成天忙得脚底板朝天,饭含在嘴里跑。没人注意它是什么时候来的,只是进门时候,发现门口落了些旧泥,和一些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草芥,抬头看,燕子正在啄泥补巢,这才回想起刚才,低头插秧时天空掠过的黑影。
此后的早早晚晚,就能看见它们进进出出的身影,看样子在打扫,在添置,一阵好忙。又一段时间,上面忽然没了动静。大人们照例是忙,小孩也跟着凑忙,没人关心它们走还是留。当人们差不多已经将它们忘了的时候,头顶上传来“唧唧”“唧唧”的鸟啼,声音如灯草那样细弱。驻足细听,不错的,燕子家添丁进口了,心头一暖。此后,人渐渐不忙了,燕家却忙碌起来,两只老燕一进一出,有时是双进双出。雏燕也见着了,有三到四只,蝙蝠一样颜色的皮肤,嫩黄色的嘴丫子挤在窠沿,大张着嘴巴朝向空中,像几个男高音在竞唱什么咏叹调。挤出窠沿也是常有的事。那么幼小柔软的躯体,跌下坚硬的地面,竟然没事,奓着没有羽毛的翅膀,挣扎着,叫人心疼。我们赶走了一脸馋相的猫,搬来木梯,靠墙支好,一个在底下扶梯子,一个捧着落地的燕雏,颤颤巍巍地送上去,小心放回窠里,拍拍手上的灰,像是做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老宅没到几百年,它在2015年随着村子整体被“置换”了。
老宅不在,燕子不会再来。如同我们那些老亲,走着走着,就走丢了。
二
母亲一生没种过葫芦。母亲种粮食,兴菜蔬,点瓜豆,摘棉花,剥麻,喂猪养鸡,做饭洗衣,母亲做了她所能做的一切,母亲就是没有种过葫芦。
母亲不识字。菜园是母亲的“课堂”,菜蔬是她的“作业”。在这间四周用竹篱围起来的“课堂”里,有我很多老朋友:天牛,蚱蜢,瓢虫,土蚕,蚯蚓,长腰蜂,土蛤蟆,老虎蜻,洋辣子;芦粟,灯笼椒,空心菜,苦麻菜,马齿苋,鸡冠花,播娘蒿;清晨滚圆的露珠,黄昏少量的细雨,午后从山后起来的筋斗云……在这庞杂而又系统的内容中,我没碰到过葫芦的有关章节。我是个记性很好的孩子,碰到我一定不会忘记。母亲不喜欢葫芦?不,母亲更喜欢粮食、蔬菜和我们。
我最早是从年画上看到葫芦的。那只系在老寿星鸠杖上的小葫芦,那只被胖娃娃骑在身下的大葫芦。后来读《庄子》“魏王贻我大瓠之种”一节,我才知道,庄子那个时候就有葫芦了。母亲不知道庄子,母亲一定知道葫芦,我在外婆家里见过葫芦。
外婆的村庄在山外。那是一个叫做“程大棚”的大村子,百十来户人家散落在一条高高的大沟埂下面。每逢浇灌季节,大沟里的水流翻滚着,喘息着。我无法像别人那样后退几步,一个助跑,然后跳过去,这时,舅舅会跨过来引着我绕行一座很远很远的石桥。外婆的门前是一口泥塘,碟子一般深浅,塘边柳荫下的踏埠石上,蹲着母亲的从前。我最喜欢的,是立在这里,看远处的山影,山影下面一条白色的公路,公路上面偶尔驶过的汽车。
外婆瘦小而颠倒,她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常用的有几只草种葫芦瓢,圆腹细腰,静静地反扣在缸盖上,像她豢养多年的一只黄狸猫。水缸盖上的那只常年接触到水,还保持着青绿的颜色,米缸上的那只已经豁了口,外婆用粗布缝上。我到了,外婆用葫芦瓢从她床头边的坛子里舀出一瓢炒米糖,邁过门槛,端出来,放在后门口的一张小凳桌上招待我。母亲是外婆抱养的女儿,我和外婆没有血缘上的关系,那放了姜末的炒米糖,却是我香甜一生的记忆……
一位家住一楼的朋友送给我一只葫芦。葫芦很小,能握在手心里,葫芦壁上篆着一个漆黑的“佛”字。朋友早年学画,老来喜静,尤喜在小宣纸上画葫芦、丝瓜这些藤物,瓜瓞绵延嘛,他信这个。他在窗台前种了一架葫芦,藤繁实密,闲抛闲掷,尽是些花生大小的丫丫葫芦。朋友说:小葫芦也是葫芦啊。
母亲生于1940年殁于2003年,母亲一直在忙,从锅上忙到田里,从星星忙到月亮,以至忙丢了自己的晚年。至今我还在遗憾:母亲一生没有葫芦。
三
草绳论斤。草绳价廉,环保,百用。
并不是所有的稻草都能结绳。糯稻草筋骨强,纤维长,抗牵拉,耐腐蚀,最适合做绳。山里口粮田少,每年父亲还是安排一块水田种糯稻,种它,一半为谷一半为草。普通的稻子铺在场上脱粒,用牛拉石磙或手扶拖拉机反复碾轧,稻草脱皮烂骨,乱作一团,只能打捆上垛,成为瓤草,瓤草只用来喂牛、铺床、烧锅、煮浆捞纸;糯稻用禾桶脱粒,脱粒后的草把子,站在秋田里晒干。糯稻草株高节长,面皮白净,堪称草中仪仗。
冬天,屋面膏雪,檐溜冰锥,人不活动,冷。父亲将干草放在大石墩子上用木榔头捶软和,含一口水“噗”上去,就可以搓绳了。续草,搓动,搓动,续草,搓绳如锯木,是慢工细活。半个屁股压着绳头,细细长长的草绳从双掌中间搓出来了,匀称,紧凑,有力。搓好草绳盘成卷,以待晴日。雪后初晴,村道空旷而清冷,父亲选择路边的一棵榔榆,将草绳一端系在树身上,开始放盘,上劲,对折,扭拧,三股并一股,父亲要革一根大绳,这条鸡蛋粗的大绳将用来晾晒苎麻。革绳是个体力活,也用巧劲,指腕用劲,腰间发力。父亲弓箭步,一步一顿,这样,人的力气就转藏在绳子里,绳子也就有了力。正革得起劲,一个唤作“小二爷”的堂叔来了,他一时技痒,接过父亲的绳头革将起来,很显然,他革得又快又好,手动腿动,腰动头动,合节合拍,如舞面傩。任务过半,两个男人坐在一面土墙根底下“歇畔”,一人一支“大铁桥”,烟雾袅袅,冉冉上升之中,岁月悠长……
有人说,二十世纪最大的发明是方便袋。方便袋之前,比如上世纪七十年代,杂用的是干草。肉案上,屠户用两根干草麻利地拧出一个草圪蹴,拴上一刀肉,讓人提走;二分钱一块的香干,十块一筒,用一根长干草十字交扎好,一筒一筒地码在黄浆板上待售,卖相很好;代销店里用报纸和干草扎糖包,一包糖一条糕是拜年的标配;母亲拔秧,抽一根干草用嘴叼着,一手秧上手,在水里敦敦,凑近嘴边,牙齿咬住干草一端,三绕两绕扎成一个秧把子,随手一丢……
讲究的草鞋用干草。
老早,巢北人上巢县,要翻越万家山。万家山前有草鞋岭。有人说草鞋岭状如“草鞋”,是万家山的一只“孩子”(鞋子,巢人念“鞋”为“孩”)。也有人说不是。说,进城的人要体面,好鞋绑在腰上,穿草鞋走烂路,过了草鞋岭,就是官道,踢了草鞋换好鞋,渐渐地,这里弃履挂树或草鞋成堆,“草鞋岭”因此得名。这是父亲告诉我的掌故,巢县解放的第二年,他进城考初中,穿的还是草鞋。如今,“合福”和“商合杭”两条高铁线游走在草鞋岭上空,转眼就钻进万家山的腹中,这些都是穿草鞋的父亲不曾见到的。
四
一阵片状风。竹园受了惊,像勒住了一匹青骢,嘶马萧萧。竹子不惧风,即便是《逍遥游》中的“六月息”,也不惧。竹子怕雪,“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出巷口数武,便是一块翡翠一般的椽竹园,它是曾祖母的养老竹园。一夜大雪,老人家彻夜不眠,天一亮,她挨个敲儿孙的门,把他们从床上撵起来,去竹园“晃”雪救竹。曾祖母有五子,子又生子,到老了,谁也不靠,靠这座竹园。我来以后,曾祖母已经不在了,椽竹园还在,故事还在。
春天的不安分从地下开始。竹园里弥散着黏腻的气息,枯白的竹叶里,蚯蚓将肚子里的泥吐出来,堆成一座座绿莹莹的泥堡。一夜茅檐霏雨,款款深情的杏花表白,只有泥土听得懂。清晨,笋子破土。埋了一冬,地下竹鞭飞舞,早就想“反”了,一旦见了天日,砖头碎瓦盖不住,从脚边,到膝下,很快及腰,终于齐眉,再看它们就要手搭凉棚了。新笋伴着母竹,稚气和青涩依偎着秀丽和沧桑,这时的竹园也是鹿苑,到处都闪动着食草动物大而清亮的眼神。
夏天的竹林是一处私园,青帝把一半的清凉都储蓄在这里,干净,清爽。竹节虫用一根透明的丝,将自己吊在半空,打着悠秋;金刚藤接受来自竹根处的散光,长得肥头大耳;鸭跖草长不高,目送着它的笋子兄弟“引诗情到碧霄”。午饭后,太阳拿着一根烧红的铁棍撵我们,我们无路可逃,一头扎进了竹园,像躲进祖宗粗缯大布的怀抱。竹园闪身让过,随手把太阳关在门外边。凉从心头起。这时的笋只高不老,还需要老竹的保护。不时有笋壳从高处落下来,像穿越大气层归来,身上有烧痕。我不明白古人为什么把竹笋叫做“箨龙”,或许是因为笋壳像龙鳞?拔地而起的笋,一节一节地蹿,一片一片地落,竹子的青云之旅也是蜕变之旅。
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笋壳,赤脚踩上去,柔软而温凉。笋壳鸽灰色,底部牙黄,尖端洒一点点的孔雀蓝。捡起一枚凑近鼻子嗅嗅,是竹子才有的谦卑气息,比枯荷清淡,没有粽叶浓烈。放心地将整个身子躺上去,既草莽又贵胄,草莽来自林间,贵胄来自这植物天然的貂裘鹤氅。
笋壳柔软而有韧劲,是很好的手编材料。成天浸泡在竹园里的孩子人人编得一手好席:对折,穿插,再对折,还穿插,最初是四枚笋壳结成“同心”,再从中间向四周结去,越结越大,最后成一个圆形的蒲团,或是一块方形的席垫,席垫和蒲团是很好的卧具和坐垫,素净,透气,简便,廉价,无害,放在门前的榆荫下,或是巷子口过道里,大人喜欢,猫狗也喜欢,一喜欢就是一个夏天。
午饭后,母亲收拾完碗筷,又拯了个凉手巾擦了汗。大门开到后门,没有人,有风溜进溜出。母亲在地上铺一块薄膜,然后躺上去。地上透心凉。父亲不允许母亲这样,说,现在舒服,到老就受罪了。我们送给母亲一张加厚的笋壳席垫,让母亲躺在上面,父亲不再反对。
五
犁其庭扫其闾。失去的村庄,成了一块庄稼地。千脚土上,这一茬种的是“日本”南瓜。
用一座村庄做底肥,南瓜结得真热闹啊!长长腰的黑皮南瓜,滚着,爬着,垄上,沟里,到处都是,像早年村中的娃娃们,真是让人眼馋的热闹。堂弟承包了这片新改造的土地,他的面包车停在一边,面包车上装着十几份盒饭,那是他雇来干活儿的那些人的午餐。
“日本”南瓜好吃,又面又甜,还肯结。堂弟对我说。站在村口,瓜田弥望,藤儿,叶儿,瓜儿,眼前海市蜃楼般地出现了一座村庄,真热闹啊!
几十户的山村不算小。上世纪七十年代,农药化肥还没有大范围的使用,村里的孩子多,打的,骂的,吵着,嚷着,母亲用一盆洗澡水洗我们五个孩子,手法利索得跟洗碗一样。热闹的不止是孩子。鸡鸭猫狗,两只脚的,四只脚的,鸟字边的,反犬旁的,都有一口,算起来就有几千口;蚊子,苍蝇,麻柳上的蝉,水田里的蛙,草丛里的虫,再算就有几万口。真是热闹。制造热闹的,不仅只是有口的,还有别的。杏树开花“砰砰”的声音,雨点砸向地面“噗噗”的声音,风灌进巷筒“瞿瞿”的声音,玉米挥手时“哗哗”的声音,犁铧破土时“吱吱”的声音,黄叶落地时“嚓嚓”的声音,柿子用头碰撞檐口“咚咚”的声音,板栗砸在屋瓦上“噼啪”的声音……真是热闹。
那些被父母追打的孩子,被暴雨浇透的孩子,被半片犁耳招进校门的孩子,被山芋汤饭声声唤回的孩子……如今大半进了城,上了楼,脚不再沾泥。城里也热闹,城里的热闹是凑热闹,化学热闹,是与己无关与人也无关的热闹。于是,这些已经上了楼的山里孩子想找回曾经的热闹,原汁原味的热闹。上世纪八十九十年代,逢大年,在外面做官的、教书的、经商的、打工的,再远也要挤火车回来。都说,回来过年热闹。过村子里的年,过老家的年,过小时候的年。在天津教书的堂兄写得一手好字,他放下行李就呵指写字。外面大雪一尺,堂屋里铺满红彤彤的春联,红联映雪,岁月安详。我家的后门通他家的大门,我跨过庭院,看他写字,一撇一捺都跟着用劲。
热闹岑寂于地下,满地大大小小的脚印,变成了满地滚着爬着的南瓜,粗朴,温暖,绵厚。进村的路口,没有了人家,庄台上还剩三棵柿树,虬干黑枝。那树上曾挂起明亮的灯笼,照着回家的路。
路上干干净净。
(孙远刚,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巢湖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散文》《散文百家》《美文》《安徽文学》《散文海外版》等发表作品五十余篇、数十万字。)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