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湘江
我以为,文泸先生是我省最优秀的作家之一,尤其他驾驭语言的能力,在雅与俗之间从容腾挪,游刃有余,为大多写作者不能企及。
客观地讲,当今年轻一代的写作者,不乏视野开阔、思想敏锐、认知超前和文字犀利者,尤其在网上,让我们击节的文章不一而足。但是,如他一样能深刻地植根于母语的文化渊源,带着农耕文明泥土和青草芳香,具有传统知识分子忧患意识、悲天悯人的良知表达、宽厚亲和的长者之风的,仍旧稀有。
读《王文泸自选集》和读文泸先生许许多多文字一样,我能感觉到他在享受写作过程,品尝创作快乐,在推敲文字之中怡然自得,徜徉在博大精深的汉语言之中,感受中国文化的无穷魅力。他多次说到,自己绝无教化世界的雄心壮志,甚至有些文字就是自娱的。这正是许多优秀创作的规律性特征之一:社会效果大于创作意图。就是《红楼梦》这样被誉为封建社会百科全书,中国古典文学的巅峰之作,也是作者当初写作不曾想到的。但我认为曹雪芹、蒲松龄他们的写作动力绝不会来自外部,而是内心的驱动,首先是自己的需求。
文泸先生成为我省作家的优秀代表,原因肯定是多方面的,集中作品多表達了对农耕文明的依恋,赞美人性中质朴美好,普通小人物亲情的温馨,以及青海山水的壮丽雄浑,除了人物,笔锋所及的狗和马也是其中神韵极其精彩的华章。但显然这些并不是题材上有重大突破,之所以在青海文坛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乃是其反映文学本身的价值规律。尤其是文泸先生轻车熟路驾驭文字的功夫,遣词造句上唯美的追求、精准的表达,字字关情,让我们心有戚戚、倾心和认同。这是我特别喜爱他的文字的重要原因。在《王文泸自选集》中,这方面的例子俯拾皆是,许多句子让人过目难忘。
杜甫说自己是“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郑板桥主张“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我觉得,用这两句表述文泸先生的写作追求,是非常恰当的。文泸先生的文字力避陈词滥调,摆脱俗套,精准简洁而不失天然,造句令人耳目一新而不流于怪诞。“留在书本和影像资料中的记忆,固然也很珍贵,毕竟是脱去了水分的干花,与留在集体心头和口头的记忆相比,丰富性和鲜活性都差了好远。”(《从时间手里夺回点什么》)“踩着果园小路上的野草走进去,费劲解开被祖先们的手、也被自己的手磨亮了的那副沉重的熟铁扭丝门扣,哐当一声,就把城市远远地甩在了身后。”(《老宅》)如此简练精准新颖;“回家奔丧的我,跪在父亲的灵床前,泪眼迷蒙中首先看到的是那一双熟悉的大手。冰冷僵硬的手指仿佛还带着昔日的劲力,微微弯曲,呈半开放状,似乎在和命运紧握了一生之后终于失望而撒开。”(《远去的一双手》)“这些土地参差错落,零七碎八。种点什么吧,高处浇不上水,低处石头多。看着展板些的,架上犁铧,牛就转不过身子;盖一间房子,门前头没出路。于是就那样荒着,听任杂花野草繁衍,歪榆瘦柳乱长。”“也许是造物多情,有意留下这些无法利用的荒地,用它们来缓解庄户的拥挤,改变村舍布局的呆板。”(《剩水剩土》)熟悉青海山水乡情的人,能不被这样的文字触动?“笔直的火舌凶狠地舔着锅底。鞭麻窈窕的枝干在火焰中痛苦地扭曲,分离出湿润的清香。眼前身后,粉红色的馒头花依然不知疲倦地、不怀好意地摇曳着。”(《岗什卡山口之夜》)如此生动传神的句子,没有任何做作矫饰,可是寻常文字能比?这些文字,娓娓道来,不做惊人之语,不用生僻之词,不发怪诞妄语,却让读者耳目一新,惊艳不已。这是驾驭语言的化境。
精准而有节制地使用方言和特定人物的个性语言。方言的使用是作者刻画人物的有机组成部分,虽是方言,但绝不生僻,在文中语境,不懂青海方言或藏语的读者一看就明白而不会产生歧义,更不会靠注解画蛇添足,是作者刻画人物的有机组成部分。作者太熟悉笔下主人公的语言,《獒之惑》中普华勒告诫他:“你声音小小的!狗不要动。那是拉莫泰家。你家的山后头就是,男人的名字昂秀是哩。我们远远地绕过去。狗惹上了麻烦有哩。”“烧茶的方式非常古老,烧出来的奶茶永远新鲜。不用说,斟茶必定要用龙碗,敬茶必定要用双手。款款(“款款”不是从容大度的样子,而是方言,表示动作轻柔)端起,小心地递到你手上。”(《奶茶的想象》)这份温馨深深感染我们。熟悉牧民离不开的忠实伙伴狗与马,这些描写是那样鲜活生动,信手拈来,生活气息和场景就在我们眼前冒着热气打开笼盖。《獒之惑》中写道:“它被一左一右两条铁链钉牢在地上,活动空间太小,兀自奔突不已。从深广的胸腔发出的怒吼轰击着人的心胆,几乎要把灵魂驱赶出窍。”“黑獒的叫声很特殊。低沉、浑厚,像洪钟,一次次撞开空气,飞向极远处,又被群山依次反弹回来,乍一听,仿佛有好几只獒犬在吼叫。”
特别一提的是,文泸先生有一个雅好,那就是对文言的偏爱,对祖先这种典雅、凝练表达艺术的偏好,推敲措辞,自得其乐。《王文泸自选集》中专门编入第七辑《在古典的溪流中瓢饮》,就收入了十篇用文言文写成的作品,这是文泸先生炉火纯青的文字功力的源头所自。有意尝试文言写作不乏其人,但大多根基不固,往往做成夹生饭,让人难以下咽。难能可贵的是,他的白话文章,不因这个雅好而产生艰涩,依然畅晓如歌。而他的文言,却力避今人强为刀劈斧凿的痕迹。读这里的文字,我似乎窥见他沉湎文字乐趣怡然自得的样子。
我的一位同学读《买针记》,击节赞赏,认为是地地道道《聊斋》遗韵,青海文坛的空谷绝响。“仲夏,会青苗灌溉,村长命各户迭次遣丁,赴“三渠口”守水。一夕,值予家守渠,父足肿,艰于步,予乃荷锸代往。”语言简洁,脉络清晰,一如《左传》行文风格,少少许胜多多许,深得文言真味。“二人审睇,察无他异,乃赳赳去。而予涔涔然汗出矣。”寥寥数语,人物形象、心理跃然纸上。“视猎户星已西,俱各藉地卧,奄乎就寐。及醒,则残月衔山,晓风拂柳,淙淙犹昨,夜侣已去。遂荷锸归。”把文言文写景状物以少胜多之长发挥极致。
我想,很长时间后,我可能会忘记文泸先生讲过的一些故事和里面的情节,但一定会记得文中那些写人状物,令人耳目一新的绝妙“金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