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纯真博物馆(外一篇)

2022-06-28 17:56孙瑜
青海湖 2022年4期
关键词:伊斯坦布尔咖啡馆土耳其

孙瑜

伊斯坦布尔,小雨。

今天是在土耳其的最后一天,而我,还没有寻找到“纯真博物馆”。

导游兼司机哈桑大叔说他不知道纯真博物馆的具体位置,他载过的游客都是去著名的景点,没有人要求去那个地方,因为那里非常小,没什么可看的。我

想,他和那些游客们肯定没有人看过帕慕克的那本书——《纯真博物馆》。我耐心地用手机翻译软件与他沟通,并把我带的帕慕克的中文版书给他看,告诉他我一定要去这个地方。哈桑大叔耸了耸肩,说了句:“ok,asyoulike.”然后,便下车去问路了。

拐了很多弯,又问了几次路,终于,找到了。

当哈桑大叔告诉我这座老木红的三层楼就是我要找的地方时,我还很难相信眼前普通的土耳其老宅,就是那座文学虚构与现实生活的交汇点——纯真博物馆。

博物馆大门的地址铭牌是金铜色的,镌刻着黑色的文字和一只美丽的蝴蝶图案,看过《纯真博物馆》的读者都会知道,那是芙颂的耳环的形状,所以博物馆的图章也是这只蝴蝶。

当我站在门口照相时,发现手扶着的红色信箱的边缘,居然有一只刚点燃的香烟。瞬间,我想起了书中男主人公凯末尔积攒的芙颂的4213个烟头,有一种在现实与虚幻中穿越的眩晕。虽然我并不抽烟,但还是拿起那根烟,吸了一口。因为我想到了帕慕克在《纯真博物馆》中写到的一句话:

“有时我会想,人们之所以那么喜欢香烟,不是因为尼古丁的力量,而是在这个虚空和毫无意义的世界里,它能轻易地给人一种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的感觉。”

那根香烟白色的烟嘴沾了一圈我的口红,袅袅上升的烟雾,混合着伊斯坦布尔雨后陽光的香味,望着这根不知道来自哪里的烟,我一时竟无法判断自己身在何处,有种异样的神秘涌上心头——此刻的我正站在现实中的“纯真博物馆”门口,可进门后却将进入一个彻底虚构的文学故事,故事是一场痛彻心扉的爱情悲剧,它也叫《纯真博物馆》,而书中虚构的男人凯末尔,也在书里建造了一座真实的“纯真博物馆”。

虚构的故事,真挚的情感。虚幻的尽头,竟是现实;现实的源头,来自虚幻。而承载这一切浪漫的,只能是纯真的爱情。

帕慕克说:“纯真博物馆的大门,将永远为那些在伊斯坦布尔找不到一个接吻之所的情侣们开放。”这一所从虚构中诞生的“纯真博物馆”,已存在于现实中的伊斯坦布尔,存在于这座今古更迭、新旧交替、东西互融的神秘城市中,是存在于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的失落的“纯真”。

守门的博物馆大叔,如果加上头发,还真有点像帕慕克。据说,帕慕克也有一套和博物馆工作人员一模一样的西服,有时还会来博物馆客串一下门卫呢。但是,今天他不在。我并不失望,作家不会把自己局限在同一个场域,虽然他用一本虚构的书构建了一个真实的博物馆,并在伊斯坦布尔进行着一场永久的行为艺术。

整座博物馆,都是一些零碎的老旧的物件,一些散落的关于爱的回忆。

83个章节,83个展区。

一进门,首先便能看到一整面订满了烟蒂的墙壁,那些歪歪扭扭的烟蒂整齐地排列着,下面用小字写着说明,每个烟蒂,都承载过一种情绪,具象着书中的男人凯末尔那难以名状的痛苦:在心上人芙颂嫁给别人以后,他只能沉迷于搜集她用过的所有物件。

“在我去凯斯金家吃晚饭的八年时间里,我积攒了芙颂的4213个烟头。这些一头碰到过芙颂那玫瑰般的嘴唇,进入她的嘴巴,有时就像我摸到过滤嘴时明白的那样,因为碰到了她的舌头而被浸湿,以及多数时候被涂抹在她嘴唇上的口红染上了一层可爱红色的烟头,全部是带来深切痛苦和幸福回忆的非常特殊和私密的东西。”——《4213个烟头》(《纯真博物馆》第68章)

那面墙壁,从1976年到1984年,细致地标出了烟蒂的某年某日,以及芙颂当时的心情。那些烟蒂的形状,每个都那么独一无二,隐约看得见口红,它们都曾感受过芙颂双唇的温度,让我想象那些消失的香烟是如何变成烟雾从过滤嘴中穿过,被吸入芙颂的口中,再慢慢从那涂着口红的双唇间飘散出来。我甚至能清晰感受到凯末尔当时的心情:

“我的胃里有午饭,脖颈上有阳光,脑子里有爱情,灵魂里有慌乱,心里则有一股刺痛。”

还有很多很多芙颂用过的小物品,当我看到它们数量浩大又整齐地排列在博物馆里时,感受到的是时间行走时清晰的脚印,还有爱情在时间中澎湃的刻度。每一件物品,都能帮助凯末尔回溯到与芙颂相处的那个时刻。就像一条逆流而上的鱼,必须借助礁石或者水草,才能完成一点点洄游的旅程。

而这些现实中的物品又构成了小说中每一个章节中的细节,而小说的细节,又能延展出那些物品亲历的场景。整个博物馆,在这种虚实间不断的穿梭中,就像一个被包括帕慕克在内的所有人都参与的行为艺术,讲述和参与着同一个问题——爱是什么?

对于《纯真博物馆》里的凯末尔来说,爱情的美好是什么?毫无疑问,拥有是幸福的,但失去难道不是吗?他的纯真博物馆存在的意义,已经被他写在了他和芙颂欢乐过的那张小床的对面:“让所有人知道,我的一生过得很幸福。”

对于帕慕克来说,完成这座纯真博物馆和完成那部《纯真博物馆》,应该同样快乐。他曾说,他最先有了一些收藏,然后从收藏才开始构思这部小说,小说完成后,又继续博物馆的建设。他少年学画,青年学建筑,而建构这个博物馆,他的各项才能都没有浪费。在展览的后半部分,有面墙专门用来展示他的设计手稿。

在喧哗热闹、游客众多的伊斯坦布尔贝伊奥卢区,这里——楚库尔主麻街的达尔戈奇·契柯玛泽街24号,由于幸免于游人的过度打扰,反而保留了一份本真和清净,进去参观的人们都自觉地放低声调,唯恐破坏了那份空气中的纯真。

其实,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保留着一所纯真博物馆。不一定是某件能换回记忆的物品,或许是一首老歌、一段旋律、一个地名、一种天气、一股香味……

谁没有过纯真年代?又有谁没有爱过一个人呢?

总会有一个人、一段感情,在心里留下一段纯洁的感情,留下一章毫无杂质的美好。那所有的美好,所有的回忆,即是爱的无数个分身,也是爱与爱的细密交合,再伟大再虚无的爱,也需要一个个细节来承载、来感知。就像,灵魂不能没有肉体。

就像,“纯真博物馆”不能没有《纯真博物馆》。

不过,对于没有读过《纯真博物馆》这本书的游客来说,首次进入纯真博物馆会有点摸不着头脑,那我就把《纯真博物馆》再讲一遍吧。

故事其实略显老套。不过,爱情故事真的不好写,如同最家常的炒青菜,想别具一格是很困难的。但拿过诺奖的帕慕克到底还是不一样。

出生在伊斯坦布尔一个富裕西化家庭的30岁的少爷凯末尔,未婚妻是门当户对的富家女,他却爱上了无意中邂逅的18岁的清纯少女芙颂,她是家境贫寒的远房表妹,他与她做爱,享受她的肉体,却让自己的订婚仪式如期举行。直到芙颂在他的订婚仪式后消失,凯末尔才意识到他对芙颂的爱有多深,意识到他轻率地获得了她的贞操却不明媒正娶,等于毁了她的一生。因为在70年代的土耳其,和现代社会保守的穆斯林地区,少女的贞操几乎等同于生命。凯末尔放下自己的未婚妻开始寻找芙颂。当他们再次见面时,芙颂却已嫁为他人妇。之后漫长的8年里,凯末尔不求回报地苦苦追求、陪伴芙颂,百般讨她欢心,而她多半冷淡以对。凯末尔以帮助芙颂丈夫投资电影为由,一次次造访芙颂家,并一次次偷偷拿走芙颂触碰过的东西:耳环、小狗摆设、顶针、笔、发卡、烟灰缸、纸牌、钥匙、扇子、香水瓶、手帕、胸针、洋装、玩具,甚至她吸过的烟蒂。8年过去,芙颂终于与丈夫离婚,他们能在一起了。但在这最后的时刻,刚学会开车的芙颂,用极高的时速把车撞向一棵105岁的无花果树……

芙颂死了,凯末尔把芙颂的旧居买下来,用十五年的时间走完1743个博物馆,创造出独一无二的“纯真博物馆”,把那些上千件的纪念品陈列出来,自己则住在阁楼的小床“睹物思人”。那每一件大大小小的东西背后都有故事,都牵绊着他与芙颂共度的点点滴滴时光。伴着这些芙颂的物品和记忆,凯末尔走到了生命尽头,他用长久的忏悔与偏执的哀愁,铸就了一座爱情的传奇——“纯真博物馆。”

书的结尾,是凯末尔的一句话,也就是“纯真博物馆”里贴在凯末尔床对面的那句话:“让所有人知道,我的一生过得很幸福。”

现在,看完“纯真博物馆”后,我终于能理解凯末尔的幸福了,因为他的幸福根本与芙颂无关,芙颂只是他坚守纯真的一个载体,换成风颂、雅颂,或任何一个在纯真时期爱上他的姑娘,也是一样的。

但对于芙颂,她的幸福只有那最开始的1个月零10天,和44次做爱。那才是一个纯真少女毫无杂质的爱情。但是,凯末尔轻率的愚弄,却使她再也不可能相信爱情。

事实上,在那44次以后,芙颂就已经死了。后面的她,不过和那4213个烟蒂一样,是日常生活的道具罢了,是凯末尔需要的活生生的爱情木乃伊。凯末尔爱的只是自己在那一个多月里纯真的感情,反复强调自己的真诚,每日都撫摸着搜集来的小物件向爱情告解:我是爱芙颂的。

坚持到8年后,这种形式已经变成了一种纯粹的形式。因为他圣徒般地爱着一个女人,但这爱却不能给那个女人滋养,不能让她变得幸福,甚至不能打消她死亡的念头,那么这份爱,究竟是什么样的爱?

所以,芙颂才会在他们终于在一起的时候,死给他看,破坏给他看,惨烈给他看,因为她早已明白,一旦他们的爱情进入日常,进入吃喝拉撒,就会立刻失去他全部的爱,甚至会让他嫌恶地转身而去,而且绝不回头。到那时,还会有这所纯真博物馆吗?

就像李敖终于得到了大美人胡因梦的爱情之后,却在婚后极其嫌恶胡因梦便秘时满脸通红的表情。

爱情最怕的不是得不到,也不是廉价的得到。而是得到以后,在毫无防备的日常中,无法时时处处都展示出完美的一面。哪怕是米开朗基罗的圣母雕塑,都不能从背面欣赏,何况生活中的女人。

纯真之所以宝贵,恰恰来自于易碎。

其实,芙颂用失踪和死亡对于纯真的捍卫,远远超出凯末尔一生对纯真的物欲的追逐与执着。

他对芙颂的爱难道不是一场排他的宗教、一场脱离日常的独角戏、一场我行我素的自慰吗?

所以,即使芙颂死了、也不影响他的坚持,反而彻底神话了他坚持的这场爱的宗教,成就了他的“纯真博物馆”,帮助他抵达了他的终极幸福。

芙颂对他的爱,大于他对芙颂的爱。芙颂对他的了解,大于他对芙颂的了解。芙颂对这所纯真博物馆的建设,大于他的建设。芙颂才是这所纯真博物馆真正的主人。她引领着凯末尔,引领着帕慕克,引领着所有来参观的读者,进入她的生活,进入她的内心,分享她的爱情,感知她的痛苦。

难道,只有女人的纯真是具象的,短暂的,可以被物化的?

而男人的纯真,因其虚无和无法追根溯源,所以可以一直表演下去?

是的,这个故事永远没有答案,这场关于爱情的演出永远无法gameover。

帕慕克说过:“观察城市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游客或是新到不久的外乡人,以外在的眼光,来观察其楼房、古迹、街道以及天际线。另一种是内在观察,这座城市有我们熟睡于此的房屋,有回廊、电影院以及教室,城市的各种气息、光线还有色彩构成,这些都是我们最珍贵的回忆。对那些仅从外在观察的人来说,一座城市也许会与下一座城市极其相似,但城市的多样回忆才是它的灵魂,它的废墟便是其最有力的证词。”

古老的伊斯坦布尔,一直徘徊在历史的各个十字路口,1600多年来,这里作为东罗马、拜占庭、奥斯曼三大帝国的首都,见证过无数的辉煌和沧桑,也冷眼旁观过宫廷的残酷、政治的跌宕、宗教的纷争。这座城,早就是一座博物馆——人类历史的博物馆。只不过,它见证的是人类的外部世界,而“纯真博物馆”,则记录着人类的内心世界。

行走在伊斯坦布尔迷宫般的小巷,犹如一场深入历史的诗意冒险。千回百转的宣礼声中,有保守的妇女裹着伊斯兰式的黑罩袍低头而过,也有开放的姑娘大胆地穿着露脐装,有颀长俊俏的小伙子吹口哨,也有肥胖的土耳其大叔端着杯子喝红茶,有售卖古董的老店铺,也有出售香料和皮革的新市场,有慵懒的狗卧在咖啡馆门口的太阳下睡觉,也有瘦瘦的黑猫守在斜斜的巷口机警地盯着每一位路过的人……

日光从树缝中迤逦而出,犹如漫游的长镜头,记录下这座城的点滴标记,记录下承载着记忆的每件物品,每个人,每件事,然后,浸入伊斯坦布尔所有的爱,与所有的忧愁。

寻找咖啡馆

来到伊斯坦布尔,不能不在路边的咖啡馆喝一杯正宗的土耳其咖啡。

为了寻找最有土耳其风情的咖啡馆,我坐着出租车在伊斯坦布尔的欧洲区兜兜转转好几圈,终于被一条遍布咖啡馆的斜巷打动,也算是一见钟情吧。

伊斯坦布尔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同时拥有欧洲和亚洲的城市,它被博斯普鲁斯海峡分割为欧洲区和亚洲区。而欧洲区又被金角湾分为欧洲老城区(苏丹艾哈迈德区)和欧洲新区(贝伊奥卢区),而加拉太桥则连接着老城区和新区。那座由厚重的石材堆砌、高约67米的九层加拉太塔,就是新区的地标。

被我一眼爱上的那条斜巷,是一条通往加拉太塔的坡道,用老旧的石砖砌成,低洼不平,石缝中露着沧桑的青苔,在小雨中反射出青铜器般油亮的冷光。坡道两侧,林立着各种餐厅、咖啡馆、店铺和住宅,充盈着独属土耳其的异域风情。

土耳其人非常爱美,无论大街还是小巷,映入眼帘的都是鲜艳并且搭配得当的彩色。出租车是亮眼的艳黄,擦得锃亮,没有一辆灰头土脸。店铺和住宅,整面墙甚至一栋楼都粉刷着独特的彩色。哪怕是街边卖烤玉米的流动小贩,也都披挂整齐,尽量将玉米摆出点儿艺术范儿。

看来,古老的“蓝色土耳其”,已经变成了现代的“彩色土耳其”。

身边过来过往的土耳其美女,个个高鼻大眼,脸庞窄小,简直是天生的美人。即使身穿传统的穆斯林长袍,也难以遮掩她们的美丽。而且,爱美的天性还会让她们在长袍上动一些小心思:有的在袖子两侧缀着白色或者彩色的珠子,有的在下摆绣出独特的花纹,手指和脚趾都涂着彩色的指甲。但无一例外的,每张脸都化了妆,明晰的眼线和鲜艳的口红,更加衬托出脸庞的雕塑感。反正,只要是能露出来的部分,女人爱美的小心机都不会放過。

但是,这些是不太保守的穆斯林妇女,那些恪守传统的穆斯林妇女,无一例外地穿着曳地的黑色长袍,面部遮着黑色的面纱,吃东西的时候也不能摘下面纱,还需要一手撩开面纱一手送食物进嘴里,只在暗中咀嚼。但是,大街上更多的是不包头巾不穿长袍的现代土耳其美女,长发飘飘,彩裙荡漾,美得让人心旌摇曳。

伊斯坦布尔,离欧洲非常近,人口流动大,西方文化早就渗透进土耳其人的日常生活,跨民族、跨宗教的通婚,也很常见。所以,原本是小亚细亚人种的土耳其人,因与周边国家通婚较多,在长期的混血中,不少土耳其人的长相已经接近欧洲人。

于是,土耳其的帅哥们便成为街头流动的风景,身材颀长,宽肩窄臀,标配“浓眉大眼”自不用说,还都是“美髯公”——修剪整齐的浓密胡须搭配如假包换的长睫毛,各个都像中国商场招贴画中的西服模特。当然,也有肥胖油腻的土耳其大叔,但他们大多在路边的土耳其红茶摊或者水烟馆,几杯便宜的红茶,再加上各种口味的水烟,整个下午就这样逍遥过去了。

尤其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在下班的高峰期,街头的老少帅哥们不少都提着塑料袋,估计是下班时往家里捎买的蔬菜、水果和食品,而且抱孩子和推婴儿车的也几乎是男人,妈妈们则低眉甜眼地在旁边跟着,甚至连提包都是男人拿着,这种体贴刷新了我对土耳其男人都是大男子主义的印象。更是与国内上下班路途中神情焦虑、双手重荷、灰头土脸的中国妈妈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且抱孩子更是中国妈妈们责无旁贷的任务。唉,相较之下,感觉很是无语。

不过,伊斯坦布尔,还真是一座适合锦衣夜行的城。

这座城,美得有种摄人心魄的力量。就像土耳其人追崇的能辟邪的“美杜莎之眼”——蓝眼睛,澄澈透明、绚烂夺目,却又幽远、神秘,甚至,隐含丝丝诡异。

这座城,又叫“七山之城”,它依山而建,与罗马城的七座山遥遥相应,每座山上都建有一座清真寺,如同有魔力的伊斯兰图腾,镇守着这座城。

这座城,其实是两座城,一半在欧洲,一半在亚洲,通过欧亚大陆桥顺畅地连接在一起。所以,这座城既有地中海的热情,又有爱琴海的浪漫,还兼具奥斯曼帝国的豪迈与傲然。

这座城,全世界只有一座,环绕着两片海,一个海峡,一个海湾。1500万人口的巨大城市,包罗万象,天赋众生朝拜的王者之气。

这座城,壮美,盛大,穿行其中,并未感觉自己是初来乍到的游客。虽然知道与它只有萍水相逢的缘分,但依然忍不住对它产生情人般的依恋,温柔澎湃,千回百转。

这座城,一城千面,因为它实在太老太老了,新的生命与旧的灵魂,在日光中重重叠叠,在月光下剥离不清。只有那些辉煌的回忆,炙热,永不湮灭。

已近黄昏,博斯普鲁斯海峡被揉入天边魅惑的高潮红,湛蓝的马尔马拉海泛起万道金光,洁白的海鸥低低盘旋,清真寺的宣礼塔错落有致,临海的叠层别墅群高贵大气……处处都是那么美那么美,晃得让我不知今夕是何夕。

博斯普鲁斯海峡连接着黑海和马尔马拉海,将伊斯坦布尔分为欧洲区和亚洲区。而金角湾又将西翼的欧洲区分为老城区和贝伊奥卢区。伊斯坦布尔那迷宫般的巷陌,有着伦敦四分之一车站般的神奇,你永远不知道出现在小巷深处的,将是什么样的惊喜。

我正在行走的斜巷尽头,是加拉太塔那圆圆的尖顶。这座塔耸立在金角湾和博斯普鲁斯海峡交汇处的小山上,原是拜占庭皇帝阿纳斯塔修斯在公元507年用木头修建的灯塔,后来在十字军东征时被焚毁。1348年,热那亚人用石料重建了这座塔,成为当时君士坦丁堡的堡垒最高点。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这里便被收入奥斯曼帝国的版图中。饱经沧桑的加拉太塔,虽历经数次地震和战争,被多次重修,曾当过灯塔、了望塔、监狱和天文台,却安然无恙地保留至今,成为伊斯坦布尔地标性的观景台,可以360度俯瞰整个伊斯坦布尔,与老皇宫、苏莱曼尼清真寺等老城建筑隔海相望。

加拉太塔不远处就是加拉太桥,每天都有很多当地人在桥上钓鱼,也算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了。过了大桥,就是著名的香料市场,价格比大巴扎便宜,卖的东西也大同小异,但是很需要砍价的技巧。这种繁盛绵长、充满生机的日常生活,很有种伊斯坦布尔细密的市井味道。而我想寻找的那种有着独特土耳其风情的咖啡馆,就在加拉太塔的脚下。

咖啡馆,是个独特的场域。因为,在咖啡馆里喝的可远不止是咖啡。

早餐时,喝一杯提神的速溶咖啡,与慵懒的午后,漫步到附近的咖啡馆,买一杯现磨的又香又浓的咖啡待上一个下午,根本就不是一个概念。泡咖啡馆,更是古往今来的西方艺术家们必须的生活方式。但天性不羁的艺术家们,难道不更应该是宅男或宅女吗?为什么偏偏要流连在各个咖啡馆里呢?

咖啡馆,有点嘈杂,但并不喧闹。人很多,但并不拥挤。有烟火气,但并不会造成干扰。人与人相互间的关系,密集却又隔离,人人都懂得默契地避让。每一张咖啡桌都是一个独特的封闭空间,每一杯咖啡都能制造一种在现实与时间转换的效果。这是一个开放的场域,却不妨碍每个人在自己的咖啡椅上完成自我的探索。这里的每个人都是独立思考的个体,却又自然连接成一个社会阶层的群像。

因为,咖啡馆在私人场域和公共空间之间制造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一个人总是宅在家里,沉默太久,会怀疑时间已经停滞。而泡在咖啡馆,你会安心地发现:整个世界仍安静地待在身边,仍然在秩序井然地运转,你的喜怒哀乐,丝毫不能干扰到时间的川流不息。各种各样的人进来,各种各样的人出去,各种各样的人经过。连趴在咖啡馆门前的阳光下睡觉的狗,都换了两条。

人人都有一种最本质的需求,就是与这个世界建立链接,以确认自己的存在。我不知道,萨特的存在主义的诞生是否与咖啡有关,但全世界都知道的是,萨特的很多作品都是在花神咖啡馆里完成的。伏尔泰、卢梭的几部著作也都是在咖啡馆里完成的。

艺术大咖们都需要有这么一个地方:冬天不冷,夏天不热,有卧室的舒适但并不懒撒,有书房的桌子但并不孤独,有办公室的环境但并不拘束,有图书馆的人气但不用保持安静,还有并不贵的餐饮、微笑的服务员,和干净方便的卫生间。身边形形色色的陌生人或许还能给沉闷的思考带来一点灵感。咖啡馆,正是一个兼具这些功能的美妙场所。相比寂静,这种隔离在身外的喧闹,才是生活更自然的状态,才能承载住真实的生活。

所以,海明威、萨特这些大咖们都把咖啡馆描绘成一个社交中心、辩论俱乐部,是忘却生活压力的好去处。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法国咖啡馆的数量竟达到50多万个。

咖啡馆的烟火气,不少,也不多。就像咖啡的香味,浓而不腻,还可以根据个人的喜好加奶加糖,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加。在这里,可以看书、写文章,可以与朋友闲聊,可以与恋人谈恋爱,可以独自冥想,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只是发个呆,解个闷。

庸常的生活缝隙,能有这种廉价的、触手可得的自由,真好!

咖啡源自阿拉伯半島,曾是1400至1500年流行的一种提神饮料,叫“咖许”,是把咖啡成熟的果子摘下来晒干后煮的水,咖啡豆是被丢弃的。后来才把咖啡豆烘烤后与果肉一起煮着喝,改称“咖瓦”。

伊斯兰教当时有三大教派:逊尼派、什叶派与苏菲派。苏菲教派的祈祷仪式都是在晚上举行,于是有提神醒脑作用的“咖瓦”就派上了用场:祈祷前,教长用长勺把陶罐里煮好的咖瓦舀到小杯中,口中念着“唯有真主存我心”,依次传给信徒们喝。在那时,饮用咖瓦成了宗教仪式的一部分,就这样逐渐传延开来。

“咖啡”一词源于埃塞尔比亚的一个名叫“kaffa”的小镇,在希腊语中“kaweh”的意思是“力量与热情”,这正是咖啡的魔力。早在16世纪中后期,伊斯坦布尔就有600多家大小不一的咖啡馆了。有些豪华咖啡馆甚至等同于高级会所,修建得如同宫殿,里面的花园栽种着各种奇花异草,还修建有水池、小桥,室内奢侈考究,有沙发、躺椅、毛毯和很多侍从。并且,咖啡馆还提供额外的艺术服务,比如读书、音乐、杂耍、下棋、舞蹈等,吸引了很多诗人、政客、学者、艺术家聚集在一起。这些都有文献记载,某些场景还被当时的画师描绘进画作中。

其实土耳其并不产咖啡,所谓“土耳其咖啡”只是一种将烘焙咖啡豆磨成粉和水一起煮着喝的制作方式。不过,土耳其人有资格这样说:“17世纪以前,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喝咖啡的方式,就是土耳其咖啡。”因为奥斯曼帝国在苏莱曼大帝时期(16世纪中期)达到鼎盛,领土横跨亚欧非大陆,拥有420万平方公里土地以及1600万人口。虽然咖啡树只能生长在赤道附近的咖啡带,在寒冷的天气中无法存活,但奥斯曼帝国控制了阿拉伯半岛和地中海,垄断了包括咖啡、丝绸在内的东西方贸易往来。后来,欧洲一些列强海军势力迅速发展,与奥斯曼帝国的大小战役不计其数,咖啡则在战争这种非正常的交流中作为战利品,慢慢传到了欧洲。1645年欧洲第一家咖啡馆开张,之后越来越多的咖啡馆出现。

蒙蒙细雨中,我找到加拉太塔脚下一家名叫Hezarfen的咖啡馆。它并不大,但是很有情调,深绿色的遮阳伞下摆着几张咖啡椅,旁边立着一辆彩色的自行车雕塑,车篮里栽着一捧金黄色的郁金香,每张咖啡桌都放着一盆肉肉的小绿植。

门边俊俏腼腆的咖啡小哥,见我驻足,立刻将我身边椅子上的雨滴擦干,我冲他友好地笑笑,示意他把价位表拿给我看,然后点了一杯传统的在沙子里煮的土耳其咖啡——9里拉。

很早以前,咖啡是在地下酒吧里卖的,但伊斯兰教国家禁止售卖酒和含酒精的饮料,所以酒吧并不合法。后来就有人开了咖啡馆,店内配置桌椅,还有说书人讲故事,生意很兴隆。一些流动的咖啡摊更有意思:年轻的咖啡小哥在腰间绑一个敞开的木箱子,里面放着咖啡壶、咖啡杯和酒精灯,直接走到集市的人群中叫卖,现场煮泡。那画面,真是非常“土耳其”!

馥郁的香味,从热热的沙子中缓缓散发出来。美好也罢,失意也罢,这一刻,在这杯热香氤氲的咖啡面前,都溶解掉了。我放了一块方糖,用小勺缓缓搅着。芳醇浓烈的咖啡香,如同一曲奥斯曼士兵哼唱的粗犷深情的家乡小调,在空气中延伸出温暖的翅膀,掠过我的脸颊,我的手掌,我的脖颈,我的长发……在这个陌生的国家,陌生的小街,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感动。这时,咖啡小哥走过来,用英语告诉我,喝完咖啡后,可以用咖啡渣进行咖啡占卜。我听说过那种古老的独属土耳其的占卜方式,很是好奇,就按照他说的方法,将咖啡盘盖在咖啡杯上,然后迅速将杯盘倒扣,静放在桌上,等待杯底的温度冷却。然后将杯子小心打开,就可以用杯中的图案进行占卜了。

去埃及在尼罗河上航行的时候,喝过几口尼罗河水,因为有句古老的埃及谚语是这样说的:“喝过尼罗河的水,还会再回到埃及。”

去印度的时候,在瓦拉纳希的恒河边,浅尝过古老的恒河水。后来听说有句古老的印度预言说:“只要喝过了恒河里的水,在下一轮生命的轮回中,还会做个印

度人。”

这次在伊斯坦布尔,在古老的加拉太塔的脚下,我喝过的这杯咖啡,用古老的土耳其咖啡占卜的方式占卜,得出的咖啡图案是个圆圈,咖啡小哥Veyakup看了以后,对我说:“你的前世来过神奇的伊斯坦布尔,而且,你以后还会再来伊斯坦布尔。或许,你的下辈子会做一个土耳其人。”

望着咖啡杯里那个形状完美的咖啡圆圈,我不禁莞尔,说:“看来,我的下辈子会很忙哦。”

咖啡小哥Veyakup一脸懵懂地望着我,他听不懂我讲的这句中文,更不懂我这句话背后的那些行走的故事。

可是,除了我自己,谁又真正懂得我的那些故事呢?

正如梵高说过的:“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团火,而路过的人只看到了烟。”

夜,如同一块巨大的土耳其飞毯,遮住了博斯普鲁斯海峡两岸那绚丽的晚霞,呈现出伊斯坦布尔夜空那深具魔力的幽蓝:云的纹理像漩涡状的银河,嵌着众多明亮的星星,呈现出一种荒诞而夸张的宁静。夜幕中的加拉太塔那雄浑粗犷的影柱直插云端,如同幽闭于黑暗中的远古灯塔,与那宁静产生一种强烈的对比。我骤然想起雨果的一句话:“上帝是月蚀中的灯塔。”

远处,无数个细长的宣礼塔的暗影不安地伸向天空,时刻等待着下一次宣礼的降临。而更远处的海洋,则是这一切力量的源头。夜色下的马尔马拉海依然活跃,彩灯闪烁的游船划破黑暗的水面,扯出道道破碎的弧线,火焰一般翻腾起伏,将日光中的悠扬转换成暗夜摇滚的重低音。

是的,伊斯坦布尔复杂而多面,历史的颜料将它刷了一层又一层,连它自己也已经搞不清楚,到底哪一层的真实才是它的本来面貌。

我期待着,对伊斯坦布尔一次又一次的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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