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明杰 ,郭 菲,陈祉妍
1. 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中国科学院心理健康重点实验室(中国北京 100101);2. 中国科学院大学心理学系(中国北京 100049)
抑郁是一种失调的心理状态,主要表现为情绪低落、兴趣丧失、自我价值感低、睡眠或食欲紊乱等症状[1]。青少年时期是重要的人生转折阶段,生理、心理和社会因素的多重挑战使得这一阶段抑郁问题更为高发。我国一项针对初中生的流行病学调查[2]显示,抑郁发生率从青春期开始急剧升高,至初中三年级时可高达40.1%。这一时期出现抑郁问题不仅会影响学业,还与自残、危险性行为和药物滥用等其他问题行为密切相关[3]。如不进行及时恰当的干预,这种影响可能一直延续到成年期,导致成年期更容易离婚、犯罪、失业甚至自杀[4]。因此,对青少年抑郁的影响因素及其作用机制进行探讨具有重要意义,可使青少年抑郁的相关预防和干预更为有的放矢。
父亲教养投入是指父亲在教养儿童的过程中,为了促进儿童的健康发展而在认知、情感和行为上的参与[5]。近年来,随着经济发展、男女社会分工的变化以及教育观念的转变,父亲在孩子教育中参与的重要性越来越受到研究者及家庭和社会的重视。Cabrera等[6]基于生态系统理论提出的父亲教养模型认为,父亲教养对孩子的影响既与母亲具有相似性,又具有不可替代的独特性,如在与孩子建立依恋关系方面,母亲倾向于通过及时的回应满足孩子的安全感,而父亲在与儿童的互动中更倾向于采取剧烈、冒险的身体活动,满足孩子对外部世界探索的需求。来自实证研究的证据也支持了父亲教养投入的影响。如英国一项针对2 500余名青少年的研究[7]表明,在控制了母亲教养投入和父母间的冲突后,父亲教养投入仍能显著预测孩子的幸福感。回顾以往研究,多集中于父亲教养投入对学业成绩、社会能力、外化问题行为的影响,而对抑郁焦虑等内化问题行为影响的探讨较少[8];且研究对象多集中于幼儿及低龄儿童,涉及青少年的研究相对不足,尤其在国内更是匮乏。因此,基于父亲教养模型理论及以往研究,本研究以青少年为研究对象,探讨父亲教养投入对其抑郁的影响机制。
Cabrera等的理论模型除论述了父亲教养对孩子发展和心理健康影响的直接路径外,还特别强调了探索中介和调节因素对于揭示父亲教养与孩子发展关系机制的重要性。在间接效应的探讨上,主要有两个方向,一个聚焦于母亲教养行为的中介作用,另一个强调孩子自身的心理机能。以往研究主要集中于第一个方向,如父亲教养投入通过减轻母亲的育儿压力,增加母亲教养效能,改善母亲的消极情绪等进而影响孩子的发展[9-11]。而对第二个方向,通过促进孩子自身积极品质和心理机能等内部资源的发展,进而减少孩子问题行为这一机制的探讨相对较少。家庭社会化理论(family socialization theory)[12]认为,儿童的认知能力、情绪调节能力、注意力管理能力是父母教养影响儿童社会化过程的主要中介机制。正念是指对当下经验不加评判的意识与注意[13],是近年来积极心理学领域的热点主题之一。特质取向的正念是个体对当下体验保持不评判的觉察及专注的能力[14]。尽管正念特质是一个类特质(trait-like)变量,不过已有研究[15]表明,在儿童和青少年群体中,它能够随发展而改变,尤其会受到父母的教养方式、亲子依恋状况等因素的影响。而相关研究[8]表明,父亲教养投入水平高的青少年,与父亲建立的依恋关系的质量更高。因此,父亲教养投入很可能对青少年正念特质产生积极影响。另一方面,正念特质作为一种积极的品质,在全生命周期内均可显著减少个体的不良情绪,提高生活满意度,并且正念特质发展得越早,个体可能获益越多[16]。正念特质是个体遭遇压力或不良情绪时可以依赖的内部资源[14]。相关研究[17]表明,在青少年群体中正念特质可显著负向预测其抑郁和焦虑水平。因此,本研究探讨的问题之一是父亲教养投入是否能够影响青少年子女的正念特质水平,并通过其中介作用间接影响子女的抑郁水平。
中介效应的研究可以发现变量之间发生关系的作用机制,而调节效应的研究则可揭示什么因素影响这种关系的强弱乃至方向,是对探索中介效应的重要补充。青春期学生第二性征开始迅速发育,性别不同的个体在认知、气质、情绪特征等方面存在的差异进一步扩大,诸多影响因素对其产生的作用也可能存在性别差异。同时,相关父亲教养的理论也特别强调孩子的个人特质,例如性别的调节效应[6]。父亲对孩子的影响是否存在性别差异,以往研究并没有一致结论。如有研究表明父亲接纳和女孩的心理健康有更紧密的联系[18];而另有研究发现父亲温暖和男孩的抑郁相关程度更高,与女孩的抑郁相关不显著[19];当然也有很多研究并没有发现性别差异或未检验性别效应[6]。因此,本研究希望探讨的第一个调节效应是父亲教养投入对青少年(正念特质和抑郁)的影响是否受性别调节。另一方面,一项针对青少年进行的基于正念干预的随机对照研究表明,通过6周的正念冥想干预,与男孩相比,女孩的情绪健康水平有更显著的提高,更加受益于正念干预的效果[20]。这一研究提示在青少年群体中,正念对抑郁的影响可能存在性别差异。因此,本研究也将考察性别在青少年正念特质对抑郁的影响中是否存在调节效应。
综上所述,青少年是抑郁问题高发群体,现有关于这一群体抑郁的研究多数是从一些风险因素的角度进行的,而从积极心理学的角度,寻找和发现一些可以更好抵御、降低抑郁风险的因素及其机制,可能会为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的相关预防和干预提供切实的参考和指导。本研究根据父亲教养模型理论和以往研究,拟建构一个有调节的中介模型,以期系统地考察父亲教养投入对青少年抑郁水平的影响及其机制。
采用方便取样方法,对辽宁省大连市一所初中一年级和二年级共12个班级的531名学生进行问卷调查。对回收问卷以测谎题结合作答时间过短进行筛选,并排除随机作答、规律作答问卷,共计采纳有效作答问卷498份(有效率为93.79%)。学生年龄11~14岁(M = 12.61,SD = 0.62),其中,男生272名(54.62%),女生226名(45.38%);独生子女348名(69.88%),非独生子女150名(30.12%);父亲的受教育程度:中专、高中及以下占15.5%,大专占20.9%,本科占45.5%,硕士及以上占18.1%;家庭月收入:≤1万元占23.4%,> 1万元且< 2万元占32.9%,≥2万元且< 3万元占22.0%,≥3万元占21.7%。本研究取得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伦理委员会的批准,并且所有被试及其监护人均签署知情同意书。
1.2.1 青少年评价父母教养投入行为问卷 由伍新春等[5]修订和改编。该问卷具有良好的信效度,由 22个项目构成,包括情感休闲、规则教导、学业支持、生活照顾4个维度,各个维度的Cronbach’s α系数均大于0.7。量表采用Likert 5级评分(0 =从不,4 =总是)。由被试根据父亲在日常生活中与自己互动时的表现报告评分,分数越高代表父亲教养投入水平越高。本研究采用了问卷的总体平均分作为父亲教养投入的指标,问卷的Cronbach’s α系数为0.95。
1.2.2 正念注意觉知量表(mindful attention awareness scale, MAAS) 由Brown等[21]编制,中文版由陈思佚等[22]修订,具有良好的信效度。量表包括15 个题目,为单维度量表,Cronbach’s α系数为0.89。采用Likert 6级评分(1 =几乎总是,6 =几乎从不),由被试根据最近1周内(包括当天)实际情况报告各条目中最符合自己的选项。分数越高代表个体在日常生活中的正念特质越高。本研究中该量表的Cronbach’s α系数为0.90。
1.2.3 流调中心抑郁量表(center for epidemiologic studies depression scale, CES-D) 采用何津等[23]修订的CES-D中文简版。该量表由9个题目组成,各年龄群体中信效度良好,其中在青少年群体中Cronbach’s α系数为0.85。请被试根据过去1周内的实际情况,选择与自己最相符的选项。采用Likert 4级评分(0 =没有或者几乎没有,3 =几乎一直有),得分越高表明抑郁症状出现的频率越高。本研究中该量表的Cronbach’s α系数为0.90。
请学校的心理辅导老师作为主试。以班级为单位,对青少年进行团体网络施测。测试前与老师们进行沟通,针对指导语、答卷注意事项,如详尽的作答说明等进行充分讨论,核准流程和细节后确定测试形式及时间。测试链接放在电脑桌面,施测前向其发布知情同意声明、指导语、答卷注意事项,强调匿名保密、答案无对错之分以及调查分析结果仅做研究之用等,并当场通过提交回收问卷。运用SPSS 24.0和PROCESS 3.0宏程序对数据进行分析,采用偏差校正的百分位Bootstrap 方法进行有调节的中介效应检验。95%置信区间(95%CI)不含0表示有统计学意义。
本研究中问卷采用匿名方式,由青少年填写,在施测过程中可能存在共同方法偏差。采用Harman单因子检验法进行共同方法偏差检验,共析出特征根大于1的公因子8个,且第一个因子解释的变异量为31.46%,未达到40%的临界标准。因此,本研究变量不存在严重的共同方法偏差。
对父亲教养投入、青少年正念特质、青少年抑郁以及年龄、家庭社会经济地位(socioeconomic status,SES)等人口学变量进行 Pearson 相关分析。SES的赋分参考袁言云等[24]的方法,将父亲学历、母亲学历、家庭月收入水平按照等级赋分后,分别转化成标准分后相加作为SES的总分。结果表明,父亲教养投入与青少年抑郁呈显著负相关,与青少年正念特质呈显著正相关,青少年正念特质与抑郁呈显著负相关。详见表1。
表1 各主要变量的均值、标准差及相关分析n=498
以往研究表明家庭子女的数量影响父亲教养投入的水平[25],年龄和SES是青少年抑郁的重要影响因素[3,26]。因此,本研究将上述变量作为控制变量纳入后续分析模型。在数据分析之前,将除性别和是否独生以外的所有的变量标准化。运用SPSS PROCESS宏程序,采用Bootstrap法抽取5 000个样本估计各效应的95%CI,进行中介效应检验和有调节的中介效应检验。
中介效应检验结果显示:父亲教养投入对青少年抑郁的总效应显著(β= -0.43, P< 0.001);加入青少年正念特质作为中介变量,父亲共同养育与青少年抑郁的关系减弱,但效应仍然显著(β= -0.26, P < 0.001)。因此,青少年正念特质在父亲教养投入与青少年抑郁之间起不完全中介作用。Bootstrap检验表明这一中介效应的95%CI为-0.23~-0.12;中介效应量为-0.17,占总效应(-0.43)的39.53% 。详见表2。
表2 青少年正念特质的中介效应检验
父亲教养投入和性别交互项的Bootstrap检验结果显示:交互项对青少年正念特质的调节作用不显著(β= -0.04, P > 0.05), 对青少年抑郁的调节作用不显著(β= 0.01, P > 0.05)。青少年正念特质和性别交互项的Bootstrap检验结果显示:交互项对青少年抑郁的调节作用显著(β= 0.22, P < 0.01),95%CI为0.08~0.36,表明性别调节了父亲教养投入→青少年正念特质→青少年抑郁这一中介效应的后半段。详见表3。
表3 有调节的中介效应检验
(续表3)
为进一步分析性别对青少年正念特质中介作用的调节效应,通过简单斜率分析考察男生和女生的正念特质对抑郁影响的差异。结果表明:正念特质水平均能显著负向预测女生(β= -0.63,P < 0.001)和男生(β= -0.41, P < 0.001)的抑郁水平,但对女生抑郁水平的负向预测作用更显著。详见图1。
图1 性别对青少年正念特质与抑郁的调节作用
通过对研究假设的检验,本研究表明,在青少年群体中,父亲教养投入对青少年抑郁有显著负向预测作用,与以往研究结论一致[27],即父亲教养投入的水平越高,其子女的抑郁水平越低。中介效应分析发现,青少年正念特质在父亲教养投入和青少年抑郁之间起部分中介作用。首先,父亲教养投入直接正向预测青少年正念特质,即父亲教养投入的水平越高,青少年正念特质的水平越高。有关正念的研究是近年来积极心理学领域的研究热点。在青少年群体中,正念特质的影响因素和积极获益同样引发研究者们的关注,但相关研究目前并不多见。少量的针对青少年正念特质影响因素的实证研究表明,母亲积极的教养方式,例如母亲温暖以及母子依恋关系水平可以显著预测青少年正念特质水平[15]。本研究首次从父亲的角度探讨其教养行为对青少年正念特质的影响,研究结论证实了研究假设。
对于青少年正念特质形成的影响因素,Pepping等[15]将依恋理论作为正念特质受父母影响的重要理论依据;该理论认为,与父母建立安全型依恋关系将对个体终身发展产生深远影响[28]。教养投入水平高的父亲,与孩子的互动较多尤其是游戏和冒险活动更多,陪伴孩子的时间更长,在孩子遇到问题时能及时参与其中并给予孩子资源及心理支持,因此更有助于个体建立安全型的父子依恋关系[8]。而有关研究[29]表明,高质量亲子依恋关系可以预测青少年更高的正念水平,具备更好的注意力控制能力。因此,父亲教养投入是促进孩子形成正念特质这一积极品质的重要成长资源。
另外,本研究结果表明,在青少年群体中正念特质能够负向预测抑郁情绪,这与以往研究结论一致[17]。进入青春期后,由于激素的生理作用以及青少年自我中心的思维特点,更容易出现情绪不稳且波动幅度较大,也更容易受到负面情绪的困扰。相关研究[21,30]表明,正念特质水平高的青少年情绪智力水平高,情绪管理能力更强,能够更好地关注当下,将注意力聚焦于问题本身,减弱不良情绪的冲击,并采取更为接纳的态度去应对学习和生活中的困境。也有研究[31]表明,正念水平高的个体,心理韧性更强,而心理韧性作为青少年的一种保护性心理因素,有助于他们在不良的情绪体验中快速恢复。有关正念对情绪积极影响的神经机制也一直是研究者的关注热点。一项针对大脑杏仁核区域的研究[32]发现,正念水平高的个体杏仁核静息活动水平更低,而杏仁核的活动水平与抑郁等负性情绪相关。
本研究进一步的调节效应分析发现上述中介效应的后半段存在性别差异,即受到性别的调节。虽然男生和女生的正念特质水平均能显著负向预测其抑郁水平,但相较于男生,正念特质对女生抑郁水平的负向预测作用更显著。以往研究表明,青少年期的女生对外在压力事件更敏感,更容易感受到压力。其次,面对压力男女的应对风格也不同,女生更容易陷入反刍思维,将注意力聚焦在引起苦恼的压力事件并反复思量而不是采取行动减轻苦恼。对压力易感并且应对风格消极的个体发展为抑郁的风险更高[33-34]。而根据正念应对模型(mindful coping model)[35],个体通过正念的正性认知重评,可以扩展注意的范围并加强认知的灵活性,重新定义或者构建对压力事件的理解和看法,减少反刍。因此女生可能更容易从正念特质这个积极的品质中获益。通过正念,关注当下以及不评判的接纳,可以打破认知融合[36],使个体对自身的状态有更深的洞察能力,在应对学业压力、同伴关系、师生关系中的压力事件时能采取更积极的应对策略,通过认知重评认识到压力事件的积极意义,从而更容易摆脱对消极事件和不良情绪经历的无效反复回顾,进而降低抑郁情绪的水平。另一方面,本研究的中介效应的前半段和直接路径均不受性别调节,无论是对青少年的正念特质还是对青少年的抑郁水平,父亲教养投入的影响均不存在性别差异。以往有研究发现正念特质的影响因素对其的作用不存在性别差异,例如依恋关系的水平对正念特质形成的影响并不受性别的调节[37],本研究结论与其一致。从直接效应来看,父亲教养投入对于男孩和女孩的心理机能和心理健康的影响是同等重要的,性别差异出现在青少年正念特质对于抑郁的影响上。
本研究结果表明,父亲教养投入对青少年正念特质这种良好品质具有积极影响,并由此揭示了父亲教养投入对青少年抑郁的影响机制。同时本研究还发现在青少年群体中,正念特质对抑郁的影响存在性别差异,女孩的抑郁受正念特质的影响更大。不过本研究尚存在一些不足和局限。首先,尽管对相关变量的考察有理论依据,但限于横断面研究对于变量间因果关系无法给出明确结论,有待未来纵向研究的进一步验证;其次,本研究的被试群体为城市初中生,是否适用于其他群体有待于进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