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骏
由北京市委宣传部、北京文联联合出品的相声剧《依然美丽》(编剧林蔚然、回想,导演李伯男)在上海大剧院演出。作为一部京味十足的相声剧,观众对它的期待,首先自然是乐呵,同时也希望享受到语言的意趣和魅力,这些效果显然是达到了。观剧时,我后排的青年男士一路笑出鹅叫声,那种欢实劲本身就构成了一幕喜剧。导演李伯男说,北京人好面子,上海观众给足了面子。其实不然,上海观众不仅仅出于“给面子”,他们是一群能真正接受南北不同文化的好观众,不光能接纳,还能深知其味,感受到个中的文化精髓。所以,《依然美丽》全国巡演第一站首选上海,那是来对了。
不去追究相声剧是否受了上海滑稽戏的启发。主创认为相声剧脱胎于滑稽戏,那是上海的荣幸,说明上海方言戏剧对中国戏剧形态的演变乃至边缘的拓展,带来一定影响并有所贡献,这也是上海戏剧人的一个至诚追求,不必过于谦虚。滑稽戏的母体是江南“独脚戏”,相声剧的根基是北方相声,从这一点看,两者的养成路径倒是蛮相似的。说相声剧参照了滑稽戏孕育、养成模式,从道理上看,也无牵强附会说不过去的地方。然而,我依然认为,相声剧《依然美丽》更多是得到了自老舍先生“北京话写作”以来,“京味话剧”的滋养。“京味话剧”的一些核心要素,比如:底层表达、日常美好、从容叙事、今昔映照、民俗描摹、世态画卷等,在这部剧里都有比较积极主动的呈现。编剧在亲近滑稽戏的同时,很好地汲取了“京味话剧”的优长,并将两者融汇得恰到好处,不显得十分刻意。
“不刻意”是一种很好的创作状态,也是我对《依然美丽》的一个重要观感。
剖开看,《依然美丽》有一个重要的故事背景,也有一个硬核的主题,不单是一些烟火气的家长里短。全剧从北京天坛“金鱼池”发端,第一幕就快速切入了北京大爷王守俭即将北迁这样一个故事核心。金鱼池是个什么地界?在老一辈的记忆中,这是和新中国建立伊始,与一场关乎民心的“龙须沟改造”密切相关的一个地名。更多的人则是通过老舍先生的名剧《龙须沟》,了解到这场具有象征意义同时也宣示了中国人民改造旧中国决心的重大城改工程。毛主席进城后看的第一部剧,就是《龙须沟》。老北京的城区改造于此拉开序幕,日新月异。《依然美丽》立足于此,以此开篇,寓意颇深,背景也够大。
王大爷在金鱼池生活了七十余年,亲身经历了自1950年以来三次大规模的片区改造。如今的金鱼池旧貌换新颜,已然成为环境幽雅的宜居社区,四合院格局的小区是北京人心中的美丽家园。为了给孙子腾让出一处“学区房”,王大爷将搬离心爱家园,步出德胜门,向北数十里,去往通勤族集聚的回龙观。回龙观,隶属昌平,地处“六环”,在昔日北京人眼里,那是与怀柔、密云、顺义乃至十三陵齐名的“市郊城外”。用北京大爷群聊的话来说,“那是皇帝老儿谒陵驻跸的地儿”“是鸟不拉屎的地方”,甚至调侃说“再往北就是俄罗斯了”。于是,问题来了,随着城市的发展,北京城区版图的不断扩大,时至今日,“出了二环,还算不算北京人?”这是老北京人萦绕于怀的一个心结,也是一个现实的、群体性话题。既然话题被抛出来,戏便有些好看。作为一部戏剧,便有了引人入胜的开局。《依然美丽》带着一代人的共同记忆,直面社会发展阶段的尖锐命题,应该说,这样一次创作,有眼界、有高度,更具有挑战性,而作为北京城市改造题材的新时代续章,作品的价值也在这种倾情于当代书写、积极回应社会热点的勇气中呈现出来。
编剧、导演不刻意张扬题材的敏感度和重大性,致力于寻求一个妥帖的、正向的价值定位。全剧通过历史回眸来映衬社会的发展进步,在时代的底色上勾勒今日北京人的精神气格,借喜剧风格来呈现现实生活的美好,以朴素情怀、生动事例来回应社会关注的焦点。点点滴滴,看似日常琐碎,却不动声色地把各种冲撞、感悟、变化乃至升华,流水般地铺陈出来,润物无声,沁入人心。在看这样一部戏剧时,我们多半会感悟到,以温和的声音来引导价值归向,作正向疏导,更具说服力;在核心理念输出时,不强加于人,事半功倍。
“谦大爷”于谦塑造的京大爷王守俭,有其典型性,遛鸟、唱戏,周身上下透着老北京的优越感。他说:“你们外地人,进了北京才想家;我们北京人,是出了二环就想家!”只一句平实的台词,就把王大爷骨子里的老北京情怀表达得准确到位。有了这一句台词的铺垫,当他在全剧结尾时,大声说出“二环是北京,六环也是北京”,就显得甚为动人。可以见得,这一变化有多大!而这种变化是依托编剧、导演对情节走向的把控、人物细节的塑造、情感逻辑的梳理,一步步延展出来的。这种从容叙事、步步踩实的做法,使王大爷这一人物不仅显得真实可信,也让观众感受到,前后对应的这两句台词,就是一个普通北京大爷心路历程的日常表达。它来自生活,造就了境界,照亮了人心,而来自生活的东西,往往有不刻意、不矫情的特点,但渗透力很强,寓意很深,很给力。剧中将京城老年群体的“四老傍身”也归纳得很接地气——老伴、老底、老友、老窝,没有一项不关乎实实在在的幸福指数,没有一桩不是眼面前的百姓需求。当回龙观三年“回天计划”帮助老人们解决了老底、老友、老窝的问题后,王大爷和冯大夫的人物关系便拨云见日,自然而然地就凸显出来,成为一个看得见、摸得着、展得开的戏眼。此时,情节的线索从普通百姓对生活便利、交通便利、商业布局合理等物质诉求,逐渐归拢,归向老人们对精神生活的追求。这一转渡既符合生活常理,也走顺了戏理。重要的是,这一对人物关系在剧中并没有被简单处理成“黄昏恋”,以此去补足王大爷的幸福指数,而是在经历了一波三折后,由冯大夫托出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底——她真诚地告诉王大爷,自己患有早期阿尔兹海默症。于是,剧情有了第一波反转,两个老人的情感爬坡出现了障碍。编剧的高明,在于自冯大夫这个人物一登场,就为之后的这个转折,埋下多处伏笔,但所有的伏笔都处于引而不发状,不刻意去推动它浮出水面。直到冯大夫道出实情,观众才蓦然回想起一路走来的种种细节。这种主动“回想”,主动去追溯故事“前情”的观剧体验是很有意思的,避免了常常在剧情陡转时给观众带来的突兀感和人为感。编剧以娴熟的技巧,云淡风轻地铺排了所有的伏线,走的是一条水到渠成的路。这一次戏剧转折,也促成了王大爷的精神书写——当儿子来接他回金鱼池时,王大爷临上搬家车,突然就决定不走了,形成剧情的第二波反转。究其原由,多半是放不下对冯大夫病情的牵挂,还有那些朝夕相处、嬉笑怒骂的街坊老友。这时候的王大爷心中有念想,肩上有责任,精神世界从未有过今天这样的充实。他有理由把“回龙观”视为自己晚年的“老窝”,也赋予了“老伴”这一幸福指数更加有爱、更加崇高的内涵,至此,剧本完成了一个北京大爷完整的人格塑造。剧终,与老人终日为伴的那个鸟笼里,发出全剧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小鸟啁啾,则是点睛一笔。
于谦塑造的王大爷,踏实善良、不闹腾、不油腻,活脱脱人们心目中一个靠谱的北京大爷,为全剧增色。王大爷是和共和国一起成长的“新北京大爷”,不是昔日皇城根下的“胡同串子”;他明事理、讲品格,有固守而无执念,站着光鲜,行得稳健,身上少有旧时的烙印和习气。于谦准确把握了“新北京大爷”这样一种人物特质,演来收放自如、底气十足,因而产生了很好的观众缘。作为相声演员演舞台剧,谦大爷不刻意去寻摸“演”的方式,也不刻意去营造角色的喜感,而是力求把语言艺术的魅力发挥到极致,把相声艺术把控“笑果”的节奏技巧充分运用到舞台表演中来,通过扎实的语言功力、清晰的台词,让剧本所提供的每一个梗、每一处精彩都得到有效传递和合理反馈。“谦大爷”给现场带来的笑声,看似不经意,却处处有设计、有技巧,观众的笑声也是自然的、由衷的,这是一种很高的喜剧境界。应该说,我们对这样一种理想的喜剧效果期待很久了。
相声剧,当是喜剧,同时也是以语言艺术为主体的戏剧样式。《依然美丽》主创团队这一定位是很明确的,同时也在寻求相声与喜剧、与小品之间的精神联系。在剧中,我们可以看到不少相声式的表演,对口、三口、群口均有。比如:疫情期间进小区找人喝酒的那位哥们,与王大爷“交锋”的桥段,就是形态比较完整的相声“对口”。第三幕,赵丽蓉关门弟子李玉梅演绎的一段“恋爱乌龙”,则借鉴了小品手法。无论哪一种风格样式的植入,导演都不刻意去做铺张,见好就收,这是很有定力、很有信念感的导演理念。不偏离情景的合理性,不打破戏剧的完整性,是这部剧既有本土文化的亲近感,又有异地文化新鲜感的主要原因。稍有不满足的是:“叫小番”这个精彩的梗没有用足,用到位。京戏《坐宫》是王大爷结缘冯大夫的重要细节。王大爷在剧中几次唱到“叫小番”都被打岔,没有唱成功——这是调动观众兴趣的一个高招。当王大爷意外听闻冯老师的病情后,思绪万千,内心格外纠结,他独自枯坐,低声吟唱着京剧……倘若此时在一声石破天惊的“叫小番”中结束这一幕,将是多么精彩的一次情绪迸发!“叫小番”这个梗在全剧中也真正起到了它的作用。然而,这个点,编剧、导演没给到王大爷,甚是可惜。我想,于谦也是想要一次情绪高潮的,哪怕声音唱劈了,也是饱满,也是尽兴,而观众同样有一种“爽剧要爽”的需求。当然,对我这样一个“刻意”追求戏剧性的观众,编剧、导演也可以不理我的茬。坚持“不刻意”,有这个定力,也不失为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