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平、汶上北朝摩崖刻经访碑记

2022-06-25 22:40张颖昌
理财·收藏版 2022年6期
关键词:北齐摩崖书风

张颖昌

东平、汶上有北朝摩崖刻经多处,散见于山林。山东博物馆碑帖库房有“大空王佛”巨幅拓片,笔画壮硕,气象骇人,然颇难展观一睹全貌。且文字立挺于天地之间,深藏于山林之远,呼吸吐纳间已与岁月共老,已与其间所蕴含的厚重磨砺混沌交融,决难剥离。而拓片将文字移至库房、展厅,与之相对,总觉隔膜甚远,远足仰观之念与日俱深,遂前往观之。

洪顶山摩崖刻经于2006年5月25日被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洪顶山海拔368米,有大洪顶、二洪顶之分。经文刻在二洪顶西麓“凹”字形山谷南北摩崖的石壁上,谷内茅溪泉长流,泉西有地平坦而开阔,接东平湖,一望山色湖光,松风漫谷。崖上有刻经、佛名、铭赞、题名、题记共22处。

“大空王佛”四字高11.3米,宽3米,斜倚山势纵向而下。立于摩崖脚之下,匍匐仰观,但见山势隆起,崖壁崚嶒,愈显巍峨之势。青天白云为衬,山风漫漫,宁静悠远。一千五百年的距离一瞬间被拉近到眼前,此际与古人凝眸晤对,真切感受到文字带给人的巨大震撼,这是何等的机缘。

“佛”字高4米有余,宽3米有余。“大空王佛”摩崖书迹意味颇深,据云:“大”可通天,“空”则成性,“王”如日月,“佛”则弗人亦人,临石观之,当非虚言。镇江焦山“瘗鹤铭”被誉为“大字之祖”,我亦曾临石拜观,然其字径不过10余厘米,与“大空王佛”相较,大小相差何止百倍!故“大空王佛”为“大字鼻祖”当属名副其实。

如此壮硕巨大的字迹,为书法史首创。仰观尚且不易,当时又是如何书写于崖壁之上的呢?很显然,单字面积逾10平方米,又处于崖壁之上,书写难度极大,考虑到当时毛笔的形质,直接书丹的可能性极小。细审书迹笔画,应是以双钩方式先钩出字的外轮廓,再以刀凿深刻于崖壁之上。

大书深刻,鑿入崖壁,与天地山林一体,其意千载传扬,永不磨灭。这巨大的书迹所承载的是崇高的信仰,更彰显出信念的力量。“大空王佛”与同时期散刻于山东各地的摩崖刻经,都是为了宣扬佛法,唯其书之大,才足以承载;唯其刻之深,才足以久传。文字所承载的信仰之力,只有在天地山林之间,在特定的时空场景当中,才能以如此震撼人心的方式完美地呈现出来。“大空王佛”连同其他北朝刻经,绵延于山东地区,自成体系。要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绝非一人之力可以做到,这需要一个有共同信念的群体来相互配合、共同完成。经年累月,崎岖于山林沟壑,饱经酷暑严寒、风霜磨砺,这又需要何等的愿力来支撑!

关于书写人,目前比较一致的观点是北朝僧人安道一。他所生活的时代,儒、释、道冲突不断。北魏太武帝灭佛后百余年,建德三年(574年)五月十五日,北周武帝为解决朝廷所急需的兵源与财力,下诏“禁佛、道二教,经书、佛像尽毁,并令沙门、道士还俗为民。并禁诸淫祀,礼典所不载者,尽除之”。一时间,北周境内“融佛焚经,驱僧破塔……宝刹伽蓝皆为俗宅,沙门释种悉作白衣”。建德六年(577年),北周灭北齐后,针对继续发展的佛教实体,推行灭佛政策,毁寺4万,强迫300万僧尼还俗,使寺院占有的大量人口向国家纳税服役,给当时的佛教发展带来了沉重打击。

从目前考古证据推断,安道一最初即是在东平一带开始刻经。相距不远的平阴县洪范池镇二股山,也有“大空王佛”摩崖刻经,在“佛”字两侧分别有“比丘僧太、道颙、僧安一、程伯仁”等题记,可知安道一只是刻经人之一,石刻的左上方有“河清元年造”字样。此处刻经为北齐武成帝河清元年(562年)所刻,这是全国已知最早的刻经纪年,早于北周武帝下诏禁佛12年,可见安道一僧众的刻经之举最初是为了宣扬佛法。后又经历了北周武帝灭佛之难,深感“缣竹易销,皮纸易焚”,故将佛经“刻在高山”,以期“永留不绝”。应该说,此后安道一和僧徒信众们辗转于各地山中,将佛经大书深刻于石崖之上,在传法之余更多了一层护佛的信念。

司里山海拔107米,又名棘梁山,南临古运河。山虽不高,但山体上遍列佛像千余尊,时间跨越自北齐至唐宋的数百年,也是真正意义上的“千佛山”。诸佛像中最高者为北齐一佛二弟子像,高近10米,堪称“中原北齐第一像”。山上刻有《诸行无常偈》《摩诃般若经·明咒品》《大般涅槃经·憍陈如品》等。《诸行无常偈》位于主峰东南角的下端,北齐皇建二年(561年)造像题记旁,被造像题记工程所破坏,仅余“无灭灭”3字,字径逾15厘米。依照与题记的关系可推知,《诸行无常偈》的书刻时间要早于皇建二年,当然又比平阴“河清元年造”刻经题记的时间要更早了一些,由此可知这一地区的刻经活动要远早于北周武帝灭佛,其意在宣扬佛法。《摩诃般若经》位于主峰东崖壁之上,大部分已被宋代造像所破坏。主峰之东12米的摩崖石壁上,刻《大般涅槃经·憍陈如品》节选,楷书34行,行11字,书风已有隋人特点,可证此地刻经活动亦延续了数十年之久。

东平与汶上虽地处两市,然地域相连,交通方便,次日所到即为汶上水牛山。此地周边百里出产锈石,采矿产业发达,大型采矿场随处可见。水牛山摩崖石刻,位于汶上县白石镇小楼村东南约1公里的水牛山南麓山洞右侧。摩崖背后山体已不见,代之以采矿的深坑,其深处已逾百米。

摩崖刻字处为一长方形磨光石面,已做围栏保护。石长2米,宽1.5米,计6行52字 为《文殊般若经》节字,曰“舍利佛汝问云何名佛云观佛者不生不灭不来不去非名非相是名为佛如自观身实相观佛亦然唯有智者乃有知耳是名观佛”。刻经字迹尚清晰,朴茂苍劲、圆融开张,与山石一体,更见苍厚。详审其书迹,亦为北齐人风貌。

(宣统)《再续汶上县志·古迹志》著录此石刻云:“太白山巅《文殊碑》,俗称钟繇书,非也。 光绪初年碑亭倒塌,于碑侧露题名一行,云‘主卫立将军东阳平太守羊中、羊用,奉朝请羊叔子书经’。然此石佛经为晋羊祜书也。地去泰安羊流店叔子故里百里而近,理亦或然。详其字体不类北魏齐周,纯系隶书变楷神气。洞口石壁上字大方六七寸许,其体亦然,神更飘逸。”此处所云以羊氏为经主,周郢在其《泰山羊氏金石考》中亦言:因碑石剥蚀,今可辨者惟“经主□威将军兖州东阳平太守羊钟、郡□曹东□□邑人奉朝请羊善、邑人羊万岁”诸字,其余名氏已残缺。关于此碑的书写时代,清《汶上志》断为晋羊祜书,然题名中之羊叔子结衔称为“奉朝请”,羊祜各传均未载其曾官此职,故书经之羊叔子或别为一人。经主、书经人均为羊氏,可知水牛山刻经当为佛教兴盛之时,经主雇人书经刊刻。此为当地望族宣扬佛学之一例,与安道一等僧众护经之举已属两类,亦可见当时当地佛教发展的状况和书经群体构成的不同。

据目前发现可知,北朝时期摩崖刻经分布广泛,在河北省的响堂山、中皇山,河南省的鳖盖山以及山东的泰山、徂徕山、邹城玉山、汶上水牛山、东平洪顶山、平阴县等处均发现北朝刻经,而平阴县洪范池镇摩崖刻经的发现最为晚近,填补了西起河北响堂山,东到山东泰山、峄山等的中轴线上中间无刻经的空白。这些刻经地域相连,书风相近,考其源流,大致为一系。

在中古写本时代,中国的书写文化是以文人书法为核心的,文人书法又以南朝士人书法为正脉,强调笔法的传承与书写的流变。南北朝政权的分裂、审美风尚的不同导致了南北书风的差异,但这一差异亦并非截然可分。一是,南北书风的交流融合在很长一段时期内进行着,南朝流变的文人书风也一直在影响着北地。二是,书写功用、书写载体的差异也造成了南北之别。“二王”一系的书翰风流在南朝得以延续,并牢牢占据着中国书法文化的主流地位;北朝书法则保留着较多古质的因素,刻石纪铭的书写功用也显然重于南地,从而导致了书风面目的差异。东平、汶上地区是北齐刻经活动的策源地,也是山东地区摩崖刻经的重要保存地。山东地区摩崖刻经地域相连、渊源有自,体现出书迹流传体系的完整性,具有弥足珍贵的史料价值和艺术价值。

作为历史文化遗存,其意义更体现在当下与传承。保护历史文化遗存,使之久传于后世,是当代人的历史责任,有许多细致、繁杂的文保工作需要我们去展开。随着北朝时期刻经实用功用的逐渐弱化,附着于文字之上的艺术价值被凸显出来。刻经书法宽博雄健,气象浑朴,对于大字书写尤其是榜书书写具有重要的参照取法价值。这种书写的力量和美学范式,已受到越来越多人的关注和追摹,摩崖刻经的美学元素势必会更多地融入当代书写文化,体现出强健的生命力和新的时代属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北朝摩崖刻经既是历史文化遗存,又活在当下,流传久远,与山林天地同在,生命不朽,魅力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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