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多年的西方歌剧历史长河中,保留至今的经典作品浩如烟海、不胜枚举,但与中国故事相关的题材却寥寥可数。最为人熟知的歌剧当属贾科莫·普契尼(Giacomo Puccini)的《图兰朵》(Turandot,1926),但实则奥地利作曲家弗朗茨·莱哈尔(Franz Lehár)的轻歌剧(Operetta)《微笑王国》(Das Land des Lchelns,1929)与中国的关系更为紧密,却鲜有机会在国内上演。该剧讲述了在清朝宫廷背景下的中国王子苏城(Sou-Chong)与奥地利伯爵之女丽莎(Lisa)之间的异国爱情故事,其中包含着20世纪初西方对遥远东方大国的向往与猜测,并通过贯穿全剧的“东方式微笑”对中式隐忍、内敛、从容的情感价值观作出积极回应与赞扬。两幕戏剧场景不仅横跨欧亚大陆,更点出了中西方不同文化属性与特质。2022年2月26日晚,笔者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观赏了由中国与匈牙利联合打造的这部世界经典轻歌剧,作为上海歌剧院年度开幕大戏,力邀男高音歌唱家石倚洁领衔饰演苏城王子、女高音歌唱家宋倩演绎丽莎,共同演绎这段跨越国家与文化隔阂的传奇爱情悲歌。
继轻歌剧《风流寡妇》(Die lustige Witwe,1905)大获成功后,《微笑王国》成为莱哈尔晚期代表性作品,在音乐风格与主题立意上较世纪之交偏“轻浮”的维也纳轻歌剧相去甚远,为“银色轻歌剧时代”(Silbernen Operettenra)①上演率极高的作品之一。随着欧洲工业社会的发展,人们期待在资产阶级歌剧院中找到国内文化与外部吸引力之间不确定关系的表达方式,《微笑王国》中的丽莎就是典型例子。②同时,亚洲题材的戏剧故事在世纪之交的欧洲极为盛行,令歌剧作曲家和台本作家们为之着迷,如普契尼的《蝴蝶夫人》(Madama Butterfly,1904)③。更值得注意的是,莱哈尔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创作的轻歌剧作品都近似传统大歌剧特质,音乐叙事结构宏大且常以悲剧为主④。笔者认为,该剧体现出“避轻就重”之势,“重”体现在两方面:其一,歌剧分曲多元化与人物情感的深层次描绘。莱哈尔与台本作家曾讨论过:在经历世界大战与经济危机的巨大苦难后,轻歌剧的主题和功能该如何定位?较早期轻歌剧而言,该剧密切关注主角的命运并扩展了轻歌剧的情感表现范畴、极富戏剧张力的多元音乐分曲、编制宏大的乐队、盛大舞台场面、悲剧结局等都近似传统大歌剧样式。其二,歌剧核心主旨与戏剧立意的升华。歌剧内核展现出极具儒家传统的中式哲学理念——“隐忍与包容”“舍与得”“仁义礼智信”等极具东方特质的高尚品格在剧中多处均有充分体现,这一崇高立意对于轻歌剧体裁来说值得颂赞。
中国王子苏城作为《微笑王国》最核心的戏剧人物,毋庸置疑成为各方关注的焦点。在音乐史中,苏城是莱哈尔专门为奥地利男高音理查德·陶伯(Richard Tauber)⑤量身定制的,陶伯精湛的演绎自然无可挑剔,但其西方人的外在形象与内在神韵却与国人心中的中国王子相差甚远。此次国内新版歌剧的苏城扮演者石倚洁,无论是内在艺术修养抑或是举止儒雅的外在气质形象都更符合人们对这一中国王子的审美与想象,可谓形神兼备。近年来,他不遗余力地在世界范围内演唱推广了诸多中国经典声乐作品,加之曾在全球出演过四十余部歌剧的丰富舞台经验,可驾轻就熟地于演绎这部讲述中西文化融合的经典歌剧。这亦极好印证了“学贯中西、洋为中用”的理念。
“观乐听景”的东方咏叹
《微笑王国》讲述了横跨东西国度的传奇故事,作品包含着作者对中国人性格中隐忍与内敛情感表达方式的理解。演绎好这部中西文化交融的歌剧并非易事,歌剧演员须亲身体会并深刻理解两种不同文化的历史背景及戏剧情境中微妙情感变化才能将其准确演绎与表达。剧中核心人物苏城无论在演唱抑或是表演方面都极具挑战性,其在中音声区有大量唱段,同时要求歌者能呈现出戏剧性的高音,演唱者须在优雅细腻的措辞和高度戏剧化的情感爆发之间寻求平衡点。石倚洁具有自然、圆润、扎实且毫不做作的中声区,其天鹅绒触感的优美声线与银铃般清脆纯净的音色赋予角色东方诗人式儒雅的气韵,加之情绪拿捏准确、对人物性格有着细腻的演绎与把控,使得笔者清晰感受到苏城情感的多维和深度。他演绎的苏城既有西方文豪歌德(Goethe)笔下维特(Werther)的多愁善感与崇高纯真的人性,又兼具中国儒家礼仪熏陶的深厚教养。当晚,剧中大量经典咏叹调及各类分曲令观众印象深刻,但最打动笔者的是石倚洁演唱的三首咏叹调,皆达到了技艺与情感的高度融合。分别为第一幕中的“苹果花王冠”(Von Apfelblüten einen Kranz)、第二幕中“你是我心中的挚爱”(Dein ist mein ganzes Herz)及“永远带着微笑”(Immer nur lcheln)。
一开场,令笔者极为惊叹的是,他在演唱咏叹调“苹果花王冠”时精妙演绎,营造出极强的联觉效应。众所周知,在歌剧咏叹调及艺术歌曲中常出现语气助词——“啊”。这一语词看似简单,但在声乐表演中实则考验歌者综合演唱素养,因为只有在深刻理解全曲及当下人物的复杂情感之后,才能准确将这一感叹词的内涵与精髓传递给观众。在这首咏叹调中共出现五次音调与节奏不尽相同的“啊”,发别承载着苏城不同的细微情感(见谱例一)。石倚洁将复杂的人物心境与音乐进行巧妙融通,加之细致入微的二度艺术创作使得笔者在赏听这首经典咏叹之时,脑海中不断呈现出联觉的“三重”融通之感:第一重为苏城复杂情感的精准传递。观众清晰感受到中国王子对丽萨的炽热爱恋,并与之产生共情之感,就如同其唱词所表达的那般“我且唱一首炙热的情歌,而我的琉特琴也用銀铃般的乐声伴奏。你是我如梦般甜美的生命”。第二重为音乐、舞美综合体的映衬与烘托。咏叹调伴奏低声部以分解和弦三连音连奏,配以高声部八度和弦琶音的形式奏响具有中国民族五声风格的旋律,音乐风格富有鲜明的东方色调(见谱例2)。加之此刻管弦乐队与舞台服化道等综合渲染,令观众在完全融入这一场景的同时,仿佛嗅到四月夜晚那苹果花环的清甜芬芳。第三重为“虚实”融通所产生的音画联觉效应。笔者在其通透轻盈的纯净音色引领下,如同来到春日暖阳照耀下的紫禁城护城河边,岸边柳枝随微风轻轻摇曳,水面波光粼粼……这一切经过其精湛的现场演绎将东方神韵与西洋文化巧妙融合,犹如正在“赏听”一组中国水墨画卷,产生极为浓烈的“观乐听景”联觉效应。ED38FE8A-F21C-44D5-AB38-7734EE5A08DF
“你是我心中的挚爱”作为歌剧史上最著名的爱情咏叹调之一,自然成为当晚所有观众翘首以盼的分曲。这首咏叹调亦为石倚洁的代表性曲目,无论是其在对音乐线条的细腻描绘还是卓越的连贯性(Legato)演绎技艺都有精湛严谨的把控,在此无需赘述。但笔者认为超脱声乐技术层面有两点值得称誉。其一,是歌剧表演过程中的真情实感。石倚洁在演唱时丝毫不炫耀的演绎饱含着对角色及观众们的真诚与真挚,全曲始终是以情带声、情真意切的用心诠释,皆以戏剧人物情感表达的准确性为首位。其二,是对作曲家及原谱的尊重与敬畏。不同于一些歌者为了营造所谓的“戏剧性效果”或炫耀声乐技巧在该曲尾声高音部分加上二度创造的高音(见谱例3),石倚洁每处细节处理都完全尊重作曲家,无论宏观层面的音乐风格把控,微观之处的音乐表情术语都完整复刻出歌剧原谱。不禁感叹,其演唱时精湛严谨的逻辑布局与对声音精妙把控,虽有炉火纯青的声乐技艺但丝毫不张扬炫技,将苏城难以言表的复杂情感表述得恰到好处。
“永远带着微笑”作为贯穿整部戏剧进程并与核心主旨“微笑”联系最紧密的咏叹调,描绘出苏城复杂情感的图景。石倚洁用技艺与情感的巧妙融合将这首东方风格的音乐旋律线条呈现出如太极拳式的“式式均匀,连绵不断”的赏听体验。咏叹调中两个乐段形成递进式对比排列,首先,他通过对音量、速度的细腻处理,加之音色变化的层次布局展现出王子溢于言表的无限深情,引领我们解读了苏城微笑背后所深藏的“仁”与“爱”(儒家精神)。再者,他用宽广的音域不断加剧音乐戏剧张力,同时注入浓烈的情感,将苏城对命运身不由己的无奈、纠结等多重情感表现得淋漓尽致。当“永远带着微笑”的主旋律转由合唱的方式在尾声响起之时,音乐在悲壮的氛围中彰显出荡气回肠之势,再次强调并升华了东方微笑蕴含的精深内涵。
苏城在剧中时刻展露的微笑不仅代表着他肩负国家社会责任时毅然舍弃个人情感的豁达,更通过音乐戏剧的融合与升华,构建成象征东方大国的风范气度。1929年首演的《微笑王国》即使放在当下日趋复杂的国际关系中,所呈现的文化观念仍具高度的普世性,即中西方在不同文化观念等方面很大程度上是可相互调和、理解的。
中西文化符号多元交融当晚,《微笑王国》的戏剧场景从上世纪西方盛行的室内沙龙文化,再到清朝宫殿,恢弘大气的舞台场景设计中充满着大量文化符号所指,彰显出精心设计的中西方文化多元交融的匠心构思。文化符号作为文化内涵的重要载体和形式,不仅代表着各国不同文化,更蕴含着丰富的意象隐喻。此次版本显示出对原作的高度忠实与还原,并在此基础上融入中式审美观念。首先,极力彰显东方神韵。剧中的中国文化视觉符号体现为极具东方神韵的舞台创意设计,值得称道的是,在歌剧序曲中巧妙融入代表中国优秀传统艺术的皮影戏⑥,这一文化符号亦象征着联络中西方文明的桥梁,西洋管弦乐队伴奏配合生动形象的中国皮影戏清晰勾勒出剧情主体,东西方文化艺术在一开场即完成了巧妙融通。第二幕戏剧场景由欧洲府邸转到中国宫殿,舞台用一幅意蕴悠远流动的水墨丹青描绘出云雾缭绕、气势磅礴的皇城,深度还原了20世纪初欧洲人幻想中富于诗意的中国形象。
其二,莱哈尔在歌剧中设置了两个舞蹈场景,开场为典型西式华尔兹宫廷舞蹈,浪漫主义圆舞曲风格与第二幕中国式舞蹈组曲形成鲜明对比呼应,风格迥异的舞蹈场面折射出东西方社会截然不同的文化特质。
其三,中西文化符号的多元交融。第一幕维也纳沙龙场景(Salon Szene)和第二幕宫殿场景(Palast Szene)之间形成镜像式的互为参照舞台构图,如此设计令观众能真切感受到中西文化深层次的互为融通与渗透。音乐部分更充分体现出东西方音乐文化元素的深度碰撞与交融,序曲、合唱、咏叹调、重唱等西洋歌剧分曲均蕴含中国传统五声调式。
《微笑王国》的歌剧台本始终以西方视角讲述着中西文化间巨大的差异,其中不乏困惑与不解,但笔者认为,其深层内核表达出的是对东方文化精神的赞颂与包容,这体现在两个容易忽略但极其重要的细节中:其一,丽莎同苏城回到中国后,王子赠予其特别的昵称——“莲花”⑦。其二,苏城在开场时曾送给丽萨一尊珍贵的玉雕佛像⑧。在歌剧结束时苏城点化了妹妹:“看着我的脸,我并没有哭,佛陀就是这样教导我的。”如同佛陀一样,苏城自始至终都面带微笑,就像其在咏叹调中演唱的那样:“永远微笑,永远快乐,永远满足,尽管有千难万苦。”这一抹东方微笑是充分给予他人的关怀与宽仁,亦是自身的超然与超脱,两个细节在充分体现出东西文化多元交融的同时,婉转投射出国人内敛、通达、开明的高尚品格。
新版《微笑王国》的大获成功充分展现出中西文化交融的诸多可能性。从古至今的东方大国始终用其隽永含蓄的“微笑”包容着世界,更带着这份文化自信在全球传播着中式美学。故事的缘起和悲剧结局归根结底由于文化差异所造成,但这并非无法调和,那一抹富于深意与智慧的中式微笑,使不同文化间诸多溢于言表的误解涣如冰释。
① 银色轻歌剧时代是指维也纳轻歌剧“黄金时代”之后的
历史时期,约从1900至1940年。
② Emslie B. The domestication of opera[J]. Cambridge Opera
Journal, 1993, 5(2): p.169.
③ 贾科莫·普契尼的《蝴蝶夫人》给莱哈尔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两部作品亦有诸多相似之处,如:大量的“异国情
调”、东西方文化融合的失败、最终都以悲剧性结局收尾。
④ 莱哈尔共有三部轻歌剧以悲剧收场:《沙皇太子》(Der Zarewitsch,1927)、《微笑王国》(Das Land des Lchelns,
1929)、《朱迪塔》(Giuditta,1934)。
⑤ 莱哈尔为陶伯量身定制了多部輕歌剧,代表作品有:《微笑王国》《帕格尼尼》《人世间真美》《朱迪塔》《弗雷德里克》。
⑥ 始于西汉的皮影艺术早在13世纪元代起就传入西亚和欧洲,可谓历史悠久,源远流长。
⑦ 莲花在亚洲和佛教文化(佛陀经常被描绘成盘坐在莲花之上)中有着特殊且重要地位,出淤泥而不染的特质具有强大的象征力量,它代表着精神的富足、忠诚与纯洁,在中国亦象征着美满的婚姻。
⑧ 此处佛像的寓意或许是为了提醒观众,苏城可能是一名虔诚的佛教信徒,其品性亦深受佛文化的影响。
孙诚 博士,上海师范大学音乐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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