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格式塔异质同构看寒山诗中的意象翻译

2022-06-24 17:48:08荣宇轩
今古文创 2022年22期

荣宇轩

【摘要】 “格式塔”心理学中的异质同构原理,为学界解读并翻译中国古典诗歌意象提供了新的思路和理论依据。而20世纪以来,寒山诗在西方的传播中获得了其他外译的中国古典诗词难以比拟的地位。本文的研究对象有二,一是在美国最为流行的斯奈德的24首寒山译诗中的意象翻译,二是由赤松所译的斯奈德未曾翻译过的寒山诗中的意象翻译。除了迎合当时美国社会文化语境中目标读者的审美期待以外,斯奈德所选取的24首寒山诗,其中的绝大多数意象都可以直接跨越文化边界,让西方读者借助同构关系体会到这些意象所表达的思想情趣,这也是他选择这24首寒山诗进行翻译的原因之一;而赤松所选取的寒山诗,其中所包含的意象由于承载了中国文化长期积淀与渗透的内涵,导致其“直译”进入到西方语境之后,没有取得理想的接受效果。

【关键词】 格式塔;异质同构;寒山诗;意象翻译

【中图分类号】H3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22-0118-05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22.037

一、引言

中国古典诗歌中的意象翻译一直是翻译研究中的热点问题。近年来,翻译学科不断引入美学与心理学理论,意象翻译也有了全新的分析研究视角,其中就包括格式塔心理学派中异质同构的思想,它由鲁道夫·阿恩海姆(Rudolf Arnheim,1904—2007)提出,该理论认为,物理世界与人的心理世界之间的异质同构关系,是源于内在与外在的两种“力的结构”相同,在大脑中激起的电脉冲相同,这是一种纯粹的生理作用,与个人的文化知识背景完全无关。比如暴风雨与亢奋、激烈的情绪,在各个文化语境中似乎都能比较容易地把它们联想在一起。但显然,这种仅仅视觉感官上的刺激与人的心理世界之间的映射关系,在文学翻译上存在很大的局限性。视觉刺激相较于文字明显更为直观,大部分文字所构建的美感,不管是属于具体的画面还是抽象的意境,都必须通过人在大脑中进一步完型才能获得。单纯文字本身对视觉上的刺激,只是非常微小的一部分,文字的审美活动相较于视觉刺激上的审美活动而言,显然复杂得多。而人们在欣赏诗歌当中的意象时,肯定不能全部依靠视觉上的刺激,而必须通过复杂的思维与想象活动,才能获得完满的审美体验。

因此,本文尝试粗略地将诗歌意象的审美划分为两种类型:第一种类型名为“直觉审美”,即更偏向于阿恩海姆所主张的,“与个人文化知识背景无关”或关联不大,绝大部分审美体验过程可以通过视觉感官对大脑的生理刺激直接完成的一类审美。第二种类型名为“理智审美”,则是对审美主体的文化知识、生活经验背景具有一定要求的一类审美。在这一类审美中,审美主体的情感反应无法被单纯的视觉感官所直接激发,而是需要借由知识和经验营造想象,再联想补全文字之外的图景。例如,漢文化语境中的读者,在古典诗歌中看到“竹”这一意象后,会自然联想到“为人虚心”“正直不阿”的文人形象,这其中固然存在视觉上的“异质同构”关系,如从竹子自然形态的“中空”,可以联想到“谦虚”,而从其“竹节”的结构,又可以联想到“刚正有节”。

但显然,这一联想并不是单纯从视觉上直接激发的,视觉上的“异质同构”只奠定了这一联想的基础,在这一基础上,进一步延伸乃至固定这一联想关系的,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长期积淀与渗透。例如,德国学生在接触到中国文化中竹子因为中空而象征“谦虚”这一现象时,便表示无法理解,他们认为竹根迅速蔓延,具有侵略性,正好与“谦虚”相反(章艳,2018:59)。

寒山诗是唐代诗僧寒山所作的诗,在漫长的中国诗史中长期处于一种边缘状态。20世纪五六十年代,寒山诗在国外的流行引起了国内学者的重视,有关寒山诗的研究层出不穷,其中不乏对寒山本人、寒山诗及其文化和翻译的研究。

然而,尽管已有不少学者对寒山诗中的意象做了研究,却极少有人关注到寒山诗中的“意象翻译”,更没有人从意象翻译的角度出发,来研究斯奈德与其他译者在寒山诗选取上的不同,以及他们在翻译方法上的区别。

因此,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础上,以格式塔心理学派异质同构的思想为基础,以“直觉审美”与“理智审美”为观照,以斯奈德、赤松(Bill Porter,1943—)的寒山诗译本中的意象翻译为研究对象,探究他们在寒山诗意象翻译上所展现出的区别,以及这些区别对他们的寒山译诗在美国的接受效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并希望为未来的中国古典诗歌的意象翻译、对外译介及其相关研究提供一定的借鉴与启示。

二、加里·斯奈德所译寒山诗中的意象翻译

众所周知,美国经济在二战后进入了高度工业化阶段,但现代工商业及机械文明对人的压抑与异化也使得各种社会问题日渐暴露。大批美国青年开始对西方文化和宗教传统产生强烈不满和深度质疑。拦车流浪、露宿荒野、酗酒等就是“嬉皮士”公然的招牌。对自我本真的寻觅、对自由灵肉的呼唤使他们甘愿忍受贫穷、痛苦和困顿。而“寒山”这一形象,恰好可以让他们找到聊以寄托的精神家园(胡安江,2005:65)。

斯奈德所翻译的24首寒山诗,从内容上看,绝大多数反映的是诗人在寒山中的隐居禅修生活,表现的是诗人超然不羁、寂然无求、宁静自在的心境以及我行我素的行事方式,而这与“垮掉的一代”的精神状态具有契合之处。而寒山诗中的其他题材,如劝世诗、宣扬孝道的诗,以及大量充满谐趣的俗语诗,都没有出现在斯奈德所选择翻译的诗作当中。过往研究大都把目光集中在文本外因素,如主流意识形态等等,在对斯奈德对翻译诗作的选择上,也仅仅只满足于上述解释,而没有结合文本内因素,做出更进一步的思考。

通过文本分析,斯奈德所翻译的24首寒山诗与其他未被选择的寒山诗相比,存在一个突出的特点,即其中所包含的绝大多数意象,都与诗人寒山所描绘的理想的隐逸生活情境中的自然风物与环境刻画直接相关,都属于“直觉审美”的类型。

换言之,斯奈德对于这一类意象,只需要在翻译过程中进行“照搬”,就可以在西方文化语境中实现与原诗在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十分贴近的审美体验。

例1.原诗:

可笑寒山道

可笑寒山道,而无车马踪;

联溪难记曲,叠嶂不知重。

泣露千般草,吟风一样松;

此时迷径处,形问影何从?

译文:

The path to Han-shan’s place is laughable,

A path,but no sign of cart or horse.

Converging gorges-hard to trace their twists

Jumbled cliffs-unbelievably rugged.

A thousand grasses bend with dew,

A hill of pines hums in the wind.

And now I’ve lost the shortcut home,

Body asking shadow, how do you keep up?

分析:本译文出自斯奈德《砌石与寒山诗》中寒山译诗部分的第一首,原诗中的“寒山道”“联溪”“叠嶂”“泣露”“千般草”“吟风”“一样松”这些意象,均是对寒山环境的直接刻画,同时这些“象”又能利用自身的外在视觉特征,如“联溪”“叠嶂”的错综复杂、障碍重重,这种“力的结构”让读者可以直接联想到作者想要将自己彻底隔绝于“世外”,在自己与世俗之间划下一道道无法跨越的障碍的心理,而“千般草”“一样松”又是在回应第一句中的“而无车马踪”,这两个意象通过自身“植被茂盛的大自然”的視觉特征,同时又完全没有人声的氛围,强化了“没有人迹”的印象,进而引发读者对彻底远离世俗的心理的联想。

换句话说,这些意象并不存在多少文化背景的负载,西方读者也能通过这些意象的视觉特征,理解到这种想要与世隔绝、回归于自然之中的情志。

斯奈德所译的24首寒山诗里,绝大部分意象都属于此类自然意象,引发的也大都是“直觉审美”过程,而斯奈德也大都采用了“直接照搬”的翻译方法,如“converging gorges”“jumbled cliffs”“a thousand grasses”“a hill of pines”等等,翻译后的意象与原诗意象基本相同。

然而,在这24首寒山诗中,尽管稀少,但也存在一定数量的文化意象,需要涉及“理智审美”的层面。斯奈德在这些文化意象的翻译上则是采取了完全不同的翻译方法,试看以下译例:

例2. 原诗:

重岩我卜居

重岩我卜居,鸟道绝人迹。

庭际何所有,白云抱幽石。

住兹凡几年,屡见春冬易。

寄语钟鼎家,虚名定无益。

译文:

In a tangle of cliffs,I chose a place-Bird paths,but no trails for me.

What’s beyond the yard?

White clouds clinging to vague rocks.

Now I’ve lived here-how many years-Again and again, spring and winter pass.

Go tell families with silverware and cars

“What’s the use of all that noise and money?”

分析:本译文出自斯奈德《砌石与寒山诗》中寒山译诗部分的第二首,可以看到,在可以引起“直觉审美”过程的自然意象上,斯奈德依然还是采用了“照搬”的翻译方法。

然而,在最后一句当中,“钟鼎家”这一文化意象就没有被照搬到译文当中,而是用美国中产阶级家庭的标准配置——镀银餐具和小汽车,来代替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钟鼎”,这一意象变易显然更契合当时美国的社会文化背景,更能为译文的目标受众——“垮掉的一代”所接受,对“镀银餐具”和“小汽车”的鄙弃,也就象征着他们对中产阶级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的反叛。

如果斯奈德在译文中选择沿用原文中的“钟鼎家”的意象,那就必然会出现“象”与“意”的分裂,因为美国的普通读者显然不可能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钟”和“鼎”有所了解,更不可能明白拥有“钟鼎”的家庭在中国古代具备怎样的社会地位,也就不可能体验到原诗在中国文化中所引起的审美过程。

因此,斯奈德敏锐地把握到了“钟鼎”所代表的“富贵家庭”的内涵,并从这一文化上的“力的结构”出发,找到了美国文化中对应的“象”,从而在译文中形成了不同文化的“同构”意象,给译文读者带来了与原文十分贴近的“理智审美”体验。

通过以上两个译例的对比分析,可以发现,斯奈德在属于“直觉审美”与“理智审美”的两种意象上,分别采取了不同的翻译方法,从而实现了较为理想的译介效果。

而他对“直觉审美”与“理智审美”的区分,则是通过“自然意象”与“文化意象”之间的区别来完成的。斯奈德之所以能将“直觉审美”与“自然意象”轻易地联系在一起,是因为他事先选定了他想要翻译的寒山诗的题材,在表达隐居意趣的寒山诗中,绝大多数自然意象都不需要太多的中国传统文化的知识背景,仅仅通过简单的视觉刺激,即视觉上的异质同构,就可以让中国文化背景之外的读者完全理解这些“象”背后所要表达的“意”。简而言之,斯奈德只需简单的“照搬原诗意象”的翻译方法,就能解决这24首寒山诗中绝大多数的意象翻译问题。

与斯奈德的成功译例相对的是,赤松在对其他题材的寒山诗进行翻译时,大都也采用了照搬原诗意象的翻译方法,却只取得了远逊于斯奈德的译介效果。在下一部分中,本文将会通过对赤松的译诗的文本分析,对这一点进行着重说明。

三、赤松所译寒山诗中的意象翻译

赤松本名比尔·波特(Bill Porter),是美国当代作家、翻译家和著名汉学家。英语世界里最早出现的寒山诗全译本就是1983年由赤松翻译的《寒山歌诗集》(The Collected Songs of Cold Mountain)。在这本全译本之后再版的数个版本的序言和注释里可以看出,尽管赤松并非专业学者,但他对寒山其人其诗,寒山在文学史上的流傳,寒山栖居地——寒岩的历史和现状,相关史料、典故等等,都有所考证。

尽管赤松对于中国传统文化都有着非同寻常的了解与热爱,但在实际翻译当中,却没能将寒山诗作中那些背后蕴含着更多文化内涵的意象,以更容易让西方读者接受的形式传递过去。

例3. 原诗:

山客心悄悄

山客心悄悄,常嗟岁序迁。

辛勤采芝术,搜斥讵成仙。

庭廓云初卷,林明月正圆。

不归何所为,桂树相留连。

赤松译文:

A hermit’s heart is heavy

He mourns the passing years

He looks for roots and mushrooms

But seeks eternal life in vain

His yard is clear the clouds are gone

The woods are bright the moon is full

Why doesn’t he go home

The cinnamon trees detain him                     (Red Pine, 70)

分析:首先,与斯奈德一样,赤松没有改变原诗中的“自然意象”。但相比起斯奈德所选的寒山诗,这首诗尽管也是在表达隐居情志,但所用的自然意象并不是在直接描绘隐居环境的景物,尤其是“月正圆”和“桂树”这两个意象,有着很深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底蕴,两位译者却选择直接照搬原诗的这两个意象,也就导致译诗在西方文化语境中没能激发原诗所应有的审美体验。

在中国传统诗词中,月亮这一意象经常出现,经过中国传统文化长期的积淀,承载了丰富的底蕴。与月的“圆缺变化”这种力的结构相同的心理主要有三:一为寄托相思之情,与相思之人重聚便是“团圆”,与相思之人天各一方便是“缺憾”;二为从月亮给环境带来的清冷氛围,烘托出诗人想要表达的孤苦之意;三为以月蕴涵时空的永恒,明月亘古如斯,跨越时空,而相比之下,人生就显得十分短暂和渺小。

而在英语诗歌中出现的月亮意象,大都属于“美好爱情的见证”。在古罗马神话中,月亮女神狄安娜是纯洁、健康、美好的少女化身,代表着爱情忠贞、品行高洁、魅力纯真的形象。除却爱情之外,它也大都象征着美好的事物,可以营造轻松、欢快、温馨的氛围,以月亮的意象来表达诗人忧伤悲苦心情的英语诗歌是很少见的。

在《山客心悄悄》中,一方面,诗人将“林明月正圆”与“不归何所为”连在一起,显然是借着“圆月”的意象,来展示他的心里确实还留存着对家人、对人世的思念之情,这才能自然地引出尾句中“为何不愿回到尘世间”的设问;另一方面,寒山同时也是一位僧人,“圆月”这一意象在禅宗中常用以比喻“佛性圆满”,纯净月光不染世俗、照亮人心,对佛性之高洁也做出了诠释,用在原诗之中,也是为了体现寒山隐居环境与隐居生活的志高行洁、不染尘世。

赤松之所以没有变易这一文化意象,原因之一是想通过“异化”的翻译策略,保留原汁原味的禅宗意象与其所承载的禅宗思想,这与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入了解和浓厚兴趣密切相关。然而,当西方读者看到在自身文化语境中经常与美好的爱情、欢快的心绪相联系的“月”之意象,出现在这首寒山诗当中时,就很有可能会产生与原诗完全相悖的联想,整个审美体验就遭到了破坏。

而“桂树”这一看似寻常的自然意象,在此处也具备着双重内涵。首先,桂树的意象是在圆月之后出现的,知道“吴刚伐桂”这一神话传说的人,都能意识到此处“圆月”与“桂树”两个意象之间的关联。唐代宋之问《灵隐寺》中“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还描述过中秋之夜月桂子堕的传说。由此可见,桂与月之间的关系,具有由此及彼的指向性,桂树出现在原诗中的最后一句,它的美之所以能抵消诗人心中留存的思念之情,成为诗人对隐居之地流连不返的理由,这是可以从“桂子月中落”一类的神话传说中得到解释的。

除此之外,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桂花还具有“幽隐避世”的人格意象。汉初辞赋《楚辞·招隐士》里说“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僵赛连蜷兮枝相缭。”又说“攀援桂枝兮聊淹留,王孙游兮不归”。在这里,幽山桂树因其茂盛美好,吸引了避世隐士的到来。桂也由此开始获得“留人(隐士)”之名。(董丽娜,2006:37)从这里可以看出,桂树因具有“生长于深山幽壑”的视觉特点,让人开始将其与同样隐居于深山老林的隐士联系在一起,这种联系的开端,都是起于纯粹的视觉刺激与心理世界上的异质同构。然而,将这种最开始的联系,不断地渗透、固化在人们的心理当中,成为一种思维惯性、固有印象的,就是长期以来中国传统文化中文人不断沿用桂树意象,表现类似的隐士心理的结果。

事实上,等发展到唐代时,“桂”早已不再是仅仅生长于深山幽壑、凡人难以一见的“隐世”花卉,文人中秋对月赏桂也已经成为一种常态,而“桂”之象与“隐世”之意的联系,仍旧一直保存了下来,这其中的原因,便只能归功于文化心理的长期积淀了。

在两位译者的译诗中,赤松将“桂树”翻译为“the cinnamon trees”。显然,这里采取的还是“照搬原诗意象”的翻译方法,但赤松的翻译在西方的文化语境中,就会显得十分怪异,因为英语中的“cinnamon”,大都指作为香料、调味料存在的“肉桂”,普通英语读者在看到“cinnamon tree”时,第一反应绝不是中文读者脑中想到的桂花树,而是他们在日常生活中更容易见到的香辛料。在赤松的翻译下,不仅没能在西方读者中复现“理智审美”的体验,就连最基础的视觉刺激所引发的“直觉审美”体验,也与原诗彻底偏离。

而且,桂花在西方文学中是一个十分少见的意象,普通西方读者在读到这里时,由于对其背后的中国传统文化底蕴毫无了解,恐怕多少也会生出些许疑惑,桂花真的具有这么大的自然美的吸引力,能成为诗人寒山拒绝回归尘世的理由吗?显然,这是有些缺乏说服力的。

类似的例子,在赤松对寒山诗的翻译中不胜枚举。如将“浪捧鸳鸯儿,波摇鸂鶒子”一句中的“鸳鸯”与“鸂鶒”照直翻译为“the mandarin ducks”与“the mallards”;在“金羁逐侠客,玉馔集良朋”一句中的“玉馔”翻译为“dishes of jade”等等。赤松在很多地方都忽视了相同的“象”在不同的社会文化背景中所指向的不同的“意”,换句话说,他的翻译更多的是原汁原味地保留中国文化因素的考量,而不是出自对普通西方读者的审美体验的考量,导致在西方读者的眼中,“象”与其所应该指向的“意”是完全割裂的,整体上的审美体验自然也就是迷茫、割裂乃至破碎的。

因此,赤松所译的寒山诗,在美国诗学体系中的地位,以及在西方读者群体中的接受效果,都远逊于斯奈德所译的寒山诗。

四、结语

通过对加里·斯奈德译例的分析可以看出,除了迎合当时美国社会文化语境中目标读者的审美期待以外,斯奈德所选译的24首寒山诗之所以能成为在美国最为流行、影响最大的翻译版本,还存在两大原因。第一,斯奈德在属于“直觉审美”与“理智审美”的两种意象上,分别采取了不同的翻译方法,从而实现了较为理想的译介效果;第二,斯奈德所选择翻译的这24首寒山诗里,几乎所有“自然意象”都是对诗人寒山所隐居的环境景物的“白描”,西方读者并不需要具备中国传统文化的知识背景,就能够领略到这些自然意象的美感与魅力,并理解到它们代表着寒山对隐世生活的推崇。

换言之,斯奈德事先选定了他想要翻译的寒山诗的题材,在表达隐居意趣的寒山诗中,绝大多数自然意象都只需通过简单的视觉刺激,即视觉上的异质同构,就可以让中国文化背景之外的读者完全理解这些“象”背后所要表达的“意”。这在客观上降低了这些寒山诗被西方读者理解的难度,同时也降低了斯奈德在“意象翻譯”上所需耗费的时间与精力,达成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而通过对赤松的译例分析可以发现,尽管他对寒山其人其诗及相关史料做过大量研究,但在意象翻译,尤其是在自然意象上,跟斯奈德一样,采取了直接照搬原诗意象的翻译方法,这其中许多的自然意象与斯奈德所选译的24首寒山诗中的自然意象存在很大区别,如它们并非是在直接描写寒山隐逸的环境景物,它们本身具有非常丰富的文化意蕴,等等。赤松仅在少部分文化意象上做出了“变易原诗意象”的举措。他在很多地方都忽视了一点:相同的“象”在不同的社会文化背景中,很有可能指向完全不同的“意”。

由于赤松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学习与热爱,他的翻译更多的是原汁原味地保留中国文化因素的考量,结果却导致忘记了从对中国文化一无所知的西方读者的视角来看待自己的翻译,没有考虑到普通西方读者的审美体验,导致在这些读者的眼中,“象”与其所应该指向的“意”是完全割裂的,整体上的审美体验自然也就是迷茫、割裂乃至破碎的。

因此,赤松所译的寒山诗,在美国诗学体系中的地位,以及在西方读者群体中的接受效果,都远逊于斯奈德所译的寒山诗。

过去许多古典诗歌的英译,出于语义忠实,或是输出文化的目的,往往拘泥于象在语言表层的对应,机械地将中文古典中的景物照搬到英文语境中,但这种“忠实”却实际破坏了意象的同构关系,译文读者因而无法感知原诗之美,因小失大。

因此,在原诗意象同构关系无法直接转移到译文中时,变易原诗中让读者感到陌生的象,或建构能引起译文读者情感反应的象,虽然一定程度上丢失了原诗中独有的文化印记,却也更加有效地利用同构关系传递了原诗的意,构建了更适应译入语文化的诗境,让译入语读者能真正欣赏中国诗歌中的意象之美。而在什么情况下应该保留原诗的象,什么情况下应该重构译诗的象,则需要进行具体分析。

通过斯奈德与赤松的译例对比可以发现,仅从“自然意象”和“文化意象”对“照搬”和“重构”做出区分,显然是十分机械与僵硬的,完全不利于中国古典诗歌在西方文化中的译介。译者必须事先对原诗及中国文化做出足够的了解,深入到“直觉审美”与“理智审美”的区分上,详细分析每一个“自然意象”背后所可能存在的复杂、多重的文化底蕴,准确地把握住每个意象中的“力的结构”,进而以让译文读者在西方文化知识背景中产生“同构”的心理反应为目标,才能在每个意象的翻译方法上,做出恰当的选择,也才能推动我国传统文化与古典诗歌进一步被更广泛的外国读者群体所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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