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华英
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有一把黑色的二胡,琴筒和杆是红木做的,有两根弦,音色低沉圆润。父亲说,这把二胡是他1960年考入第一届初中时托他的班主任李隆华老师买的。
父亲通常把二胡挂在一人高的墙上,我知道那是他怕孩子们不小心弄坏了。有时候父亲不在家,母亲让我们踏着小凳子近距离看一会儿,我们会趁着母亲不注意偷偷地轻轻碰一下琴弦,发出很好听的声音。
父亲是民办教师,一年的工资只可勉强抵交一家人一年的公粮。我五岁的时候家里搬家,从遥远偏僻的山沟康坳搬到本村一座小学校旁。学校只有一、二年级,父亲就在那里任教,教两个年级语文和音乐课。因为是后来的,田地都是别人给的不怎么好的田地,收成不好,一家人很难填饱肚子。有一次放学回家,我远远地看不到家里烟囱飘出的蓝色炊烟,回到家,果然见母亲坐在堂屋里并没有做饭。母亲见我回来,说你爹去后山长友大爷家里借谷子去了。我怯怯地坐在角落,巴巴地等着父亲回来。终于,父亲回来了,他放下担子,长长地嘘了口气,满脸笑容,指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大声对母亲说,今天吃得好饱。我这才知道,原来父亲在长友大爷家里吃了个饱饭。很多年过去了,这情形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久久难以忘记。
在那样艰苦的年月,二胡一直陪着父亲。父亲用二胡给学生们上音乐课,用二胡来打发那些生命里最快乐也最艰难的时光。年少的我那时也许并不懂得父母的艰难,我只知道我有一种特权,五六岁便可以到父亲的教室里听课,和那些比我大一点点的哥哥姐姐們玩耍。虽然我并没有正式读书,但父亲在讲台上拉着二胡教学生们唱歌的情景在我脑海中十分清晰。
更清晰的莫过于夏天的夜晚,湾里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拿着小凳子和蒲扇不约而同地来到我家门前,他们边乘凉,边听父亲拉二胡。父亲最喜欢拉的曲目是《二泉映月》。皎洁的月色下,父亲清了清嗓子,把二胡放在大腿上,微偏着头,眉头略蹙起,琴弦一拉,琴声就像流水一般从月色里流泻下来。琴声长长短短、高高低低,有忧伤、有喜悦、有艰难、有坚持。这琴声,是“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的安逸,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洒脱,是“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坚持。这时候,母亲忙着给父亲打蒲扇,大姐给邻居们端茶倒水。我和二姐、哥则穿着母亲手缝的小裤衩躺在竹床上,看天上一闪一闪的星星,迷迷糊糊睡去。
转眼,我们都长大了。
父亲退休了,他忽然空闲起来。孩子们都有了自己的家,各自忙碌着。只有那把二胡还默默地挂在他房间的墙上,始终陪伴着他。
美术插图:李兆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