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拉米苏（组诗）

梁枫

致读者

请宽容并忍耐书中百年前的女子，辨识度

是冷峻语调，曲折笔法，鲜有善终的深情

不必考证，缩写字母背后欲说还休的人名

草木有氤氲之香，隐晦之爱闪烁在迷雾中

请切勿追究，悲伤曾经如何一丝丝入侵了

她渐老的肺腑，身后只留下一本怅然之书

只需相信她起初的信念与你并无不同——

雀跃，探险，唯我独醒，和捕猎者的本能

确定性

它是唯一的——每日黄昏来禁足园中

觅食的那只灰兔，从不落空，自得其乐

七月莺飞，我园中及膝的青草正鲜美

这一年人间荒疏的岁月，成全了它

忘我的咀嚼中，汁水丰沛的时辰

这一生我们暗暗渴望的，正是这一类的相遇

有人反复前来，匀速消耗着

贫瘠稀薄的供给，心满意足

并在寒流与霜降中频频回首，念念不忘

夜晚，与昆虫共处一室

私密的内帷，也有不请自来的

奇诡物种。与异类共处一室

这样的经验并不陌生，人虫殊途的

习性与癖好，熄灯后狭路相逢

像信仰被挖掘到了根脉，青筋暴露

“认清这本源的分歧吧，此乃相斥，不可相融。”

这个夜晚我在明处，它们在暗处

振翅，咬啮，那些无孔不入的

那些蚕食江山的，那些小而无数的——

构成浩瀚的背景。我被托举其中

巨大、孤独、四面楚歌

看起来多么像，闯入它们领地的另类和异形

黄金手镯

白嫩如藕的腕上，闪耀着

一圈古老、矜贵的光

来自早年，环佩叮当的岁月

深闺无人识的岁月

酒香巷子深的岁月

黄金的骨骼，被镂空、打磨、雕琢

九连环，路路通

柔媚的遁世之道，能屈能伸的人间欢喜

生为硬通货，你被额外的光芒隐藏

因逢乱世我才忽然想起

箱底的贵金属，沉甸甸的老手工——

“亲爱的，你太美，险些同我一道沦为无用之物。”

治愈系

要清淡并且婉转，要活成

一幅水彩，画眉如远山青黛

你的存在更像是一种游动

波光粼粼，润物细无声

四下里从不缺少，淡漠走动着的载体

实物的空隙间，你弥漫成一种气氛

“为惊惧者，留一丝喘息的余地。”

让一个动词，附带医学的结果

以形容惨烈之后幸存者的叹息

像清晨烤蛋糕的香气，像婴儿循路

重返人间

烹小鲜

已经是秋天，我依然受困于我的厨房

刀子，雪亮的刀子！

削铁如泥的理想，屋顶盘旋着的

身外之物

是的，你几乎看懂了。此时我似乎更关心

口腹欲。仓廪实。食色性也。

关心物性的相斥相吸，本土和异域

隐匿在食材与香料中的另一个

浩大江湖——

谁与谁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谁与谁的格格不入，貌合神离

烹小鲜的岁月里，我却做了一生最多的

实验。沸锅滚油中，毫不吝惜地出手——

拆解、剥离、斩断。唯想象中那一锅

热气腾腾的风云际会，已愈来愈遥远

一只西红柿步入中年

童年夏天里，一盏盏明净的小灯笼

青涩，羞赧，始终红得不太彻底

成年后，我遇见的西红柿

总是被切碎，被碾压，被稀释的角色

煎熬到面目模糊，再捣烂成泥

人们却说，看——

“它终于变得更甜，也更绚烂了。”

一只西红柿步入中年，清醒着沦为

无处不在的陪衬。深知自己不可缺席

却将不是，盛宴中画龙点睛的那一筆

梦故人

我初秋的庭园，星冷如洗

昨夜你来过，寒露打湿赤裸的双足。

二十三年不曾见过，你少年的

秋水剪瞳，苍白肌肤下

暗暗搏动着的，青葱血管。

我清晨的庭园，鸟鸣虫唱

一枚红叶飘落，摇曳且顾盼

仿佛与露水还有一段

未了的尘缘，仿佛要在黄叶铺就的

岁月中掩埋，对一个人的深深亏欠。

两种孤独

我和我窗外的蓝蜂鸟

一样孤独

它的孤独更为精确

橘红、尖利的喙，划破苍凉的秋风

而我的孤独更为透彻。一个早已

千疮百孔的人，气流在体内冲撞

那些悲伤，蠕动着的微茫生物

来历不明，正艰难寻觅着出口

十一月

十一月，每个人都愈发显得

茕茕孑立，愈是孤独的深秋

愈是将腰杆挺得笔直。

十一月，对岸两棵平行生长的树

宁愿望穿秋水，也不肯

挪步，跨过一弯断桥。

十又有一

圆满之后，忽生陡峭。

十一月的人或物，各自形单影只

像两条铁轨

目不斜视，共赴永无交集的远方。

细部的词

我努力寻找一个词，思想的纹理

构成脉络与走向的，最微小的单位。

松动或奔涌总在细部开始。当我捕捉

那一个词——半流动，半凝固

蛋清从透明走向乳化，闪耀磷磷白霜。

那个被尽力搜寻的词，我几乎能

触摸到它的表面，一粒粒凸起的点

粗糙的脉动，内心透露给外部的

吞吐的节奏，挣扎后的蛛丝马迹。

那个词，悬浮或摇曳着

在已知与未知之间，史诗与神启之间。

提拉米苏

“带我走——”

她取了这样一个名字，仿佛一声呼救。

落难的美人，咖啡一样苦

朗姆酒一样烈，皮下白嫩的脂肪

微微起伏。

分明是一声警告：此地已不可久留。

食客们哪里舍得放手，沉溺于翻阅

她层层叠叠的心，慵懒、丰富。

千帆过尽，前来搭救的英雄不曾现身

路人恍惚忆起，某年某月得遇一只

令人晕眩，却不知所终的——提拉米苏。

咖啡因

在一切与外物的绑定中

咖啡因，成为最牢固的一种

一壶热带的苦水，从不落空

令我们混沌、昏聩的一生

一次次如梦方醒

“我信任咖啡因，甚于信任他人。”

存在时毫无觉察，消失时满盘皆乱

全世界何以离不开同一类

奇诡之爱，戒不掉同一种苦中之瘾

剪枝

这季节，家家摆着一棵足以乱真的

针叶树。它的针柔软如纸屑

挂满轻佻的小球，忽明忽暗的隐喻

这是风俗之一种，省去了松香与思考的难度

这是遁世之一种，努力满足于——足够像

结束了，又一年苦心孤诣的装扮

唯窗外的松树笔直苍翠，本体

它存在。当剪刀试探性地长驱直入

血性的针，当头棒喝

扎痛一双双，习惯于抚摩仿品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