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键
一粒种子
你在天心,
安闲如婴,
给我文身,
同我呼吸。
黄河
无论在哪里,我都可以见到相貌奇古之人,
我知道,这是黄河。
无论在哪里,我都可以见到相貌畸变之人,
我知道,这是废黄河。
下滨州,驱车经过一生中最漫长的芦苇地,
第一次见到了黄河,
黄河没变!是你在变。
老柳树
没有几个人
还记得我,
没有几个人的梦里,
还出现我。
我在细雨里看见
你们在烈火中。
你们从我身边经过,
也没有看见我。
中心之物
家里最好看的,
是一盆枯草,
几年前我把它从山上采回来,
可不是这样。
现在它枯了,
却比活着的时候,
更好看。
这是在说,
没有生命了,
这才成为家的中心。
你看见了吗?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一阵凉风吹进了,
神秘的人心深处,
希望没有了,
这里还有,
你感受到了吗?
只要凉风一阵,
孩子的痱子就退了,
蟋蟀像在饭碗里叫,
秋天呀有一副观音的圣颜,
你看见了吗?
黄昏时,
我看见一条小狗,但却很老了,
一切都很老了,
但又在一个无穷的开始里。
你没有看见吗?
水在动,我不动,
我才看见了水。
水在动,我也动,
我就无法看见水。
难道不是这样吗?
两张水墨画
——给葛君
有一年,
你开车带着我,
对我说,
今天领你去吃,
全世界最顶尖的一道菜。
经过近一小时的路程,
我们到了石臼湖边你的家乡,
三十分钟之后,
那道菜端上来了,
竟然是我小时候,
几乎天天都要吃的
烂咸菜炖豆腐,
这是你送给我的第一张水墨画。
又一年夏天,
你带我去很远的地方,
买了一棵松树,
我俩一起把它种在你家的园子里,
你说,这是我们友谊的见证,
这是你送给我的第二张水墨画。
现在想想这一切似乎都发生在寺院里,
也许在某一段轮回里,
我俩一起做了小沙弥,
一起去受戒,又忘了。
我的好兄弟,
现在时辰已到,
你只是睡了一个很长时间的觉,
该醒来了。
不再去想
下午在院子里晒太阳,
心里忽然涌出许多诗,
但一句也不想记下来,
我变成了自己的老年读者,
读完那些诗我就忘了,
它们去了哪里,
我不再去想。
一粒种子
不知为什么,
同你在一起的时候,
总有一条山路在前面引领。
如同我走在繁华市区,
总有一条林间小路,
在前面引领。
亲爱的友人,
你死了,
可是你的死立即转换成
一条山路,
在前面引领。
一只羊
我绕着圈子,
我绕了许多圈,
想要解开自己。
绳子越来越短了,
我无法跑开了,
竭尽我的力气,
去撞拴住我的旧马达。
我用角拼命撞,
也无济于事。
那就用舌头舔吧,
舔它浑身的锈,
舔它角落里的脏,
也无济于事。
这时,
绳子已经全都缠在我身上,
我无法再解开自己,
只好跪下来,
望着这条清水河,
风从南方吹来,
清水河就向北方波动,
风从北方吹来,
清水河就向南方波动,
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天完全黑了,
烧荒的火,
渐渐冷了。
一头牛
荒草太多了,
好像永远吃不完。
早晨时下了厚厚的霜,
我开始吃下过霜的荒草。
傍晚,
一只白鹭从蓝天深处
翩翩飞来。
我哭了。
我把你哭出来。
你因过于年幼,
牵着我鼻上的绳子,
不知往哪里走。
有一只青蛙
窗外的青蛙叫成一片,
东一声西一声,
如同人云亦云一般,
没有什么意义,
但在这万千的蛙鸣声中,
有一只青蛙的叫声,
非常细心,
充耳不闻它同伴的声音,
我在这细致的叫声中
进入最美的睡眠。
小孩子
有一次,
是在夢里,
还是醒着,
是在水上,
还是岸上
天上有月亮,
还是没月亮?
我都不记得了,
只记得,
我被完全照透了,
去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由一个两岁的孩子引领。
小板凳
有一天,
落日哪里也不照,
只照着院里
我的小板凳。
小板凳,
温暖而幽亮,
一个亲密的人,
不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