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橹
散文诗这种文体在中国文坛上,似乎一直处在一种相当尴尬的地位。它的命名本身就包含着“跨文体”的意味,而恰恰是这个“跨文体”的意含造成了它的尴尬。人们会问:它究竟是散文还是诗?写散文的希望以它扩充诗意,而写诗者又嫌其文体不类于诗却以诗命名,在这种取舍间常常令读者无所适从。坦率地说,我也曾为此困惑,因此对这种文体的阅读量相对较少。最近因为《扬子江诗刊》在讨论这个问题,我虽然没有参加该组的讨论,但看了有关报道。恰巧又在会议期间与周庆荣相遇并做了简单的交谈,会后他又把他的诗集寄给了我,我也借此集中地读了这种文体的代表性诗人的作品,从而较为深入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借对周庆荣的散文诗的阅读感受,谈一下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首先我想说一下对散文诗的定位:它应该是诗而不是散文。至于给它命名为散文诗,或许可以从艾青曾经提倡过的诗的散文化来给予解读。艾青当年之所以提出诗的散文化,就是想让诗的文体不必过分拘泥于音韵格律的束缚,使诗的表现形式更自由化和多样化,尔后数十年的诗歌创作实践证明,他的这种主张是适应现代诗发展趋势的。至于有的人认为他的散文化的主张是败坏了诗的语言的精练和纯粹的说法,只能认为是一种有意的歪曲罢了。
从诗的散文化角度来看待散文诗的文体,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把这种命名合理化和科学化了。至于为什么会产生散文诗这种文体,恐怕还得从诗人的思维方式上寻找原因。以我的狭隘阅读所见,很多人在寻找散文诗的写作根据时,大体归结为继承了波德莱尔的散文诗和鲁迅的《野草》。以我粗浅的想法,这些根据都显得有点底气不足。首先,写散文诗的人未必都读过波德莱尔的那些散文诗。其次,鲁迅的《野草》之所以被人们称作散文诗,至少在我来看,乃是一种“拉大旗”的行为。我想鲁迅本人绝不会把《野草》当作散文诗来写。《野草》的诗性与艰涩,非一般人所能读懂。我从读大学时读《野草》中的一部分文字感到茫然,到后来在大学教书时读《野草》,仍然有一些捉摸不定的感知。所以曾非常认真地拜读过孙玉石对《野草》的分析,但始终感觉他好像在用一种现实主义的理论来剖析《野草》,有点隔靴搔痒的味道。所以把《野草》当作“样板”来作为散文诗存在的依据,是一种想当然的理论选择。
或者可以这样说,鲁迅在《野草》中那种喃喃自语的思维方式,有点吻合大多数写散文诗的诗人的思维方式,但也仅此而已。鲁迅和产生《野草》的时代已经离我们远去,要想再产生《野草》的“散文诗”,只能是一厢情愿罢了。
别把话题扯远了,还是回到对周庆荣的散文诗的评析上来。
首先我想说的是,散文诗作为一种文体虽然已经存在多年,但人们似乎很难找到一些众口称赞的经典文本,或许这就是该文体处于尴尬境地的根本原因。新诗尽管遭到许多人的非议,但它的一些经典诗篇还是受到肯定的。而散文诗我们却很难找到这样的作品。为什么呢?这才是我们需要思考的问题。那么,从周庆荣的散文诗中,我们能不能读到一些堪称佳作的代表性作品呢?这正是我写此文的目的。
周庆荣踏入写散文诗的行列,应该是从他的散文诗集《我们》开始,他也是因此而引人注目的。《我们》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为诗人以“代言人”的身份发出了一代人内心的呐喊。正如他在前言中所写的:“我们想喊一声,我们来了!但我們遭遇了无人理会”。这句话不禁使我想起了当年那些以“第三代”或“朦胧后”诗人们喊出的“pass北岛舒婷”的口号。周庆荣的姿态没有他们激烈,但寂寞感有点凄怆。这也似乎标志着周庆荣的诗性品格的取向。不妨引出他的“开场白”诗篇:
炉火正旺。
多少个日子里,我们在寒冷的季节静静地坐着,孤独而美丽。
我们给炉火加柴,不断地将我们自己投进火焰,我们变成火的模样,我们自己为自己取暖。
我们毁了自己,我们又使自己得以战胜严寒,我们试图不被忽视地活着,但一生中最为辉煌的只是寂寞和遗忘。
这一节诗所呈现的心态,同喊出“pass北岛舒婷”的那种争夺话语权的姿态还是有着根本区别的。通观《我们》的前后两集,周庆荣可谓绞尽脑汁地把涉及“我们”的种种立身处世之道都“喃喃自语”了一番,个中的人生哲理不无精彩之处。但如果同《野草》中鲁迅式的喃喃自语相比较,不难发现,周庆荣的自语中共性较多,而鲁迅的自语个性突出。我不是有意把鲁迅同周庆荣相比,而是借此说明诗人的思维方式对其创作的影响。虽然我不认为《野草》是散文诗,但是我认为在思维方式上它们有相似之处,这相似之处正是“喃喃自语”。
写散文诗的人大概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当他们发现某种具备诗性感受的事物或联想时,不是试图寻求一种短小精干的形式把它们呈现出来,而是想用一种不失精准而又散漫一些的语言来达到表达他们“喃喃自语”的心态。因为如此,才会有散文诗这种文体产生。然而这种文体的产生和形成,是需要一个人们认知和习惯的过程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散文诗的作者和读者应该处于一种互动推进这一文体的过程中。
我之所以把“喃喃自语”作为散文诗的主要特色,是阅读中的一种感受,也是因此而想逐步探究一下写散文诗的人的思维方式和创作心态。这次较为集中地阅读了周庆荣的几本散文诗集,更加增强了我的认识。
在《我们》中,我们已经读到了周庆荣的种种自语方式,这些都是他内心的宣言式表白。我所说的“共性”,就是试图代表他们那一代人说出他们共同的心声。我并不特别看重《我们》中的种种有关人生哲理的宣说,但很看重它的语言方式,我认为这是它区别于散文而等同于诗的最大特点。有人说散文是漫步而诗是跳舞,此话不一定完全准确。但以它作为判断周庆荣的诗歌语言同散文语言的标准,确实是非常恰当的。语言的跳跃性构成了《我们》的主要特色,同时也是周庆荣表达他诗性感受的主要方式。
在写《我们》之前,周庆荣已经写了多年的散文诗,但似乎都没有产生太大的影响。如果你把他那些不乏真情且细腻的感受阅读下来会发现,它们同一般的抒情散文没有太大的区别。或者说,他是在把某些可以构成一篇完整散文的情境分成片段写了下来。所以那些写亲情和爱情,写对生活现象的观感的零星印象的篇章,很难给人较为深刻的印象。但是在《我们》这部诗集中,也许是出于内心较为激情的表现,也许是出于对“一代人”的生存处境的迫切关注,他在语言方式上有了一大转变,那就是语言的节律感和跳跃性大为改观。这是为什么我并不特别看重作品中那些生活哲理的感受,而特别看重作品在语言方式上的改变。
我们知道,散文与诗的区别,并不一定因为它们在宣扬生活感受的方式上有什么本质的区别,而是因为在语言方式上存在着根本的不同。诗的语言方式最大的特点就是节律感和跳跃性。
很多荒谬的现象我们置之不理,在阳光明媚的湖畔,在夜深人静的灯光下,在冬日的壁炉前,我们捧着史书,认真地读。
……
细心的读者,一定会读出这种语言方式的内在节律感和跳跃性,同他以前所写的大量篇章的感知方式和表达技巧存在着巨大的区别。诗性这种东西,人们可以在小说中读出来,也可以在散文中读出来,唯有诗的节律感和跳跃性是别的文学形式所难以企及的。
所以在我看来,《我们》是从整体上标志着周庆荣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散文诗人。
我这样说,丝毫不意味着我对他此前所写的篇章持否定态度。那些篇章是他的起步和积累,其中像《镜子》《断橹》等独具特色的作品,也是给了我深刻印象的。可以说,没有这种前期的积累,就不会有他后来的发展。
从《我们》之后出版的几本诗集所呈现出的特色来看,周庆荣对散文诗的写作方式有了较大的改变。这种改变的特征,一方面是题材的涉及面较前宽泛了,说明他对现实的介入已经因为观察广度的扩展而显得辽阔;另一方面,我以为更主要的,是他对散文诗的语言方式的表达有了明显的进展。
我之所以一再强调散文诗语言方式的重要性,是因为我认为这是它得以存在的主要因素。它本质上是诗却不以分行的形式呈现在读者面前,如果不是从语言方式的节律感和跳跃性上给读者以诗的感受,人们何以将它区别于散文呢?我在这里选一首《我是山谷》的片断试做分析:
万籁俱寂之时,我在山谷孑立。
深秋已显肃杀,黑暗中需要勇气,山谷可以超越夜晚,那我就是山谷!
或者,我选择这样的黑夜,努力学着成为山谷。
……
我尽可能多地容纳一切,不是我虚怀若谷啊,而是因为——我是山谷!
等到下一个春暖花开,我再让人群循着泉水而来。我让他们从此想念山谷,忘却所有的新闻,颂着的是关于我的传说。
从引出的这些片断可以体味到一种内心的个性张扬,在语感的节律和跳跃中,领悟有关人在生存中的境遇及其心态,有现实感也有超现实感。这就是一种相当理想的诗性体验,是若即若离的诗的境界。
不妨再举一首《沉默的砖头》的片断:
会有这么一天的。
一块一块的砖头,在建筑的下面,它们来决定一切。
苔迹,不只是岁月的陈旧。
……
它们就是不说话,更不说过头的话。
它们踏踏实实地过着日子,一块砖挨着另一块砖,它们不抒情,它们讲逻辑。
风撞着墙,砖无言。风吹久了,更像是历史的声音。
这些片断相对于上面所引的那些语言方式,似乎平易朴实了许多,但在哲理的蕴涵上存在一种相映成趣的意味。
一个诗人在生活中的所闻所见,有所思而后产生联想和想象,有的能够成诗而有的不能,有的虽然能成诗但意味不足,只有少数的能够写成较为优秀的诗篇,这才是正常的创作状态。没有任何一个诗人可以真的做到“字字珠玑”的。周庆荣坚持写了近四十年的散文诗,他不断地写,而且不断地为之呼唤呐喊,但从文坛的反响来看,却始终是一种淡漠的态度。照我个人的阅读感受而言,我以为就是因为没有出现一些公认的经典性作品,文学作品是必须靠具体名篇的存在才能有立身之地的。
散文诗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个新的文体,一种新文体的出现,必须有为数众多的作者为之献身,在有了初步成果之后还需获得读者的认可。我之所以说散文诗还处于一种尴尬的状态之中,就是因为它还缺少公认的名篇,因而未能获得读者的充分认可。基于这种状况,我选择周庆荣的散文诗作为个案来分析。从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观察到散文诗的某些优势,同时又可以窥视其暗含的危机。
对周庆荣迄今出版的几部诗集阅读的印象,我认为他最大的创作自觉,始于对语言方式的诗性表达。散文诗既然是诗,它的语言表达就必须是诗性的而不能是散文的。当叙述一种过程或表达某种思绪时,诗性的表达特征较为鲜明,它首先使你感到有点突兀,有点惊喜,有点联想。如果一切都按部就班逻辑井然,必定不是诗性的。我不妨举他的《飞行》和《真相》做一些分析。先看《飞行》:
喝着空中的咖啡,舱窗外,飞行比云更快。
大片大片的云,做做浪的样子,我看到雾气腾腾的人间,一会儿平坦,一会儿山连着山。
有点尘埃,但不脏,也不能脏。
如果向云层上面望,只有蓝。没有任何杂质的蓝,我不会认为那里就是干净。不算人间烟火的纯净,天堂的意境只为了高高在上的蓝?
于是我翻阅报纸和杂志,横的竖的都是世间的事。有的让我喜悦,有的让我纳闷,当我还想愤怒的时候,飞行结束了。
这是一篇比较精短的作品,將它全文引出,是为了说明这种语言和思维方式非常适合散文诗的文体特征。它有情景却均属独立的片断特写,在所指中暗含通向能指的幽径。在结尾时从空中落向地面的现实感中,让读者的思维也同时着陆。如果散文诗的创作都能以这种方式呈现,我想它不会遭遇读者的冷漠。
《真相》一文稍长,就不引全文了。我只把它的开头和结尾引出,供读者想象一下它的中间写了些什么内容:
水,一寸寸升高。
……
是啊,水淹不到那里。垄间残存的稻粒诱惑不了真正的飞行。而寒冷和寂寞?真相可以一忍到底。
这样的一头一尾,作者在其中究竟表达了些什么思绪,他又是以何种方式表达的,不妨找原文品读,可以见出周庆荣的诗思特点。
散文诗之所以处于尴尬的状态乃在于的确欠缺经典作品,散文诗写作者必须以创作出经典作品作为努力的方向。周庆荣坚持写了近四十年,可见他对这一文体的迷恋。他也的确写出了不少优秀之作,但是要达到人们认同的经典性需要厚积薄发。
在散文诗的创作中,必定会有一个探索的过程。这种探索,我以为就是要确立这种文体的独特性,失去了独特性,它的地位也将丧失。有人认为散文诗不受读者青睐,是因为缺少时代感。我认为这是不成立的话题,时代感不是对文体外在的要求,任何一种文体都需要具备时代感的特征。如果把时代感误解为就是专写一些所谓“高大上”的思想感情,势必会将它引入歧途。时代感是一种存在于创作者自身的内在感悟的品质。社会要进步,时代会变迁,唯独人自身的内在品质在作品中的呈现会具有一种永恒性。这就是鲁迅精神永在的根本原因。一个作家要证明自己是有时代感的人,依靠的是作品中那种深入人心的感悟和良知,而不是迎合某种时尚和观念。在周庆荣的作品中,我们能够读到他涉及面很广的感悟和思考,其中固然有一些较为一般的观念,但也的确有不少富有启迪性的思绪。他有一篇《存在与虚无》,看起来是在重复一个重大的哲学命题,可是整篇读下来,从诗性感悟的角度,还是颇具新意的。像“风认真一吹,我们就不必一脸雾霾”“如果你想坚强,是失去了爱依然不做一位向仇恨报到的人”“我因此不说爱是虚无”“真实很短,虚无很长”,如此等等,从语言的独特到感悟的真诚,可以说是很“散文诗”的。
周庆荣的思想活跃和感悟灵动,构成了他在散文诗创作中的独特地位,而他不断地在创作实践中积累起来的艺术经验,使得他逐步地从返璞归真中表达出一种敏悟和智慧。在看似非常平淡的日常行为中,他也能悟出较为深刻的道理。最近读到他的一篇新作《雪夜》,不禁使我为之一震:
午夜,雪停了下来。
这深刻却透出自然之光的世界,一分钟前我感受到的冷,迅疾被我留在雪上的脚印驱逐。
我是留下第一行脚印的人呢。
天空中的星星似乎比我更冷,它躲了起来。我如果仰头,只能看到厚厚的云雾,像臃肿的羽绒服给冬雪之夜的星星取暖。我在雪地上向前走了两千五百步,返回又是两千五百步。
仿佛五千年的历史被我在雪夜完成。
曾经以为过去的已经过去了,雪夜的脚印让我意识到历史是可以往返呢。
每一个脚印都是岁月中的一次存在和一次努力,爱也是它,恨也是它。
平静的是它,动荡的也是它。
冷的是它,多走几步,能够在雪夜暖起来的也是它。
它们仅仅是雪夜里的一次往返?
洁白的纸上,雪野如历史的苍茫。
我留下的脚印已经与我无关,它们是时光里的民生。
星星睡着了,民生醒着。
凹陷的脚印,绝不是雪地上的伤口。
它们是人间的行走,更是行走后身体热起来时,温暖必须重新回来。
之所以全部引出此文,是因为它可以说是一种标志。它标志着周庆荣在创作上朴实而深刻的醒悟。我在阅读中为之心灵一震,感到它的诗性品质同我内心深处的一种模糊不清的意识产生了共鸣。
坦率地说,我觉得当下有一些写散文诗的人,并没有弄清楚散文与诗的区别,而是试图在散文与诗之间求得“共赢”,这其实是不可能的。散文诗的内在品质是诗,如果试图以散文诗的形式表达散文式的思路,必将使其沦为不伦不类的文体。
周庆荣之所以在众多散文诗作者中显示出较为引人注目的地位,同他对这种文体的把握分寸适度有极大关系。他懂得散文诗不是为了回避“分行”的形式,而是为了把诗性感悟在另一种形式中得到充分地体现而做出的选择。
为了说明周庆荣一些智慧的选择,我还想以他的《钢炉》作为个案加以分析。《钢炉》一共分三节。第一节“感人的温度,应该是这只钢炉良好的内部环境”;第二节“对钢铁最初的解读,先从钢铁般的意志开始”;第三节则是“我不敢轻易地把沸腾的钢水说成是火红的年代”。这三句诗语具有提纲挈领的作用,在其后的每一节的阐释中,周庆荣不仅是用诗语“纲举目张”,还是在意象的鲜明对比中给读者制造出阅读的美感。
譬如对“钢炉良好的内部环境”的闡释是:“一盘散沙不要紧,钢炉滚烫的怀抱是可以点石成金。它在,我便从不担心生命中会没有铮铮铁骨。”而对“钢铁般的意志”的阐释,除了一些事物和意志的对比之外,它的终结之句是:“它选择沉默地独处,任时光如流水啊。”又是一次令人在熟知的意象对比中获得智慧的启悟。至于最后那句关于“火红的年代”暗含的某些善意的讽喻,是所有经历过那段历史的人所能够心领神会的。到了最后的那一句:“说到英雄气概,我先拔光它四周的杂草,这些杂乱无章的事物,怎能允许它们荒芜掉钢炉的身躯?”
不是说历史感和时代感吗?我看《钢炉》就是一幅充满历史感和时代感的浓缩画幅。只是周庆荣不再用单一的画面和纯净的色彩来对历史和时代做廉价的讴歌,而是以充满人性和良知的笔触对它做出真实的描叙。所有这些,正是我认为周庆荣的散文诗能够立足于当代文坛的关键性因素。
我深深地知道,在现当代文学发展的历史进程中,散文诗一直处在一种相当另类和尴尬的地位。坦率地说,我曾对这种文体持有一定的怀疑和偏见,特别是看到一些借这种文体来宣泄其“高大上”情怀和宣扬某种远离一般人内心真实感受的虚空话语时,更会增加我对它的偏见。这次周庆荣把他的几部散文诗集寄赠给我,使我有机会集中地阅读了散文诗的代表性作品,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对它的偏见。但是我仍然要坦率地说,散文诗的出现固然有其合理性和存在的理由,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它今后的发展就一定会顺畅无阻。
首先,散文诗的定位必须明确是诗而不是散文。如果以写散文的思维方式写它,必定会导致其不伦不类。或许有人以为我这是故意耸人听闻,我想只要人们认真地阅读一下那些以散文诗命名的文字,将会得出自己的结论。为什么散文诗的存在已经数十年,却在中国的文坛上至今处境艰难?这绝不是人们有什么先入为主的偏见,而是因为它的确没有呈现出经典文本。
其次,既然是诗,它的诗性本质就决定了它不可以是篇幅冗长的文本。人的诗性感受与体验总是短暂性和瞬间性的。诗的艺术生命之所以得以留存,就是因为它把这种短暂性和瞬间性加以文本化而使其“塑形”。要知道,有一些非常经典的诗句,如果放在理性的判断领域,它或许会难以成立。像李白和苏轼的一些诗句,艾青和穆旦、洛夫和昌耀等亦复如此。所以散文诗如果喋喋不休会令人厌烦,无法使人感受到诗性的灵质。
再次,我想强调,一些人为了增强对散文诗的信念,始终把《野草》作为它的鼻祖和典范。我坚定地认为,鲁迅绝不是把《野草》作为散文诗来写作的,《野草》的私密性和象征性所呈现的浓郁的特性,只能认为是他独特的个性在一个特定的时代产生的异类文体,以至于使得它既不同于他的杂文,也不同于《朝花夕拾》那些散文,因而实在难以命名。
最后我要说的是,散文诗要想取得和确立在文体上的独立性,还需要有志于此的写作者共同努力。耿林莽的散文诗曾经获得一些名声,终因后继者未有所超越而日趋冷寂。如今出现了周庆荣这样的代表性诗人,如果今后还是没有继承者和超越者,散文诗是否能确立起真正的地位仍然有待考验。我在这里说这些话,不是出于对散文诗的偏见,而是我对文学生态的一种观念。
如同大家所知道的,文学作品现在被公认的文体是小说,诗,散文,戏剧,而它们在每个国家中的存在和发展方式又是各有不同的。在我国,向来以诗为主,散文、小说、戏剧都是后来发展起来的,所以中国诗的历史最悠久也最丰富。诗从四言、五言、七言发展到宋词、元曲,还有一种诗体叫作汉赋,现在已经少有人提及了。现代人还有写五言七言的“唐诗体”,也有人填“宋词体”,写“元曲体”者也只是自创式的“曲体”,而写“汉赋”式的人可以说已经绝迹了。为什么?这些怕是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
以我粗浅的看法,写诗固然是一种严肃的精神呈现方式,对它的写作必须持尊重和谨慎的态度,所以我们才会对它的艺术品质提出种种要求。但是我们还必须承认,写诗毕竟还有一个特點,就是还具有娱乐性和趣味性。所以一个性情古板缺少情趣的人,大抵是不会写诗的,即使写也写不出什么好诗。那些时时处处以教育者和指导者身份出现的人,绝对不会成为好诗人。“元曲”和“汉赋”之所以受到现代人的冷淡,而唐诗宋词体却依然有人在写,说明前者在形式上的繁杂和无趣,而后者简易和情趣表达的传承性和亲近性,是现代人所能够接受并易于学习的。所以文体的兴衰乃是历史淘汰和人们选择的结果,而不是少数人所能决定的。
回到散文诗的话题上来,历史既然给了它诞生和成长发展的机遇,就必须有一批它的簇拥者和热爱者为之努力、献身,以使其在成长中发展壮大,被定型为公认的文体。散文诗应该成为诗体的一个分支和独立文体,以其经典性的文本而屹立在中国文坛之上,这也正是我们所热烈期待的未来!
2022年1月28日于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