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睿 良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江苏南京 210003)
《倡和诗馀》六卷,明末宋存标,宋徵璧,宋徵舆,钱榖,陈子龙,宋思玉撰,顺治七年刻本。每半页九行,行二十字,白口,左右双边。卷端题 “吴骏公先生选定”“棣萼轩二集”。现藏国家图书馆。《倡和诗馀》收录了云间派的代表人物陈子龙在顺治四年与宋氏家族词人参与唱和时的词作,展现了陈子龙晚期词风的变化,是陈子龙研究的重要文献,也受到历代研究者们的重视。但关于这次唱和活动,许多基本问题还未得到考证,包括唱和的具体时间,地点,参与人员等。《明词史》在谈到这次唱和的时间与参与人员时,沿用了其编纂者宋徵璧的说法[1]365-369。但事实上,宋徵璧的说法并不完全可靠。此外,《倡和诗馀》与《陈忠裕公全集》中,陈子龙词作呈现出的内涵差异,也罕有研究者涉足。笔者试结合材料,对此进行探究。
《倡和诗馀》卷前有署名梅村主人吴伟业的诗余序以及署名歇浦村农宋徵璧的两篇序。收录了六名参与唱和的云间词人作品,每人一卷,除钱榖外,每卷卷前均有目录。但宋存标与宋思玉卷前目录与后文收录的词作不对应,宋存标卷前目录著录其有浣溪沙二调,但后文只收一首,后文收录的虞美人,在目录中没有著录。宋思玉目录中有望江梅二调,浣溪沙二调,但后文均只有一首。笔者比对了《全清词》中收录的二人词作,其中收录的浣溪沙与望江梅也只有一首。因此,此处很有可能是目录编纂中出现了错误,并非漏收。
宋徵璧在词序中谈到,在《倡和诗馀》的编纂上:“子建,辕生,辕文,所撰新词,各有专集,兹俱不载,仅录一时同堂唱和之篇。一题而旗鼓各陈,一韵而宫商互异”[2]17,似乎宋徵璧选词的原则是仅收录本次唱和中的作品。但事实上,如果我们将《倡和诗馀》中六卷词集的词题并列,就会发现宋徵璧在选录词作的时候,对待宋氏家族的词人并不十分严格,选入了许多了只有其中两人参与唱和的词作,甚至选入了一些后来创作的唱和之作,而选录他人的作品则严格遵守限制。比如词集中其他作者词作的数量都是相同的,但宋徵璧与宋徵舆的篇目中却额外收录了很多首词,包括《虞美人花》《绮罗香·落花》《摸鱼儿·送春》等,都是仅有宋徵舆与宋徵璧二人唱和的词作,其他人并未创作或者未得到收录。除此之外,还有一首宋徵璧的《虞美人·初夏闺词同子璧作》,宋徵舆和有《虞美人·读上兄初夏闺词,仿佛十年前秦淮旧物,漫和以当梦游》,从标题来看,这首词创作于初夏,并非暮春唱和时的作品,而且显然是宋徵璧与钱榖先行唱和,宋徵舆后来唱和的。但《倡和诗馀》中却并未收录钱榖的这首词,《倡和诗馀》结集之时,钱榖也亲自参与了编订,因此亡佚的可能性不大。考虑到《倡和诗馀》书前冠有“棣萼轩二集”的字样,而棣萼轩又是宋思玉常用的室名,在《棣萼轩词》之外尚有《棣萼香词》,《棣萼轩唱和春夏词》,而宋徵璧亦有《棣萼集南曲总评》,我们据此可以认定实际上《倡和诗馀》带有一定的私人色彩,在某种意义上属于宋氏家族的“家集”,虽然参与唱和者除了宋存标、宋徵璧、宋徵舆、宋思玉外还有陈子龙与钱榖,但编纂者在选录宋氏家族词人的作品的时候显然较为宽松。
关于本次唱和的时间和地点,宋徵璧在顺治七年刊刻《倡和诗馀》时所做的序中写道:“时值暮春,邂逅友人于东郊,相订为斗词之戏,以代博弈。曾不旬日,各得若干首。”[2]15又在《念奴娇》的小序中写道:“丁亥暮春,同大樽、舒章二子集子建荒圃。”[2]53透露了本次唱和应当是发生在宋徵璧兄长宋存标在华亭莘村的荒圃。宋存标在甲申之变后就选择结庐云间,以隐士自居,此时宋徵璧、陈子龙等人都在云间,彼此交往唱和十分频繁。多年之后,王沄再次见到宋存标,回想起当年追随先师在宋存标的田园中与友人交往唱和之乐,还写作了《东田歌赠宋秋士待诏》[3]31,中有:“东郊十里春云碧,东田半顷梅花白”云云,又在《题宋楚鸿听莺图》写道:“载酒东田忆孟公,悲秋不及对春风。摩挲画里曾相识,四十年前童子鸿。”诗后还有小字注云:“忆丙丁之际,从先师过其尊人秋士东田时也。”[3]81宋楚鸿即这次唱和的参与者之一宋思玉,孟公是指陈子龙晚年自称於陵孟公,秋士则为宋存标之号。可知宋徵璧词序中所提到的“东郊”,“子建荒圃”等等,应为宋存标在云间隐居所购置的“东田”,也就是本次唱和活动发生的地点。
但在唱和发生的时间上,宋徵璧的记载却不甚准确。从序中可以看出,按照宋徵璧的说法,这次唱和应当是发生在丁亥暮春,也就是农历三月左右,持续时间也不长,“曾不旬日”,也就是不到十天。根据王沄在《陈子龙年谱·卷下》中的记载:“三月,会葬夏考功,赋诗二章,又作《寒食》《清明》二词,先生绝笔也”[4]992,可知《倡和诗馀》中所收的《唐多令·寒食》与《二郎神·清明感旧》是夏允彝下葬时所作,而且是陈子龙的绝笔。因此,我们就可以把这次唱和的时间下限定为夏允彝下葬的时间。又根据《侯歧曾日记》在丁亥年三月十一的记载:“荆隐信至,知瑗老于初五启窀矣”[5]622。“瑗老”即夏允彝,其下葬的时间是三月初五。因此,这次唱和应当也是结束于顺治四年三月初五。查万年历可知丁亥年的清明与寒食节在农历三月初一与二月卅,与前面的结论相对吻合。
据此继续推断的话,按照宋徵舆的说法,这次唱和的时间“曾不旬日”,则唱和的时间上限应当在二月廿五前后。但参看《倡和诗馀》中所收词的内容,却不乏与“曾不旬日”这一说法的矛盾之处。
首先,从宋徵璧的序言中不难得知,陈子龙是本次唱和的最早发起者之一,因此他的词应当很好地反映了唱和的时间背景。然而根据他的作品来看,这次唱和应当持续了较长的一段时间。在集中所收的《天仙子·春夜》中,有“豆蔻枝头春尚瘦”之句;《虞美人·杂咏》中又有“夭桃红杏春将半”;《念奴娇·和尚木春雪咏兰》中则有“问天何事,到春深,千里龙山飞雪”。从“春尚瘦”到“春将半”再到“到春深”,这显然不是“曾不旬日”内就能完成的,这是第一个矛盾。
其次,宋徵璧的《念奴娇》小序中提到说;“丁亥暮春,同大樽、舒章二子集子建荒圃。是日春雪乍霁,庭兰放花”[2]53,提到了创作时的气候是“春雪乍霁”。然而根据王沄在《陈子龙年谱·卷下》中的记载,下葬夏考功的时候,这里的气候是“霖雨浃旬”,显然略有出入。而居住在嘉定的侯歧曾在日记中对气候的记载就更详细了。根据他的记载,从二月廿八到三月初五,每日的天气均为“雷雨大作”,“雷雨又复满盈”,“霪雨连日夕不歇”[5]614-620等等,根本没有下雪,更谈不上什么“春雪乍霁”了。再往前直到二月十九,二月廿二,这里的天气还是“连阴始晴”,“既而大雨”。最晚的关于下雪的记载,应当是在二月初二,有“薄暮雪下”之语,而到了二月十二,就已经是“微雨中”了。以此来判断,如果《念奴娇》这首词序中“春雪乍霁”的说法无误的话,那它的创作时间应当定在顺治四年二月初二之后,最晚不会超过二月十二,而上文已经提到,这次唱和结束于三月初五,可见唱和的时间远远超过了十天。
因此,宋徵璧序言中“曾不旬日”的说法恐怕不确。这次唱和应当开始于二月初二前后,结束于三月初五。
关于本次唱和的人员,《倡和诗馀》序中说:“时值暮春,邂逅友人于东郊,相订为斗词之戏,以代博弈、曾不旬日,各得若干首。嗣自赓和者,又有钱子子璧,家兄子建,舍弟辕生,辕文。”后文又说:“因予家小阮,翩翩俊逸,其于子建,犹晏氏之有小山也,从予学词,予所与往复商榷如此。”[2]15-17据此可知此次唱和是由陈子龙与宋徵璧先行发起,宋存标、宋徵舆、宋徵岳、钱榖、宋思玉则为后续参与。
然而查考《倡和诗馀》中的作品,却发现与此略有出入,比如宋徵璧的《歇浦倡和香词》中收录了一首《唐多令·寒食同燕又咏》,提到了彭宾,但《倡和诗馀》序中并未提到彭宾的名字,反倒是《秋士香词》卷前有:“彭燕又宾……同选”的字样。此处有可能是在唱和活动进行时,彭宾并不在场,而等到《倡和诗馀》准备编纂结集时,彭宾参与了编纂工作,与宋徵璧进行了唱和,被收录进了《倡和诗馀》中。
除此之外,关于参与唱和的人员,还存在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那就是与陈子龙、宋徵舆同为云间三子的李雯是否参与了唱和?张仲谋先生在《明词史》中判断李雯同样参与了这次唱和,理由是根据《念奴娇》的小序:“丁亥暮春,同大樽、舒章二子集子建荒圃。是日春雪乍霁,庭兰放花。大樽示予上元篇。已而跳崇岗,俯清流,感叹瑗公。既相与极论诗文,予因即席赋《念奴娇》长调,故有‘阳春郢雪’之语。明旦接读和章,至‘空赠金跳脱’,未尝不愧其意也。乃未几而大樽亦效彭咸,则‘湘水波澜’‘重临幽涧’,竟若为谶云”[2]53后续的研究也都基本赞同此说,如王雨容的《顺治四年云间文人唱和考论》[6]等,但持此论者往往难以解释,既然李雯参与了这次唱和,为什么不但《倡和诗馀》中没有收录李雯的作品,在李雯的别集《蓼斋集》与《蓼斋后集》[7]556-601中也找不到词牌相同,内容相符的唱和作品呢?笔者综合各种史料记载,发现这篇小序实际上是存在记述错误的,李雯并不可能参与顺治四年暮春在云间的这次唱和,原因是此时李雯并不在松江。
根据宋徵舆的《云间李舒章行状》[8]159-161,李雯在甲申之变后身陷京师,李雯之父李逢申因涉闯王之乱被迫害致死,李雯在京城跪地乞讨,以求为父下葬。后来被人认出,由龚鼎孳推荐给清廷,成为中书舍人,从此未曾南下与陈子龙见面。直到顺治三年春,李雯向朝廷请假,请求回乡葬父,得到恩准后一路南下,直到顺治三年冬才抵达云间。又根据《陈子龙年谱·卷下》:“顺治四年丁亥,先生年四十岁,在富林庐居,时李舒章自北还,来访先生,相向而去,旋别去。”后文又记“三月,会葬夏考功,赋诗二章,又作寒食清明两词,先生绝笔也”[4]992两处记载。可知李雯与陈子龙在甲申之变后,唯一一次见面应在顺治四年正月。而《年谱》中提到的寒食,清明两词即《倡和诗馀》中的《唐多令·寒食》与《二郎神·清明感旧》,创作时间显然在二人离别之后,此时李雯应已北上,不太可能参与唱和。
再根据李雯《蓼斋后集》的诗歌题目与诗歌内提到的地名,我们可以进一步整理出李雯在顺治三年冬到顺治四年的具体行迹。《蓼斋后集》中的诗歌基本按照时间顺序排布,五律按顺序有《冬日辕文北行同尚木过余言别因忆卧子兼叙病怀之作》《丙戌除夕》《丁亥人日》《上元日舟次娄东》《初春四日与张郡伯冷石陈黄门大樽小饮柯上人息庵时两君已受僧具矣》《春日题虎丘雪上人山房》《金陵杂感》[7]808-816。七律按顺序有《岁暮奉先大夫之丧葬于胥浦》《除夕立春感怀》《春日访梅玄墓小遇风雨》《旧京花朝》《丁亥夏日行役之作余假满抱病北上口占以代呻吟而已》,[7]827-828据此可以梳理出李雯的大致行迹:顺治三年末,奉父棺葬于胥浦(即今上海金山区,在松江区旁)。顺治四年正月初四,拜访已经落发为僧的陈子龙,诀别后遂北上。顺治四年上元日,至娄东(今江苏太仓)。顺治四年春,至苏州,访虎丘,梅玄墓等。顺治四年春,至南京。顺治四年夏,假满,北上回京,至徐州,后至山东菏泽单县。
显然,顺治四年的早春,正月初四,陈子龙与李雯最后见了一次面,会面后,李雯就一路乘舟北上。等到了顺治四年暮春陈子龙等人在云间唱和的时候,李雯早已经来到了苏州、南京一带。而李雯此行的目的,应当是受夏完淳之托,前往南京为侯歧曾一家说情。侯歧曾一家是嘉定望族,族中又有多人参与了江南地区的反清活动,因此在清军攻下嘉定后,侯家一直处在当地官府的威压之下,被要求追缴家产,朝不保夕,其中又以江宁巡抚土国宝追索最为酷厉,夏完淳为此写下了《与李舒章求宽侯氏书》[9]407-413,请求李雯为之关说。李雯接书后:“发书流涕,许必援手”。这应当就是李雯在与陈子龙等老朋友匆匆会面之后,就立即北上南京的原因之一。因此,顺治四年的暮春,李雯不可能在云间的“子建荒圃”,与陈子龙,宋徵璧一起唱和。《念奴娇》的小序在此处的记载,显然是存在错误的。
那么,小序中具体是什么地方记述错误了呢?究竟是宋徵璧记错了这次会面的时间,还是记错了参加唱和的人员?我们参照《陈忠裕公自述年谱》与《蓼斋集》,梳理陈子龙与李雯二人的时间线,不难从中得出结论。自甲申之变后,李雯一直在京师做官,而陈子龙则在南方辗转,为抗清事业奔走。二人唯一一次见面就是在顺治四年的初春四日。自此之后,李雯北上,年底在北京病故。陈子龙留在云间,几个月后投水殉国。因此,倘若如小序中所言,陈子龙与李雯的会面真的存在,则只有可能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这次会面发生在甲申国变之前,一种是这次会面指的就是初春四日二人的那次会面。
首先前一种情况是不成立的,因为小序中说:“乃未几而大樽亦效彭咸,则‘湘水波澜’‘重临幽涧’,竟若为谶云”[2]57,从“未几”我们不难看出,这次会面应当是发生在陈子龙死前不久,如果是甲申国变之前的会面,距离陈子龙去世尚有四五年,显然与宋徵璧的说法相抵牾。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后一种情况,宋徵璧将本来发生在初春四日的会面,误记为发生在暮春呢?事实上,这也是不成立的。在陈子龙与宋徵璧唱和的《念奴娇·和尚木春雪咏兰》中,有:“问天何事,到春深,千里龙山飞雪”之句,倘若这次会面真的是发生在初春四日,试问陈子龙在刚刚过完春节的农历正月初四,岂会有“到春深”之叹?陈子龙的门人王沄在多年后回忆起这次唱和,有“湘纍漠漠归长夜,杜宇声声恨暮春”之语,前一句写先师投水殉国,后一句则是回忆此次唱和时间发生在暮春。除此之外,李雯与陈子龙会面是在广富林的寺庙中,显然也不是小序中所说的“子建荒圃”;小序中提到的“大樽示予上元篇”,正月初四时上元节还没到,又焉有“上元篇”可以出示?因此,综合种种证据,这两首词显然也不可能是初春与李雯会面时创作的。小序此处的记述错误,唯一的解释就是宋徵璧记错了参与唱和的人员,误把李雯也算在里面。
那么作为唱和的实际参与者之一,宋徵璧为什么会犯这样的错误呢?在小序的末尾,宋徵璧写道:“乃未几而大樽亦效彭咸,则“湘水波澜”,“重临幽涧”,竟若为谶云。”[2]57可见这篇小序并非当时创作,应当是整理刊刻时新添的内容。此时距离唱和已经时隔数年,宋徵璧误把李雯也算作唱和的人员,也就不难理解了。
《倡和诗馀》中的陈子龙词作,在王昶编纂的《陈忠裕公全集》中也有收录,但其中颇多异文。李越深在她的《云间词派研究》[10]12-13与《〈幽兰草〉与〈倡和诗馀〉的版本价值》[11]372-378)中,就已经对此进行过比对,但并未展开分析。
事实上,如果我们仔细观察其中的一些异文,就会发现两个不同的版本之间,词作的意味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见表1)。
表1 《湘真阁存稿》《陈忠裕全集》比较
以这首《点绛唇·春闺》为例:
《倡和诗馀》版作:
点绛唇·春闺
满眼韶华,东风惯是吹红去。几番烟雾,只有花难护。
梦里相思,芳草王孙路。春无语,杜鹃啼处,泪染胭脂雨[2]102。
《陈忠裕公全集》版作:
点绛唇·春日风雨有感
满眼韶华,东风惯是吹红去。几番烟雾,只有花难护。
梦里相思,故国王孙路。春无主,杜鹃啼处,泪染胭脂雨。[4]650
显然,《倡和诗馀》版的《点绛唇·春闺》是一首表达伤春悲秋之感的词作,很难从中捕捉到什么别样的意蕴。但《陈忠裕公全集》的版本中,“故国王孙路”“春无主”等词汇则是蕴含了家国之悲在其中的,联系到作者陈子龙特殊的身份,这种思念故国的情感就愈发呼之欲出了。而这样的词作在这两部词集中不在少数,还有《唐多令·寒食》,《二郎神·清明感旧》等,都由于异文的存在而呈现出了伤春悲秋与思念故国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风貌。武汉大学的姚蓉与王兆鹏先生注意到了这一点,并以此发表了论文《作品意义的展现与作家意图的遮蔽——以陈子龙〈点绛唇·春日风雨有感〉为例》[12]1-6,认为是王昶在编纂《陈忠裕公全集》的时候,对陈子龙的词作进行了篡改。
事实上,当我们追溯陈子龙顺治四年的这些唱和词的流传,会发现其至少存在两个系统。一个是来自唱和的参与者之一宋徵璧,在顺治七年的时候重新整理刊刻了《倡和诗馀》并公开出版,这一系统中的陈子龙唱和词,呈现出的是伤春悲秋的思想感情。另一个,则是来自陈子龙的门人王沄,根据《倡和诗馀》中的记载,《湘真阁存稿》卷是由“张处中王胜时手录”,作为陈子龙词作的抄写者,王沄手中应当也拥有这次集会唱和的存稿,且这份存稿的真实性与可靠性是与宋徵璧手中的存稿同等的。后来,王沄的后人把王沄手中的陈子龙稿交给了编纂《陈忠裕公全集》的庄师洛,王昶等人,《陈忠裕公全集·凡例》在谈到陈子龙词的收录时说:“今录公高弟王胜时沄所辑《焚余草》”[4]59。因此,由王沄的《焚余草》再到《陈忠裕公全集》,是陈子龙这些唱和词的第二个流传系统。《陈忠裕公全集》中的陈子龙唱和词,呈现出的则是思念故国,憎恨清朝统治者的思想感情。
这两个系统中的陈子龙词作风格差异如此之大,显然不是抄写或者刊刻错误所导致的,而陈子龙在参与这场唱和后不到一月,就因被清军追捕而仓皇逃走,最终投水殉国,因此也不存在作者本人二次修改的可能。唯一合理的说法应当是陈子龙的词作在流传或者出版前经过了编纂者的修改,而其中有机会参与修改的,也就是上文所提到的宋徵璧,王沄与王昶三人。
在三位可能的篡改者中,最应当排除的对象是王昶。原因有以下三个。
首先,从动机上,王昶不可能修改陈子龙的词。王昶在《陈忠裕公全集·凡例》中说:“是书为明季丧乱所关,足资考镜,惟当改易违碍字句,毋庸销毁……即有一二语触伤本朝,本属各为其主,亦只须酌改一二语”[4]58。早在乾隆年间,陈子龙就已经被皇帝褒奖忠贞,易名赐祭,追谥忠裕。但在嘉庆年间编纂文集时,依然要严查作品中的反动字句,进行删改。《陈忠裕公全集》中的“胡”“虏”“单于”等字多空缺或者删改。比如《悲济南》中的“胡马”,“穹庐”,《檀州乐》中的“胡雏”,《寄密云赵匡谷中丞》中的“亡胡”,“单于”等字,在《陈忠裕公全集》中均空缺,在明末刻本《湘真阁稿》中保存了下来。可见编纂者在对待反对清朝统治者的诗词作品的时候,态度是相当严格的。在这样的情况下,让王昶干冒杀身之祸,反其道而行之,将陈子龙集中本来是抒写伤春悲秋之情的作品,篡改为怀念前朝的作品,这显然是不合情理的。
其次,从修改方式上,王昶篡改陈子龙词的说法也不成立。叶晔在《清代词选集中的擅改原作现象——以〈明词综〉为中心的考察》[13]109-116中,系统分析了《明词综》在编纂过程中,编者修改原作的几种方式。包括为了合乎音律而变动某字,以审美为目的对词作进行增删,更改作品的体式,等等。但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倡和诗馀》本中的《唐多令·寒食》一词并无小序,而王昶主编的《陈忠裕公全集》中则有小序,如果认定是王昶篡改了陈子龙词,那就意味着是王昶拿到了一篇没有小序的词作后,无中生有地为词作虚构了一个创作背景与小序出来,而这显然是不合情理的,也是前所未见的。因此,更为合理的情况应为王昶拿到的陈子龙《焚余草》中,本来就有这个小序的存在,只是在《倡和诗馀》中被删掉了。
最后,从编者心态上,王昶也不会在陈子龙的别集中篡改陈子龙的词作。笔者试比较了《幽兰草》《陈忠裕公全集》《明词综》三个版本的陈子龙词,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以这首《丑奴儿令·春潮》为例:
《幽兰草》本作:
丑奴儿令·春潮
红霞绿芷烟波急,欲问西洲。莫寄东游,千里清江一线浮。
落花乱点湘纹皱,昨暮琼楼。今日兰舟,为送多情晓夜流。[14]
《明词综》本作:
丑奴儿令·春水
赤栏桥下烟波急,欲问西洲。莫寄东游,千里清江一线浮。
落花乱点湘纹皱,昨日琼楼。今日兰舟,为送多情晓夜流。[15]
《陈忠裕公全集》本作:
丑奴儿令·春潮
红霞绿芷烟波急,欲问西洲。莫寄东游,千里清江一线浮。
落花乱点湘纹皱,昨暮琼楼。今日兰舟,为送多情晓夜流。[4]662
对比之下不难发现,《幽兰草》是陈子龙刊刻于明末的词集,在版本上最为可靠。但同样由王昶刊刻于嘉庆七至八年的《明词综》与《陈忠裕公全集》中的陈子龙词,内容却并不相同。由于刊刻时间一致,因此不太可能是王昶在刊刻了其中一部之后又得到了其他版本的更为可靠的陈子龙词作文献。较为合理的解释应当是王昶在编纂《明词综》的时候,将陈子龙词进行了修改,而到了编纂《陈忠裕公全集》的时候,又把陈子龙的词改了回来。而这样的例子在《明词综》中还有很多。这体现了王昶作为编纂者在编纂不同种类的文集时的不同心态。在编纂《明词综》时,体现的是一种选家心态,希望把心目中最好的陈子龙词作的风貌呈现给读者,因此在编纂时不吝笔削。而到了编纂《陈忠裕公全集》的时候,由于是编纂别集,重在存其人其文,因此秉持了较为审慎的态度,求文献之真,将《明词综》中篡改过的陈子龙词又改回了原貌。因此认为《倡和诗馀》中收录的陈子龙词是王昶在编纂《陈忠裕公全集》时修改的说法就更站不住脚了。
至此我们可以判断,王昶修改陈子龙词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至于宋徵璧与王沄之间,谁更有可能是陈子龙词的修改者。笔者认为宋徵璧的可能性更大。有以下几个理由。
首先,从词集的流传度上比较。王沄晚年也致力于陈子龙遗作的收集整理,将自己现有的陈子龙诗词作品和散落在陈子龙其他友人处的手稿汇为一集。如他在《癸亥除夕哭山阴徐埜公》中以小字注曰:“余尝从先师游越,师为祁忠敏公作寓山赋,乱后佚去,君访得见寄,索余所藏先师遗草,余录寄之”[3]77。随后又在陈子龙《寓山赋》的跋文中写自己“谋与同志,裒采遗文,都为一集,渐有次序,而兹赋遭逢丧乱,篇目缺焉”,又云“晚获兹赋,克成全集”[4]96-97。不过,值得注意的是,王沄手中的陈子龙词作,应当不是从友人手中搜集,而是他原本就有的。在他的《埜公访大樽先师遗词录寄感赋》中有:“简点遗编寄故人,封缄题罢泪沾襟”,假如是徐埜公寄给王沄的,则想必不会有“封缄题罢泪沾襟”之语,因此,此处应当是王沄将自己原先所藏的陈子龙遗词寄给了徐埜公。除此之外,还有《西陵陆丽京过访赋赠并追忆令弟鲲庭大行丽京索予所藏先师遗笔托为采药之行》[3]32。显然,王沄手中的陈子龙遗作虽然收集完成,但是并未出版,仅仅作为私藏,只有他本人的几个至交好友才有机会得见,尽管如此,还要掩人耳目,“托为采药之行”。因此,可以说王沄手中的陈子龙稿,几乎是不为人所知的。
而另一方面,清代早期完整著录有陈子龙此处唱和词的词集,除了王沄私藏的陈子龙稿,就只有宋徵璧出版的这部《倡和诗馀》了,根据王英志先生的《陈子龙著作与作品考述》[16]98-106,在《中国历代375种禁书解题》中记载,吕留良疑似还有一部陈子龙稿,但这部陈子龙稿既无法得知其内容,也早早地因吕留良“著邪书,立逆说”而被焚毁查抄,影响不大。因此,可能是清初唯一一部完整收录了陈子龙唱和词的《倡和诗馀》,其流传度要远大于王沄的藏稿。据史料记载,早在顺治四年,就发生了清朝第一起文字狱,广东僧人函可由于携带记录抗清志士事迹的书籍而被查获。第二年又发生了书商刻书不书顺治年号而被捉拿的案件。而陈子龙作为鲁王封授的七省都督,早在顺治二年就领到过松江地区对南下清军的抵抗活动,顺治三年吴易在太湖登坛誓师,还邀请陈子龙去军中参观,因此可以说陈子龙在东南地区抗清势力中享有盛名。宋徵舆《云间兵事》记载,陈子龙被官府抓获后,一开始并不承认官府的指控,然而操江陈公锦曰:“若督七省,人人知之,何辩为?”[4]996刊刻这样一个典型抗清志士的词集,宋徵璧迫于压力,将其中的违碍字句稍加修改,也在情理之中。
其次,《倡和诗馀》本身也有明显的修改与避讳的痕迹。作于顺治七年的《倡和诗馀》序中,宋徵璧写道:“时值暮春,邂逅友人于东郊”,此处的友人,根据后文来看,所指显然是陈子龙,但却刻意不书其名。序中两次提到了参与唱和的词人:“眷维子璧长于抒藻;子建勇于任才;辕生妙于运笔;辕文神于构思,兼精于持论”,“又有钱子子璧、家兄子建、舍弟辕生、辕文。皆能以渊调寄其离心”[2]17。子璧,子建,辕生,辕文,加上宋徵璧自己,每次也都特意隐去了陈子龙的名字。书中每一卷前,都会著录此卷作者为谁,卷中词作为何人所选。唯独到了《湘真阁存稿》这一卷,不书作者陈子龙姓名,亦不书选者,仅注明“张处中王胜时手录”,显然是在结集刊刻时对陈子龙之名有所忌讳。这也与上文所述宋徵璧出于避讳清朝文网而不得不修改陈子龙词作的动机相印证。
综上所述,收录了顺治四年云间词人唱和词作的《倡和诗馀》,在一定程度上带有家集的色彩。关于这次唱和活动,应当开始于顺治四年的二月初二前后,结束于三月初五,地点则是在宋存标在云间隐居的东田。与宋徵璧的记载不同,身为云间三子之一的李雯并未参加这次唱和。至于这次唱和后所结集的《倡和诗馀》,则很有可能在清朝文字狱的压力下,受到了宋徵璧的篡改,现存的《陈忠裕公全集》中的陈子龙词,来源于王沄私藏的陈子龙稿,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更能够反映陈子龙词作的原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