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涛
叙事伦理是指叙事主体在叙事过程中对叙述内容及叙事形式的选择所体现出的价值取向和情感态度。针对索尔·贝娄(Saul Bellow,1915—2005)的《雨王汉德森》()的叙事伦理,学者戈德曼明确指出:“贝娄通过圣经叙事来表达犹太伦理作为他的主题。”评论家丹尼尔·法克斯在论文《索尔·贝娄:视野与再展望》中也提出“贝娄的作品始终围绕道德这根轴线展开”的论断。这两位评论家都认为贝娄以伦理道德为核心展开叙事。
针对叙事,学者约翰·克莱顿认为,“贝娄的小说中有一种十分一致的整体布局,每一部小说都出于同样的需要,刻画了相似的主人公,他们克服困难,经历变故,最终得到救赎”。这种叙事上的布局若与《雨王汉德森》相关联的话,还需要借用热奈特的叙述分层的概念,即外叙事(extradiegetic)、内叙事(intradiegetic)和元叙事(metadiegetic)。根据热奈特的叙事分层,这部小说中的故事外叙事指的是由贝娄叙事;内叙事指的是主人翁汉德森用过去时态描述他的非洲之行;元叙事指的是汉德森用过去时态表达其对生活的回忆和反思。本文参照热奈特的叙事分层的概念,立足于《雨王汉德森》的文本,探讨了三个叙事层是如何协作,共同演绎“我要”“格伦-多-莫拉尼”(活下去)的核心伦理观的。
“是什么促使我那次去非洲旅行的呢?”(7)小说开篇就采用第一人称“我”且使用现在时态,表明主人翁准备解释他非洲之行的原因。诚然,首次“我要”出现在汉德森的个人回忆和反思的元叙事中。在汉德森的第一次婚姻中,他邂逅了小他20岁的莉莉,他来到莉莉在纽约租住的公寓:“手上戴着黄色猪皮手套,心里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呼喊:我要,我要,我要!”(18)这说明由于显赫的汉德森家族和经济状况构成的“被认知的自我”强势压制由他个人的努力和奋斗构成的“进行认知的自我”,汉德森深受由此所带来的后果而痛苦。
此外,“格伦-多-莫拉尼”是非洲阿内维部落的语言,意为“活下去”。它首次出现在汉德森描述非洲之行的内叙事的人物交谈中。汉德森远赴非洲,进入阿内维部落。为迎合其部落习俗,他两次成功地将其国王伊特罗摔倒在地,获得了自信。虽然他好心办坏事,把唯一的水塘给炸毁了,但女王威拉塔莉鼓励他要“格伦-多-莫拉尼”(98),他雇请的非洲黑人导游洛米拉尤帮他翻译为“活下去”(98),汉德森不禁茅塞顿开,连忙说:“对,对,对啊!莫拉尼。我莫拉尼。……我不但要使自己活下去,也要每个人都活下去。”(99)
在小说的开篇,虽然“我要”“格伦-多-莫拉尼”(活下去)的字眼没有出现,但是在主人翁开始准备长篇大论地讲述自己为何开始非洲之行、如何去了非洲、在非洲经历了什么、又是如何回到美国之前,他如此表示:“不管怎样,这个我以为把我压得透不过气来的世界,如今已不再加怒于我了。可是要我向诸位说个明白当初我去非洲的原因,那我必须老老实实地尊重事实。我想我还是从金钱讲起吧。”(7)如此这番表达表明汉德森已经活过来了,他准备心平气和地描述自己的非洲之行和对生活的反思,所以,故事外叙事中的汉德森用自己冷静且平和的心理状态诠释了他极力追求的“我要”“格伦-多-莫拉尼”(活下去)的结果。
根据热奈特的叙事分层,有两点值得注意:“(1)在不同的叙事间有叙述本身表示的界限,有不同的层次;(2)叙述分层中第二个叙事(内叙事)的叙述者是第一个叙事(故事外叙事)中的人物了。”在进行了仅有一页篇幅的故事外叙事后,贝娄在《雨王汉德森》中仍然采用第一人称即“我”的视角来进行内叙事,由汉德森自己描述非洲之行。
第一部分,汉德森首先说明了为何要远赴非洲, 他准备“从金钱讲起” (7)。汉德森家族非常富有,他本人“从老头儿那里继承了三百万元”(7)。让人惊讶的是汉德森本人也很出色。他“曾是个荣获紫心勋章和其他勋章的富有战斗经验的军官”(103);是“常春藤联合会中的一所名牌大学的毕业生”(8),可是汉德森仍然说:“如果我不是汉德森家族的后裔,不是我父亲的儿子,他们早就把我赶出校门啦!”(8)这种 “被认知的自我”碾压“进行认知的自我”使汉德森“一度非常消沉”(78),甚至把他逼到了死亡的边缘,他说:“我显然恰恰有着大量死亡的潜在因素……为什么死亡总是离我这么近?”(275)
第二部分,汉德森讲述了非洲之行的经历。为了摆脱死亡和“我要,我要!”,汉德森与导游洛米拉尤经过沙漠,来到非洲的阿内维部落。在这片荒芜之地,他获得的最大鼓励来自女王威拉塔莉。在知道自己炸毁鱼塘而做错事后,汉德森开始唱起韩德尔的《弥赛亚》中的一段:“他被蔑视,被人厌弃,多受痛苦,常经忧患。”(98)威拉塔莉鼓励他要“格伦-多-莫拉尼”(98),洛米拉尤帮她翻译给汉德森听,“她说你要活下去”(98),汉德森恍然大悟,意识到自己“正是为了寻求这个莫拉尼而来的”(99)。
在“活下去”这样的启示下,汉德森与洛米拉尤流浪至瓦利利部落。他搬动了神像门玛,为土地带来雨水,被封为“圣戈”(雨王)。汉德森感到“我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我获得了那古老的格伦-多-莫拉尼”(212)。国王达孚带他接近狮子阿蒂,并且说:“我要你想象自己就是一头狮子。”(291)虽然汉德森的反应是,“我可能要昏过去了”(285),但他还是接受了这种疯狂的挑战。他不禁说:“我的全部忧伤都随着吼声倾诉出来了。”(292)此时汉德森的“进行认知的自我”由于自信、勇气和胆量使“格伦-多-莫拉尼”(活下去)一步步成为可能。
第三部分,汉德森讲述了如何结束非洲之行。当瓦利利部落由于王位之争而强制截留汉德森,临死前的达孚还要他当继承人,他需要娶六十多个老婆,如果不能繁衍子女,他会被处死。这种野蛮的部落文明与汉德森的理性和正义起了冲突,他说:“我已经有了我所要的妻子”(344);“我想我指的是理性——就是那个理性……不过还有正义”(358)。在“理性”和“正义”的驱动下,“我们(汉德森和洛米拉尤)在月影里穿行”(356);继而“越过两三百英里荒无人烟的地区”(350);再而到达巴文泰等地;最后坐上了飞往美国的班机。当飞机在纽芬兰机场加油时,汉德森走下了飞机,“走上几乎永远是冬天的冰冻大地,拼命做深呼吸,以至身体都发抖了,那纯粹是幸福之路”(372)。这种依据“理性”和“正义”而完善的“进行认知的自我”使得汉德森走在了“格伦-多-莫拉尼”(活下去)的幸福大道上。
通过描述非洲之行,汉德森克服了对死亡的恐惧,拥有了自信、勇气、胆量、理性和正义,领悟到爱和家庭的重要性,“进行认知的自我”战胜了“被认知的自我”。故事外叙事中的主人翁变成了内叙事的人物,内叙事充实了外叙事的内容,使得“我要”“格伦-多-莫拉尼”(活下去)的伦理观念生动而具体。
相比仅一页篇幅的外叙事和占篇幅最大的内叙事,《雨王汉德森》的元叙事就如同珍珠一般,镶嵌在汉德森有关非洲之行的内叙事里,由回忆和反思组成,它们让读者接触到了汉德森的内心世界。在这一层面上,有两件具有代表性的事。
首先是汉德森对待死亡的态度。汉德森在纽芬兰机场等飞机时回忆起了自己16岁时哥哥狄克的死亡:“他是在荒山里淹死的,我的爸爸那时望着我,感到万念俱灰。”(368)他继续回忆道:“老头满脸白胡须,他却使我觉得我们的家族世系随着狄克在阿迪龙达克山区死去而终结了。”(368)父亲对哥哥的重视和对他的轻视加深了他在“被认知的自我”与“进行认知的自我”的对立上的痛苦,他陷入了死亡的阴影。中晚年时期,当莉莉劝他“趁现在做点什么事”(24)时,汉德森对她说:“如果你还要唠叨这些,我就一枪把自己的脑袋打开花。”(24)
为了避免死亡,55岁的汉德森远赴非洲,在到达阿内维部落后,决定用爆炸的方法来清除水中的青蛙和蝌蚪。在准备爆破前,汉德森又回忆起来:“在我们常去避暑的阿迪龙达克山脉间的小镇,我哥哥狄克淹死的地方,有一座水力磨坊。”(115)现在的他来到了非洲,他很庆幸自己的选择:“否则我将注定只能作为一个拥有三百万元的捣蛋鬼或大笨蛋,或一个胆小怕事、忐忑不安的庸人而死去。”(116)当他在瓦利利部落听从国王达孚的安排而学狮吼时,他找时间给妻子莉莉写了一封信,他写道:“再来一次较量吧,死亡,你和我。”(311)汉德森话锋一转,又反思道:“然而我反正是和死人打过交道的,而且也没有在他们任何一个人身上赚过一文钱。我也许不如改变一下,为生计做点儿事情。”(311)汉德森在年少时对死亡的恐惧在非洲之行中得以释然,萌发了“为生计做点儿事情”的渴望,表明他意识到“我要”“格伦-多-莫拉尼”(活下去)。
其次是与第二任妻子莉莉的关系。汉德森是犹太人。就犹太婚姻观来说,“犹太教只认可夫妻之间的性关系……通奸是对婚姻的亵渎,等同于违反神的诫命”。汉德森与第一任妻子生养了3个孩子,遇到小他20岁的莉莉后开始第二段婚姻,可是当莉莉坚持将自己的画像与汉德森家族的画像挂在一起时,虽然莉莉对物质、名利的追求与他人无异,但是汉德森绝望地反思道:“她要求结束我们各自的孤独处境。如今她再也不孤单了,而我却仍然孑然一身。”(94)
汉德森在瓦利利部落经历了一些事情,他写了封信托洛米拉尤寄给妻子莉莉,在信中,他阐明了自己的想法:“我回去以后,要去学习医学。……为生计做点事情。”此外,他还表达了对爱的认识:“是爱才使现实成为现实的。”(311)当洛米拉尤告诉他并恭喜他要娶六十多个老婆时,汉德森反驳道:“我怎么能想要接受这一大帮女人呢?我已经有了我所要的妻子。”(344)在逃离的路上,他坚定地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回到莉莉和孩子们的身边。”(359)源于对家庭的渴望和对亲情的坚守,汉德森选择学医作为生计,坚定地想要“格伦-多-莫拉尼”(活下去)。
综上所述,汉德森对待死亡的态度和与妻子莉莉的和谐关系的建构贯穿于他非洲之行的内叙事里,表达了主人公的“我要”“格伦-多-莫拉尼”(活下去)的伦理选择。汉德森的回忆、反思乃至辨析如繁星点点,带着读者走入了他的心理和精神世界,让人物形象更加鲜活且生动,迎合了帕斯卡的一句名言:“人是一支芦苇,但是一支有思想的芦苇。”
赵毅衡教授在专著《当说者被说的时候——比较叙述学导论》中提出了辨别叙述分层的明确标准:“叙述分层的标准是上一层次的人物成为下一层次的叙述者。”按照这个标准,《雨王汉德森》的外叙事、内叙事和元叙事可谓是层次分明。主人公汉德森是外叙事的主角,同时他又成为下两个层次即内叙事和元叙事的叙述者,这三个叙述层复杂而不紊乱、严密而不松散、新异而不荒诞;每一层都服务于“我要”“格伦-多-莫拉尼”(活下去)的伦理观,共同揭示了主人翁尤金·汉德森的精神困境和伦理追求,也凸显了贝娄的以人为本、生存至上的价值取向和人文视野,这达到了南非小说家库切所评价的“以无与伦比的修辞资源,用以编织过去与现在、记忆与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