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莫笑君,原名胡姚雨。东南大学硕士毕业,青年作家。曾获香港中文大学第五届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一等奖、2013全国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等。已出版青春中短篇小说集《余声不回》。
《秋夜》是鲁迅散文诗集《野草》中的第一篇。开头那句著名的“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曾在互联网上名动一时,被网友戏称为“废话文学”鼻祖。玩笑归玩笑,《野草》可是中国现代散文诗走向成熟的第一个里程碑。“废话”一词,其实道出了鲁迅在这里采用的一个修辞技巧——反复。
事实上,这篇仅1000余字的《秋夜》,运用了大量的“反复”修辞手法,鲁迅先生是怎么用的?为什么这么用?用了以后有什么好处?搞清楚这些问题,我们就相当于从鲁迅身上“偷来”了关于“反复”的锦囊妙计,对我们日常写作是非常有用的——当然,必须纠正一下,我们读书人怎么能叫“偷”呢?应该叫“窃”。
第一“窃”: 选一个出彩句式,连续重复着写
《野草》是散文诗集,这篇《秋夜》自然也是“散文诗”。这是一种介乎散文和诗歌之间的,兼具两种文体特征的文学体裁。这个体裁,某种意义上决定了《秋夜》必须大量采用“反复”,或者反过来说,正是“反复”的大量运用,让原本更像散文的《秋夜》,一不小心就向诗靠拢,成功实现“脚踏两文体”。
“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为什么不写成“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它们都是枣树。”或者按照老师教的,越简洁越好“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枣树。”
很明显,“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话一说,瞬间就多了一股“奇奇怪怪”的味道。“奇怪”的感觉一旦产生,印象就深刻了。之所以这样写,要结合鲁迅的写作年代和社会背景去看,《野草》里各篇文章都写于1924年到1926年,和小说集《彷徨》的写作时间相同,因此,作家整体的写作心境也基本一样:饱含着作者勇敢面对黑暗现实,在绝望和苦闷中,依然心存革命火种,始终坚持战斗的大无畏精神。所以,“还有一株也是枣树”的意思是:瞧瞧,这院子里,这一棵是枣树,别以为就完了,另一棵啊,它也是枣树!甚至在你看不见的地方,那些别的树,说不定也都是枣树呢!这不是扯闲篇,而是作家在暗示,勇敢的革命斗士就像枣树一样,除了这一个,还有那一个,一个接一个,无数为革命奋斗的仁人志士都会前赴后继,持续战斗!
这样一分析,就很清楚地知道,写作中运用“反复”可以达到突出事物、强调观点的目的。小小一棵枣树,在“反复”修辞的加持下,好像获得了“复制粘贴”功能,瞬间在我们的想象中绵延成一排,对未来、对革命的希望就这么悄然萌发了。
鲁迅在文中多处用了这个技巧,“枣树”这句之后,就立刻又用了——
“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奇怪而高的天空。”
这句话把“奇怪而高”直接连续重复两遍,这天空的诡异之感也就存在于我们脑海里了。你自然而然就能体会到,这是在突出外界环境的状态,强调它奇怪、危险,暗示枣树身处的环境险恶、艰难,革命事业是面临着重重阻碍的。顺着这条思路分析,鲁迅先生在后文果然又反复了一次——
“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这下不用我说,你也明白其中的深意了吧?枣树直刺天空,不就代表着革命力量努力对抗险恶环境嘛!因此,理解了“反复”,就能很顺利地能理解文章。
这种把相同的句式、词组直接重复着写的做法,在各类诗歌作品中更是屡见不鲜——所以我们开头说,《秋夜》何以是篇“散文诗”。著名诗人北岛的《回答》是这样写的: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毫无疑问,诗人强调的就是“我不相信”,展现的是一个怀疑世界、批判现实的无畏者形象。
所以,要想强调某一样有特殊内涵的事物(情感),为这样事物(情感)写一个句子,或者选一个包含这件事物(情感)的词组,连续重复写两三遍,读者立刻就知道,哦!你反复说的东西,一定是你文章的关键!
比如,你思念久不归家的妈妈,可以写“我躺上床,想到的是妈妈;看电视,想的还是妈妈;就连睡梦里,梦见的也是妈妈……”别觉得肉麻,这种做法,你可能在平常的聊天里早就习惯了——“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戴好口罩!戴好口罩!戴好口罩!”
这不就是最常见的反复吗?
第二“窃”: 选一个精彩意象,前后多次出现
上面这种一句话里直接进行反复的做法,叫作“密集反复”。
和“密集”相对的,就是“间隔”。我们往往可以采取一个意象,前面出现一次,中间出现一次,后面再出现一次,形成间隔反复,反复当中实现了前后呼应,不仅有强调的作用,还能使文章结构更加匀称。
《秋夜》中,这样的间隔反复也非常多,使作为意象的事物、色彩、感觉不断复现在我们的眼前。比如,上面举例的“天空”,就采取了这样的写法——
第二段:“(天空)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䀹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
第五段:“鬼䀹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蓝,不安了,仿佛想离去人间,避开枣树,只将月亮剩下。”
此外,还有——
第八段:那罩是昨晚新换的罩,雪白的纸,折出波浪纹的叠痕,一角还画出一枝猩红色的栀子。
第九段: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
第九段:看那老在白纸罩上的小青虫,头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
第十段:我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
由于《秋夜》全文字数不多,显得这些反复的距离也很近,但由于这些意象都位于不同段落,已经形成了事实上的“间隔反复”,作者也用固定的形象、颜色不断强化着这些意象的内在意义。
这里又不得不提到我们伟大的文学家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反复”修辞不胜枚举,特别是一个意象上的反复,确实十分精妙,那就是女子的“香”。《红楼梦》里,每个女子都是一朵花,花有花香,对应到每个女孩子身上就是独特的体香,比如黛玉身上有“奇香”,是暗合黛玉的奇巧、机趣、才情的;宝钗自小胎里带着一股热毒,需要吃一味特制的“冷香丸”,她身上散发的便是“冷香”,这个“冷”字,也立刻展现了她不同于黛玉的娇滴柔媚、爱耍脾气,而是有着沉着、世故的个性。
曹雪芹对“香味”这个意象的反复运用,在“红学”理论中有一个专门的术语,叫作“特犯不犯”,这是一种文学写作中的人物描写技法。小说中本该确保人物各个不同、各有千秋,以免重復,但曹雪芹却故意将相似的元素安排到不同人物身上,让人物与人物之间看起来像是“犯了冲”,其实,这种“特意”为之的“犯冲”,在文学妙笔下,不仅不唐突,还进一步凸显了两位女子的关联与差异,反而“不犯冲”了——这种高级的“重复”,就叫作“特犯不犯”。
当然,我们在写作当中,只要简单运用意象上的重复就能达到目的了,比如,你要描写考试失利后无比绝望的心情:走出教室,我的眼前似乎就浮现了爸爸扭曲的脸……过马路时,一声鸣笛,我还以为是爸爸在朝我怒吼……快到家了,我还没上楼,似乎就听到爸爸鼻子里粗重的喘息……通过对“爸爸”表情、神态的不断反复、强化,即便没有正面描写自己的心情,你也能借由“爸爸”,充分表达了内心的绝望和无助。
再如,事发前、事发时、事发后,耳边可以反复回响“恐怖的声音”;出游前、出游中、回家后,脑中都可以反复描绘“游乐场的热闹”……在文章的不同位置,或者在一件事的不同阶段,反复出现某个意象(可以是情绪、色彩、声音,也可以是人物、动物、植物等等),这些反复,都有助于你把情感写饱满,把内心写充实。
第三“窃”: 选一个典型事件,让它一再发生
有些反复是事件反复,或者叫情节反复,这种反复的运用,会让你的文章在“变”与“不变”中产生一种事件发展的逻辑之美。
《秋夜》对事件反复的运用也是非常多的——
第三段:我记得有一种开过极细小的粉红花,现在还开着,但是更极细小了,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胡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
第四段: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
第九段: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
小粉红花的梦被反复提及,梦的内容也反复出现,一次又一次提及这个美梦,反映了作家内心对春天的渴望,而反复的次数越多,也让人感觉到离希望越来越近了。
当然,这种事件反复之法,在短短的散文诗里感觉还不那么明显,最能让人有直观感受的,要数电影。我们以电影《城南旧事》为例,在《城南旧事》中,场景和音乐的重复使整部电影也流露出“散文诗”般的柔情与精致之感。
在影片中,有一个关于小女孩放学的镜头就反复出现了4次。这4次,整个放学的过程、场景,都没有发生改变,唯一变化的就是小女孩的衣着,以及周边的植物。不同季节导致了女孩穿着的变化,导致了树木的凋零和萌芽,这种场景和情节的重复,直接给人造成了鲜明而惆怅的时光流逝之感——好多事情看似没有变化,但细微处早已物是人非;许多事情看似一再重复,但人的心境却早就不复以往。很多文学作品中,主人公常常被安排反复面临同一个难题、同一个场景,这种反复下,他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的反应差别,就体现了主人公的变化与成长。
运用到写作里同样很简单,第一次月考,我心慌意乱,首战告败;第二次月考,我镇定自若,取得进步;第三次月考,我放松警惕,导致失利;第四次月考,我吸取教训,再创佳绩。“月考”事件的重复,带来了你心态、行为上的变化,这就是“不变”中“改变”,看似“反复”、实则“前进”的奥秘。
所以,在有限的作文篇幅内,让同一件事、同一个难题反复出现两到三次,着重刻画你在态度、反应上产生的递进变化,你的记叙很快就会丰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