匏瓠居士

2022-06-20 07:03朱登麟
湖南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舅妈

朱登麟

“小灰狗——小灰狗——”

尖啸的嗓音像一枚冲天炮,从楼下的草坪发射到法国梧桐树冠,在二楼窗口炸响,将我从肥皂剧里那些红男绿女的闹闹嚷嚷中拉回现实。头脑昏昏沉沉,耳朵懵懵懂懂,感觉这喊声和被呼喊的名字如此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谁在喊谁。

“小灰狗——小灰狗——”呼喊声舒展成一个手掌,啪一声拍击我脑门。我赶紧从老板椅舒适的包围中挣脱出来,趿上拖鞋跑到窗口。洒满阳光的稀疏树影下站着一个人,颀长,清瘦,满面红光,脚边放一个旅行袋,手里拿一轴长卷,是五舅,他口里喊的“小灰狗”正是我的乳名。我被电视剧情节搅成一潭浑水的大脑,像被丢进一片清洁剂,渐渐清澈起来,接着被扔进一块石子,荡漾起一圈圈涟漪。

五舅曾经是瓮桶坝少男少女的神。他的清瘦和笔挺,勤奋和自信,洁癖和傲气,激励着一代代瓮桶坝后生勤学苦读,一个接一个走出瓮桶坝,坐上了政府官员、高级教师、主任医生、企业高管等人上之人的位子。五舅继承姥爷在瓮桶河畔绿柳丛中的老宅,将它改造成一个古色古香的院落,堂屋里挂满字画,庭院中种上四季鲜花瓜果,厢房里专设画室,供他自己和客人舞文弄墨。五舅膝下两男一女,即我的两个表弟一个表妹,每人一间书房,窗明几净,既可互不干扰清净读书,又可围坐一室探讨学问。光是这一点,就让一直趴在矮板凳上草草完成家庭作业的我眼馋到流泪。五舅将院门设计成卧龙岗诸葛孔明茅庐式的牌坊,门头悬一块匾额:匏瓠居。他每作字画,则钤一枚印章:匏瓠居士。三个表弟妹后来都学有所成,进了985或211,留在省城工作,五舅家无疑是瓮桶坝第一书香门第。每有空闲,五舅会传话出来,约家族中勤奋好学、资质聪颖的后生、姑娘进院,指导学习方法,激励学习志趣。临近毕业的初高中学生能被请进匏瓠居,就相当于预订了中专或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作为亲外甥,我自然成为其中受益最多的一个,每次谈话,都会让我亢奋好几个月。

“五舅,快上来。”我打开门,站在走廊上打个招呼,旋即踅回办公室,从红漆木立柜中拿出一只陶瓷杯,接在饮水机热水口洗烫,温杯,取出一饼收藏多年的普洱,撕开口子,用茶针撬一块放进茶杯,冲上水,等五舅上楼。

文联办公楼是一幢民国老宅,青砖黑瓦红漆门窗,深陷在草坪、绿树和鸟鸣虫吟中,幽静,雅致,特别适合文人清谈雅聚,挥毫泼墨,一杯清茶半包香烟,便可催生灵感,激发意兴。在县城,没几把刷子的俗人一般不敢涉足这栋小楼,担心闹出错漏百出的笑话。五舅曾是县城名噪一时的画家,县城十字街和南门、北门的几个广场上,已经列为文物保护的几尊领袖塑像,都是他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杰作,老城中的茶楼酒馆,凡有几分附庸风雅的,都在显著位置挂有他的字画。五舅退休前一直是小楼的常客,路一点不生,我若下楼接他就等于轻慢了他。

五舅进屋,我才得以仔细端详,见他身着一套乳白色亚麻布汉服,对襟衫,直筒裤,深青色白毛底圆口布鞋。五年不见,五舅头发已白了三分之二,原来盖在额前的一块瓦,梳成了大背头,长发从脑后收拢,垂于脖颈,额头发光,脸膛红润,皮肤更显白皙,浑身上下氤氲着几分仙气,仿佛时光在他身上是倒着流淌的。五舅站在屋子中央,左手握卷轴,腕上挽一串檀香木佛珠,右手挎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他有宝贝要展示。

五舅将行囊放上茶几,昂着头,并不急于跟我寒暄,甚至于并没看我,目光聚在墙壁,转了一圈,浏览墙上那些不入流的字画。

“小灰狗,五舅终于证明,提前退休是我人生最正确的决定。这么说吧,跟那种俗不可耐的东西共事,他一开口,就损你千年修行,折你百年阳寿。”五舅声音清亮,口齿清晰,说话不疾不徐,抑扬有致。

五舅说的这一节,是小城一段文坛佳话。五舅五十五岁那年,一位一路蝇营狗苟爬上来的俗人做了县一中校长。上任第一天,这俗人在教职工会上胡言乱语,大放厥词,触犯众怒,五舅愤然起身,用一些最不堪的言语,将此人骂得狗血淋头,然后扔掉手中的笔记本转身离场,办了提前退休手续,隐居匏瓠居。三年后,五舅离家出走,浪迹江湖,传授自己多年研摩的玻璃画美术工艺。我们一度失去联系,每次回瓮桶坝,总要询问同是教师退休的五舅妈。五舅妈说他行踪不定,一忽儿在广州,一忽儿在珠海,一忽儿又去了厦门,没有确切地址。即便偶有联系,也是五舅跟他们联系。今天见面,五舅一开口就提起此人,可见多年的积怨尚未释怀。

“小灰狗,我这样跟你说吧,这五年,天上飞的除了火箭,地下跑的除了狮虎,水中游的除了龙王,你五舅全都乘了一遍。别人出门旅游是耗费钱财,五舅是空手出门抱财归家。这辈子,我量死了他,他没有这个本事。唉,不说这个恶心东西,来来来,给你看几件装备。”

五舅拉开旅行袋拉链,捧出个硕大的青花布面盒子,打开盒子,小心翼翼取出一方砚盘,放在茶几上:“看见了吧?正宗端砚,亲自到制砚大师工作室选的。这个造型,名叫翻江倒海,不要说全世界,就是全宇宙也是独此一款,因為你在地球上再找不出第二块同样的石头。翻过来,看这个题款,一个字,妙,妙不可言,美艳不可方物啊。”

“你再看这个笔洗,”五舅将砚盘收在茶几左侧,从旅行袋拿出一个光滑碧绿的玉钵,“一块整玉挖出来的。挖掉的部分,整整雕琢出三对镯子哩。不光是材质,还有做工。”五舅从我办公桌上拿出一瓶墨汁,倒进去,那墨汁在钵底中央凝成一个圆球,墨汁边缘收紧,并不向四周枝蔓。

“怎么样?服了吧?这还不算绝,”五舅将墨汁倒回瓶中,把笔洗放回茶几,“看,洗底留一滴墨汁没有?留没有?服不服?”

“服。服。”我心头震撼,弱弱问一句,“五舅,这两个宝贝,值不少钱吧?”

“谈钱,俗了。这么说吧,你们拿死工资的,不要说你这个文联主席,科级干部,就是县长,正处级,恐怕也玩不起。”

“确实。确实。”我肃然起敬。

“你再看这个,”五舅将纤长苍白的手指伸开,一点一点展开桌上的卷轴,一幅色彩鲜艳的画卷呈现眼前,“这个画种,是五舅这几年反复琢磨,创新发明的,历代画家的作品,你找不到这个品类。乍一看,你会说它是书艺,其实不是。书艺是工艺,我这个是作品。你看,书中有画,画中有书,书画合一,充分体现出中国书画道法自然的玄妙。”五舅将画轴卷起来,下面又呈现出一幅书法,“还有这幅书法。你读了不少书,算得上见多识广。你认认,是不是一个字认不出来?这就对啦。书法的精髓是什么?是法而不是书,书到法为止,书法不是写字。要说写字,电脑时代,字还用人写吗?我这里呈现的全是书法艺术的真谛,每个字具体而又不具体,是行草隶篆百家之法的集大成,是道,能理解吧?”

“这个确实要花点时间慢慢领悟。”我摇摇头。

“世界大得很,精彩出乎意料。”五舅语音中有一种隐忍的激昂,脖颈白皙的皮肤下,树状的青筋如笔走龙蛇,“这几年在外面跑,国际级书画大师见过不少。不见不知道,一见吓一跳。大师们都在干什么?在创作供五百年后书法达人欣赏的传世之作。我们这些井底之蛙,还在这里临古碑古帖,落后啦。小灰狗,你这个文联主席,不要坐井观天,出去走走,大开眼界啊。”

“是哩。是哩。”

“你呀?哪天把本县的书家、画家、赏家、藏家,统统给我集中起来,五舅给他们上一课。五舅不是那种抱残守缺的小家子文人,我愿意把自己花钱费米求得的学问跟大家分享。机会难得,市场经济时代,人的胸怀就像老腊肉,都被铜臭味熏得缩成一团皱巴喽。五舅这种心胸开阔的艺术家,差不多是恐龙级别啦。”

“小灰狗,五舅这课,上得还行哇?”

“好!真心好!”我伸出大拇指。

“那是当然。五舅这三十多年书可不是白教的。因材施教,深入浅出,这些授课方式五舅早就玩得滚瓜烂熟。话又说回来,县城这口塘太浅,容不下蛟龙,要不是考虑他们水平不够,讲深了听不懂,还会更精彩哩。”

“已经很精彩了。五舅,这一堂,如果是商业讲座,得开多少讲课费?”

“谈钱,俗了。你把五舅当成跑江湖卖嘴巴壳子的了。话说回来,这种课,在外面,不交个三五百块,你门都进不去。不过我有信心,只要他们愿意跟着我学,就不信带不出三五个一流大师来。”

“那是。那是。我代表县文联感谢您!”

“算了,在五舅面前,得了好处也不用卖乖。小灰狗,我今天找你,不谈艺术。我看你这些年写些研究文化的文章,觉得你还算个饱学之士,别人我还懒得跟他说。我问你,五舅这一生,在瓮桶坝,在全县,算得上个聪明人吧?”

“的确,姥爷姥姥,舅舅舅妈,姑父姑母,全瓮桶坝的人都这样说,县城里知道您的人都这样说。”这是真心话,小时候家族聚会商量家务,五舅的点子总是别出心裁,而且往往正确。退休前,五舅跟我分别作为教育和文艺两个界别的政协委员,偶尔一起开会,讨论些国计民生课题。通常是他一开口,大家都觉得观点奇妙,办法管用,惊得哑口无言。

“那你就应该知道,五舅是做大事的人。”

“那是。五舅这回有什么新成果?快点拿出来……”

“这回这个,大了,是个发明。这个发明一旦成功,整个世界天翻地覆。”

“哦?哟!”我有些急不可待。

“你看,”五舅从瘦得像老榆木疙瘩似的肩膀上脱下带花边的亚麻布挎包,打开,掏出一沓画得五花八门的打印纸,一张一张在桌上铺开,“第一页,是总纲。”

我急忙俯下脑袋,摘下眼镜,趴在桌上,看见抬头一行大字:匏瓠牌永动机的原理及设计。第一章,总纲:永动机的学术理论支撑。我一下子惊讶得了不得,人类研究永动机可有些历史了,中国的,外国的;风力,水力,磁力;真空说,物质不灭定律,各种研究都有,但都没有获得成功。五舅这回真的要干大事了,他什么时候开始的?进行到哪一步?真的可行吗?一连串的疑问,不自觉从我眼神里一圈圈泄露出来。

“不相信?”五舅双目炯炯,镇定地盯着我的瞳孔,“我先给你说说研究动机。这次呀,从大城市、发达地区回来,看到巨大的城乡差距。在广州,在珠海,在厦门,在任何一个大城市,一到晚上,都是灯火通明,游客像滚豆子,全部撒到街头看夜景。我们瓮桶坝呢?连盏路灯都没有,夏夜星月满天,还可以坐在院子里喝喝茶,看看星星,听听蛙鸣,嗅嗅稻香,你还可以愚弄自己,说好一派田园风光呀。可一到秋冬,整个坝子漆黑一片,串个门都不方便,不要说夜景。发展差距少说有三十年。我找村委会主任,给他描述城市夜景,说赞助他装几盏路灯。哪知道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反倒问我电费谁开,你开不开?小灰狗,凭五舅的收入,开点电费成什么问题?但是哪天我一口气上不来,走了,谁开呢?所以这事得长远谋划。一开始,我想在瓮桶河上搞个小水电,装台发电机,只要水还在淌,电机还在转,还用担心电费?我找电力局的学生,叫他给我弄一台发电机来。你说这小子,他说电力都是国家电网统管,哪里还允许建小水电?再说瓮桶河流速缓慢,流量不足,最小功率的发电机组也带不动。”

“嗯。他说的有道理。”

“我又研究风能,太阳能。可是云贵高原阴雨天多,光照不足,瓮桶坝又地处盆地,根本就没风,带不动一台风力发电机组。”

“是哩。水能,太阳能,風能,都达不到发电需求。”

“我这辈子就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只要肯开动脑筋,总有办法解决路灯供电问题。我研究了物质不灭定律,每个环节使用的能源,都能转化,不会衰减,只要把转化出去的动能、光能、热能重新收集起来,不就是下一级的能源吗?”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这话出口,我自己都觉得假。

“也不是?你这个娃儿,聪明,勤奋,踏实,样样不缺,就是缺少自信,缺少想象力。凡事先要敢想,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泰戈尔说,收割队跟麦子之间,其实只隔着一把镰刀的距离。”五舅对我不慎外泄的怀疑态度很不满。我有些委屈,这不是我的错呀,全世界的科学家不都没研究出来吗?你要我怎样信你?再说,泰戈尔说没说过这话,我还真不清楚。

“跟你说,这个发明,我早就开始搞了,一旦成功,全村、全县、全国,只需保留一个电站,电力会源源不断供应到每台电器。到那个时候,国家还用得着收电费?老百姓还需要省着用电?即便像你娘这种抠门的人,也不必再只点个十五瓦小灯泡,还天不黑就关灯睡觉。你说,这得节约多少资金?亮化多少村庄?照亮多少人的生活?”五舅瘦削的身躯里仿佛安装了一台永动机,突突突散发能量。

“不扯闲谈,先看图纸。为搞这个发明,我专门买了一套制图工具,各种颜色的笔,各种形状的尺子,圆规,量角器,三角板,计算器,全配齐。今天带的图纸,只是我研究成果的一部分,哪天回瓮桶坝,到匏瓠居来,看我画废了多少纸张,你才知道五舅动的是真格,绝不是卖打药的,只唱不练。”

我拿起一张图纸,装着很认真地看每个造型,每个配件,每个算式,每组数据,故意提出些幼稚可笑的问题,请五舅解答。我念初中起就偏文科,数理化学得一塌糊涂,拿起图表就头晕,看到数字就脑残。不怕各位笑话,自打结了婚,我就没管过家里经济,到现在也没搞清楚工资的具体数额。每天出门前,跟老婆要三十块钱,十块吃早餐,二十块买烟,脑子里对钱的想象力从来没有超过三十块。

“你看这张图纸,五舅设计的永动机模型。”五舅眼神何等犀利,一伸手夺过图纸,将我从一脸蒙逼中拉出来,“我们假设水从大坝顶端流下来,动能冲过第一个轱辘,第一个轱辘转起来,通过齿轮,原封不动传递给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轱辘。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轱辘外面的齿轮,又把动能传递给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以此类推,越传越多,越传越远,一直到无穷多无穷远。齿轮的间距是相等的,动能的传递是不是无休无止?”

“应该是。嗯,肯定是。”

“成功没得?”

“成功了。可是……”话没说完,我就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没有可是。我今天就是来采购木工工具的,推子,刨子,凿子,锯子,墨斗墨线,回去就动手做模型。哦对了,专利局熟不熟?”

“县一级好像没设专利局,这个事应该归口科学技术局管。”

“行。我这就去买工具。模型做好了,还得请他们去观摩,还得写论文,还得申报国家专利,当然最好是世界专利。事情多得很,不跟你闲扯淡。”

“那你喝口茶……”

“还有心思喝茶?时间不够用哩。”五舅收拾起图纸匆匆离去,瘦削的双腿交错晃动,千层底布鞋敲得木楼梯橐橐响,仿佛在跟时间赛跑。

“小灰狗——小灰狗——”楼下又传来五舅的声音,我赶紧把头从木格窗口伸出去。

“暂时保密哈。”五舅扬起头,满面红光,双眼闪烁智慧,“这个发明,我不赚钱,直接捐给国家。谈钱,俗了。”

看着五舅离去的背影,我不由然想起五舅妈摆的故事。说五舅刚退休那阵子,精力太充沛,在家闲不住,有民办学校开工资请他上课,又觉得俗,不去。整天在家里跟自己发脾气,像头困在牢笼里的狮子,撞了东墙撞南墙的,总想鼓捣点事。从小没拿过锄头、没摸过潲瓢把的五舅,到村子里瞎转了半个月,得出个结论:五千年过去了,族人们还跟刚走出大森林的老祖宗一样,大季种苞谷水稻,小季种小麦油菜,圈里养猪,院中喂鸡,河里放鸭,山间牧羊,尽弄些不值钱的老东西,富不起来。他心头着急,买了张火车票,出去转了半个月。回来后,五舅在院子里大兴土木,砍掉原来的果树,种香水玫瑰,种百香果,生冻菌。沿围墙建一排圈舍,养天鹅,养七彩山鸡,养蝎子。他要给族人做示范,带着他们脱贫致富。

“开头,晚上都睡不着,一夜起床几次,给那些小生灵喂食,给果树施肥,给冻菌包浇淘米水。过了半年,还不见效益,渐渐失去兴趣。天鹅害热病死光。七彩山鸡饿得心慌,飞出围墙变成了野鸡。蝎子从笼子里爬出来,满院乱窜,爬进屋,爬上床,吓得一家人诚惶诚恐,寝食难安。不得已,又回头搞他的字画。买了台机器,研究如何把字刻在有机玻璃上,还不能蚀下去,要鼓凸出来。”五舅妈说。

深秋,文联大院的法国梧桐开始落叶,大片枯黄的叶子覆盖在路上、草坪上,踩上去沙沙响。没有树叶阻挡,光线和声音都变得通透,平时不起眼的一声喜鹊叫,都会尖锐地穿透窗户,给人一个惊喜,或者一个惊吓。

我坐在电脑前编小说,一时断了灵感,写不下去,闲得心慌,想起了五舅。突然想起这么多年了,竟然没研究过五舅为何将小院取名“匏瓠居”。

我打开百度,输入“匏瓠”两字,看到一条“基本简介”:闻一多先生《伏羲考》根据神话情节和古音相转,认定伏羲即“匏瓠”,也就是葫芦的意思。盖缘古代传说伏羲兄妹曾入葫芦避水,故取此名。葫芦类似子宫,很可能与当时的生殖崇拜有关。《说文》云:瓠匏,匏瓠也。古今注云:匏,壶芦也,壶芦,瓠之无柄者,瓠,有柄者。又云:瓢瓠也,其曰匏,瓠则别名。

读了一遍,感觉简而不洁,脑子里瓢啊葫啊一本糊涂账。

再找,在《庄子·逍遥游》中读到一段,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瓠,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

从微信咨询一位钻研古诗文的朋友,他给我推介了一个成语:匏瓜徒悬。“百度百科”这样注解:比喻有才能的人不为世所用。匏瓜:似葫芦而稍大,成熟后可以做水瓢。“惧匏瓜”,意为徒有才能而不被任用。《论语·阳货》:“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三国·魏·王粲《登楼赋》:“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之莫食。”

综上所述,得出两层意思:一是大而有用的自豪感;二是怀才不遇的愤懑气。连起来,仿佛说的就是五舅的抱负和天命。

“小灰狗——小灰狗——”

想曹操,曹操到。楼下传来五舅高八度的声音。

我脑子里的第一个反应,是五舅肯定又有了新发现,或者又整出了新发明。古语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我相信五舅,永动机事件绝不会对他造成任何身体和精神的打击,他已经修炼到一种境界,能将一次次失败转化成人生的修行与激励。他自己就是一台永动机,就是能量不灭定律的活体印证。听五舅妈说,去年,国家在瓮桶坝建新农村,实施乡村亮化工程,政府采购了一百多根太阳能+风能二合一路灯杆,安装在每条村组公路、串户路和每家庭院。瓮桶坝的夜晚,闪烁着一串串弯弯曲曲的萤光,虽然赶不上城里五颜六色的霓虹,但好在不交电费,不经意间达成了五舅造永动机的初衷。

我赶紧来到走廊,跟五舅揮手。五舅空着双手,估计这次没带需要展示的东西。我招呼五舅上楼,坐下,沏好茶,舅甥俩隔着一张茶几,都不知道怎么开口。我以为五舅为永动机的事情尴尬,便想无话找话活跃气氛,却见五舅依然红光满面,两眼放光,一头愈加花白的头发根根清晰,整个形象光彩夺目,并没有一星半点沮丧。

“小灰狗,你猜五舅找你,有什么大事?”还是五舅先开口。

“嗯。哦?啊……”我词不达意。

“五舅在研究一个东西,鼓捣两年了。这么说吧,就差最后一层纸,一旦捅破这层纸,这东西就搞穿了。”我不知道“穿”这个字,应该解释为揭秘、揭谜,还是魔术表演中的穿帮?

“真的呀?”我语气夸张,话一出口就想抽自己两个大嘴巴。

“你怀疑有假?”五舅明显不满,长脖颈上的青筋游移不定,“这次绝对不会失败。这个东西一旦研究成功,破解了它的斯芬克斯密码,哼,不要说小小一个瓮桶坝,就是全县、全省,所有建设项目差资金的问题,全部迎刃而解。”五舅的眼睛亮起来,瞳孔深处光芒四射。

“五舅,是个大東西吧?”我装出急不可耐的样子。

“这个呀,还是源于瓮桶坝的发展需要。”五舅呷一口茶,少有地慢条斯理,“前年,村委会主任来找我,说县交通局给了个项目,要在月亮山脚钻一条隧道,把瓮桶坝村跟麦子溪镇打通,连片发展乡村旅游。他说整个项目要三千万,项目款只有一千八百万,叫我捐点钱。你知道的,捐个三万五万,五舅眼睛都不眨就给,上千万的钱,就是把我卖了,把瓮桶坝人全卖了,也凑不足啊。”

“这倒是实话。”

“必须得找个生财之道。”五舅的眼睛又亮起来,“靠他们那帮榆木疙瘩,肯定不行,还得我来开动脑筋。”

“找到了?”

“当然,不过现在得保密。我钻研了高等数学,用概率学和微积分知识研究彩票,已经快到揭开谜底的时候了。你想啊,一旦搞穿了,体彩,福彩,头奖至少五百万,买两倍,就是一千万,买十倍,就是五千万。我研究了,还有外国的彩票,国际上发行的彩票,奖金更高,单位还是美元、欧元、日元。到时候,我们不用去拿中国彩票奖池金里的钱,直接赚外国的钱,拿回来支持中国建设。什么概念?相当于全世界给中国人民义务打工。非洲、南美洲、亚洲穷国家的,我们不买,赚多了还分给他们用,专买美国的、日本的、欧洲的,如果外星人要发行彩票,五舅也有本事把钱给他赚过来。到时候啊,全世界都要来求你五舅,或者求我帮他买彩票,或者求我不要买他的彩票……”

“这个——呀?”这张不争气的大嘴巴啊,这回要我怎么抽你呢?

“不信?”五舅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笔记本,“我演算给你看。”

“我信。我信。”我脑海中突兀地冒出娘给我讲的一个故事。说有一回,娘约起姨妈、姑妈去看姥姥,五舅妈出钱,叫五舅骑车去城里买菜,做晚饭招待她们。一直等到太阳落坡,才见五舅推着自行车回来。五舅妈见他空手空脚,问:“菜呢?”五舅恍然大悟:“哦嚄,搞忘了。”“钱呢?”“钱?钱都送给街上套圈圈的了。”大家问怎么回事,五舅绘声绘色,说他骑车来到城门洞,见路边围着一群人瞎起哄。五舅挤开众人钻进去,看见一个老者,用粉笔在地上画一条线,在离线五米多远的地方摆上一些物品:茶缸,毛巾,雨伞,牙膏,车模,还有几个石膏雕塑,两只木雕笔筒。老者手头拿一摞钢丝圈,围观的人只需五角钱买一个圈,就可以站在白线这边往那些物品上扔,套中哪个就归你拿走。“我一看这个,简单嘛,不就是小时候玩的丢圈游戏吗?拿十块钱买了一摞,想套个一二十件回来,送给姑妈姨妈们。哦嚄,把钱套完了。”五舅妈也不生气,说:“你套人家东西,人家套你的钱哈。”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五舅向来喜欢新鲜事物。县城来了新玩意,总是头一个去体验。那年夏天,县里引进电玩游戏,在农贸市场开了个电玩城,说不是赌博,是电子博彩业,信息时代的新生事物。据五舅妈回忆,那两个月,五舅陆陆续续向五舅妈支了六千块工资,一头钻进游戏厅,承诺要把整个电玩城的钱全赢回来。他说男不“奸”不赌,赌博是聪明人的游戏,不信这个简单游戏会难住他这个全瓮桶坝乃至全县最聪明的人。“奸”这个词,在方言中跟聪明同义。

“小灰狗,不要出神。来,五舅给你演示这个算式,就差最后一位数的测算了。嗯,等哪天搞穿了,这个算式,可以命名为‘匏瓠算式’,或者‘匏瓠定律’。瓮桶坝那条隧道,也可以叫‘匏瓠隧道’,匏瓠,源自庄子,古意盎然,多么载道的名字。到那时,瓮桶坝就是匏瓠定律诞生地,全世界数学家和彩民都会来朝圣,还怕旅游不兴旺?”

时光匆匆,转眼又到春节。月亮山隧洞还没开工,春节回家,还得从环山公路翻过去。我带着老婆孩子,大包小包,天黑前才走进瓮桶坝。坝子里鞭炮声声,不时有焰火嚣叫着冲上天空,画出一朵朵绚丽的礼花,渲染出浓浓的年味。

吃罢年夜饭,我从包里拎出两瓶酒,一盒糕点,跟娘说要去看看五舅五舅妈。

“五舅?你到哪儿看五舅?”娘的眼神有些奇怪。

“匏瓠居呀?”我更奇怪。

“别去了。匏瓠居换主人了。”

“换谁了?”

“吴安国,就是你麻子舅爷家大表哥。前些年从村委会手头买了口小煤窑,找人合作扩大规模,建起月亮山煤业开发有限公司,当董事长哩。”大哥插嘴。

“哟,煤老板!”这年头说起煤老板,没有不仰慕的,“那五舅他……”

“你五舅呀,着魔了。天天进城买彩票,回来神神叨叨的,瞌睡都不睡,说就快把彩票研究穿了。一穿,月亮洞隧道就可以开工了。”

“这跟他搬家有什么关系?”

“他在城里的时候就已经债台高筑了哩。四姑妈家老大,你晓得不?”

“晓得,五舅的亲侄女,我们喊大表姐。不是在县城开彩票店吗?”

“就是。这几年,五舅的工资都是她领哩。五舅买彩票,工资花完,就在她店里挂账,月底领工资来冲抵。债越滚越大,工资冲不过来,只好卖房子。你五舅那人,你是晓得的,宁愿输个脑壳也不愿输只耳朵。”

“五舅妈呢?”

“卖了房子,在瓮桶坝没住处,五舅妈搬回城里的教师宿舍。怎么,你在城里没碰着她呀?”

“确实没碰着。”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们单位上有个同事,有天闲聊,说有个女老师,退休了,租住他家老房子。我问她是哪个学校的老师,他说不知道,只知道她名字,说出来,我感觉很像五舅妈的名字,但也觉得不可能是五舅妈,就没仔细问他。”

“难不成城里的房子也卖了?”

“不会吧。即便租房,肯定也是跟五舅住一块呀。五舅那么有名,我那同事不可能不认识他吧?再说,他们两老感情那么好……”

“好?听说离婚了哩。也就是你五舅妈,换个人早经不起你五舅瞎折腾了。”

“你们都没有五舅消息吗?”

“听人说,又跑沿海了。前不久还打电话给村主任,说跟一帮专家成立了个什么彩票研究所,叫主任不要着急,月亮山隧道的资金缺口包在他身上。”

我放下礼品,走出屋门,沿着还散发出新鲜水泥味的蹿寨路瞎逛,不知不觉走到匏瓠居院墙外面,院落内灯火辉煌,穿透出高级音响既张扬又沉郁的音质。

身后突然一声尖啸,一串串焰火嚣叫着争先恐后飞窜进天空,划一个圆弧,滑落成一朵朵五颜六色的问号和叹号。

责任编辑:易清华

实习编辑:石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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