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炒菜的方式有点特别

2022-06-20 07:03吴刘维
湖南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五爷村主任

吴刘维

六七双鞋子落屋,像一群蛤蟆咕咕上岸。之后这些沾着泥巴的鞋子,歇在门后,被软底拖鞋取代。软底拖鞋我从网上买来的。他们下班归来换上它,不只干净,踩在地面像踩在水面,再无声响,是我所要的效果。

进屋前,他们身份各异,测绘员,挖机手,地质专家,项目经理,抑或别的什么。进屋后只有一个身份,食客。我是他们雇用的厨师。负责周一至周五,他们的一日三餐。周末他们大都开车回家,没回的自行解决,不用我操心。每天一百元的工资,按月结算,包吃。

等待饭菜上桌的这截时间,他们要么看电视,要么玩手机,很少聊天和打牌。电视机是他们进村后我新买的。用卖牛的钱。之前我养了三头黄牛。一头公一头母,还有一头小,一家三口。当初我本计划只养母牛,用以下崽,但村里没有谁家养牛——现在耕地不靠牛靠机器,牛只剩食用价值。找不到公牛交配,我只好改变主意,同时买下一公一母。次年如我所愿,母牛产下一头小牛,以后每年都能产下一头来,有时候,母牛产下一头,紧跟着,又产下一头,给我双份的惊喜。每回小牛出生,我便将已经喂大的新牛卖掉,到手好几千元,补贴一年的缴用。今年夏天他们进村后,村主任来找我,让我给他们做饭,我应承下来,再没时间养牛,就将一家三口,送往二十里外的牲畜市场,一并卖掉。没卖给屠夫。卖给像我一样以养牛营生的山里人。明知它们早晚有一天被宰,却还是希望这一刻晚点到来,让它们能多活些时光。临别,两头老牛默默望我,眼里噙着泪,而懵懂的新牛,顽皮地踢着一旁的父亲母亲,一副茫然无知的神情。我不忍相看,扭头踏上归程。自那天后,我改喂牛为喂人,做了他们的临时伙夫。

这些年除了养牛,我没侍候过别的家禽家畜。不是不喜欢它们,只是嫌它们太闹。公鸡惯常后半夜失眠,天不亮就打鸣;母鸡随便下个蛋,也要广告半天;鸭子呱呱呱地吵得厉害;猫平素不声不响,一旦发春,叫声瘆人;狗呢,没事就给自己找吠;猪像个饿鬼,成天噜噜叫唤,向主人讨食;羊太野……近年上面下来惠农政策,凡自愿养鸡养鸭的,除免费领取幼崽,每只还补助十元,挺划算的,但我还是不会养。我只养牛。牛跟它们不一样。牛安安静静,走路慢悠悠,吃草也是细嚼慢咽,睡觉不吟不哼,踏踏实实,即便公牛与母牛处于兴奋的交配中,也很少叫唤,母牛怀孕八个月,到分娩,强忍痛苦,默默运力,不哭不号。一天里难得听到牛哞叫一声,仿佛它的嘴天生用来咀嚼,不用于发声。我喜爱这样。一切安静的事物,我都喜爱。就像一切不安静的事物,都会令我心烦。这也正是在他们到来之前,我屋里没有电视机的原因。父母在世时,曾经有过一台,二老晚年体衰力乏,惯常躺在床上观看,过世后我便把它送给了上屋七婆。他们到来的最初几天,收工后进屋等饭,没事干就开一桌牌,打的打,看的看,叽叽喳喳像群麻雀。我狠狠心,从卖牛的钱里掏出一部分,买了台液晶电视,挂在餐室墙上,供他们饭前消遣,也是借此堵他们的嘴。

他们把电视声音调得很低,低到我在厨房听不见。如果播放的节目有字幕,可能还会按到静音状态。出于对我的礼貌。夹带着一丝怜悯与讨好。怜悯是因为我身体有毛病,对声音深怀厌恶。讨好是由于我做的菜他们爱吃,吃着上瘾。“格外有一种味道!”他们评价。这“格外”的味道,究竟是什么味,他们说不上来,问我,我笑而不语。

我从没学过厨艺。堂兄狗宝,我大伯的儿子,倒是专门进厨师学校学过两年,取得中式烹调师的绿本。他现在省会的大学城与人合伙开有一家土菜馆。每年春节他回家一趟。村里人爱在春节期間办酒——大凡过生日、接亲、嫁女这类喜事,一般都会拢在春节这几天操办,这个时候外出打工的人,能回家的差不多都回家了。操办喜事的人家,看见狗宝在家,会请他掌厨,他忙不过来,就把我拖去帮忙,我嫌厨房人来人往太吵,躲在屋后帮他洗洗菜,择择菜,打个下手,并未跟他学艺。我菜炒得好吃,非学艺所致。

我小名牛宝,大名骆曼生,今年三十七,单身,系村里唯一留守的青壮劳力。要不是患有厌声症,我想我的人生,会是另一番景象。从小学到中学,我的成绩一路都好,那个时候我还不曾患病,或者说病情还在潜伏期,虽然下课和放学后,不太喜欢跟别人一块玩耍,总爱独处,但对声音的敏感和抗拒,没后来那么强烈。高考后,我被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录取。全村人替我高兴,认定我将来会很有出息,父母脸上满是兴奋与荣耀,上学前一天,家里杀猪宰羊,款待前来贺喜的亲戚乡邻。为了节省路费,我没有让父亲送我上学,一个人坐车来到省城。从大二上期开始,我感到身体明显不适。学校虽然在市区,但环境还算好,旁边有个很大的市民公园,另一边是一条铁路线经过。每天早上,从公园里传来吊嗓子的声音,是那种拼尽全身力气所发出的高亢并持续的尖叫,而另一面,火车碾过地皮的声音,每隔一阵便会响起,伴随着汽笛的长鸣。忽然某一天,吊嗓声和汽笛声就像两根银针,扎破我的耳膜,刺进我的脑袋,紧跟着车流声,叫卖声,吵闹声……城市近处和远处的各种声音,海浪一样扑来,将我淹没,感觉身上的每个毛孔都钻进一伙蚂蚁,难受得要命,只得休学回家。学校至今保留着我的学籍,但我再没回去过。也没去过别的城市谋生。一直留在家,与父母相守。父母起初不甘心,指望我病好后继续完成学业,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在城里安家立业。父亲筹钱带我去看过好几家医院,病情并无好转,五爷有回对父亲说:“城里未必就好?古话说的父母在不远游,崽在跟前尽孝心,也是做父母的福分。”父母日渐接受了这个事实。有年春节,狗宝开车回来,给我带来个消息,我大学的一个同学,姓袁,原来跟我同寝室,上下铺,两人关系要好,他常去狗宝的餐馆吃饭,一回跟狗宝闲聊,无意中获悉我的近况,邀请我去他那儿上班,他大学毕业后留校,如今已是博导,在市郊拥有自己的研究所,我可以整天待在安静的实验室,不用跟外界打交道,但我还是托狗宝回绝了他。不想给他添麻烦。再一点,在老家已经待习惯。

况且,留在村里,平日谁家有个跑腿的出力的活,可以兼顾。上屋的七婆,喂了一群鸡,鸡舍搭在房前的菜地边,晚上总担心鸡被偷,睡不安生,一闻到动静,就赶紧爬起来,跑出去查看(原先住老房子,鸡是关在屋里的,现在村里的人家大都推掉旧房,建起亮堂堂的新房),有天晚上出门查看,下台阶时没留神,一脚踏空,摔断腿,深夜村里人早已入睡,她强忍着痛,慢慢爬回屋,次日早上我知道后,借了辆板车,将她拖去镇卫生院治疗。住马路边的王跛子,也是一个人守着一栋大屋,好在他有条狗做伴,这条狗陪伴他十来年,很听他的话,叫干啥就干啥,去小卖部买东西,写张纸条,夹上钱,交它咬上,不一会它就把要买的东西给咬回来,做饭的时候,想吃什么菜,吩咐它一声,它便咬着篮子跑去菜园,将辣椒茄子,或丝瓜苦瓜什么的,采摘回家,去年冬天,它做了件令王跛子意想不到的事,许是看主人好久没吃鱼,跳进冰冷的池塘,张口叼住条草鱼,由于地面结冰,台阶太滑,上不了岸,它仰着头,举着鱼,围着池塘打圈圈,王跛子打发人来喊我,我下到水里,才把它抱上来。上个月,这条狗老死了,王跛子挺伤心,请我帮忙在菜园里挖了个坑,焚香烧纸地将它安葬。

老狗死之前,村主任打过它的主意。找王跛子要买下它,王跛子不肯。“老牛补筋,老狗补肾”,村主任是想买来给他们补身子。自打他们进驻村子后,村主任对伙食格外上心,隔三岔五的,总有办法弄来一道令他们开胃的主菜。

今天的主菜,是只竹鼠。半下午的时候,村主任兴冲冲地提进来的。足有四五斤。他捏着它的尾巴,让它倒着身子在空中晃荡,俨如活物,脑袋上渗出来的血,一滴滴落下,在地面形成漫长的省略号,背脊上的那撮白毛,像个光斑。说是在后山脚下的竹林里捕获的。挖机在那一块作业时,它受到惊吓,从地里跑出来,被他发现,拔腿追过去,见它钻进一个土洞,拿石头堵住洞口,再砍掉地面上的竹子和杂木,叫来挖机,将那块地掏了个坑,竹鼠从高悬的挖斗里跳下来,摔伤身子,他上前,一脚踩扁了它的头。村主任眉飞色舞,仿佛刚完成一件英雄壮举。明知我嫌他啰唆,唾沫照喷不误。

这只竹鼠,我认识。它一家五口。春天快过去的时候,半夜里躺在床上,能听见它们啃噬竹子的声音。梆,梆,梆,清脆,短促,一声叠一声,像雨点敲打屋顶。它们用各自嘴上两颗又长又硬的牙齿,制造出的这片声音,让我听着烦。天放晴后,我抱一捆稻草,去了山脚下那片竹林。好不容易找到它们藏身的洞。在洞口将稻草点着,灰蓝色的烟子往洞里飘。怕它们发现,我躲在树后,偷偷地往洞口瞄。过一会,一只竹鼠从洞口探出脑袋,大约见外面没动静,旋即从洞里飙出来,身后紧随着四只竹鼠。为首的这只,个头最大,显然是鼠娘。我连忙跑过去,将它们往山上赶。落在队伍最后的那只,个头小,奔跑时,隆起的背脊上,凸现一撮白毛。它时不时回头望我一下,大约是出于害怕,也许在害怕之外,夹带顽皮和对我的好奇,就在它们快要逃出竹林时,这只白毛鼠又有了异常的举动,它脱离队伍,向侧翼逃窜,重新钻回竹林中。是为了牵引我跑向它,从而解救它的家人?还是没力气跟上队伍,以此躲过我的追赶?抑或是留恋这片竹林,不舍离去?原因我不得而知。那次,鼠娘领着其他三口,在我的一路追赶下,沿着上山小径,拼命逃奔,直到隐身于半山腰的那片竹海。我想那儿才是它们真正的家。不只粮食充足,且比山脚下安全。白毛鼠要不是擅自掉队,一直滞留山脚,何至于今天被村主任擒拿?算它命薄。

但也难说。即便它待在山腰,不见得就高枕无忧。那些鬼影一样的捕猎者,对山上野物,始终垂涎三尺。捕猎者不像从前,扛着一根长铳,晚出早归,辛辛苦苦地赶山,或是在猎物活动地带,埋上铁夹、火铳,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现在他们直接电猎。事先花费几千元,购台电瓶和数千米长的电线,拉着电线圈住一片山,再打开开关,裸线上便有了一万伏的高压电流,任何动物,任何生命,一触即毙。电到一头野猪,或是一头麂子,能卖好几千元,电到一头山牛(我们这块的人,习惯指鹿为牛),能卖好几万元,一年下来,比在外地打工收入还高。派出所拿他们也没办法。一旦捕获猎物,他们迅速将其转移,暗中销售一空,纵然接到举报,也抓不到把柄。除非误伤人命,否则他们不会被逮。我怀疑村主任跟捕獵者之间,建立了隐秘的供需关系,不然不会时不时地,提过来一块新鲜野味。

从前后山上,还有老虎。我爷、五爷他们,都说亲眼见过。那个时候,村里一半以上的人家,都还住在半山腰。某年冬天,大雪封山,老虎无处觅食,夜里窜进村子,吃掉两户人家的生猪。而今,我身处的这片南方丛林,山中无老虎,山牛称霸王。山腰上的人家,也早已陆续迁居山脚,只剩五爷一户。

五爷是我爷的亲弟。我爷五兄弟,五爷最小。五爷一家当年没搬下来,是因为五爷的儿子德旺叔,在山那边的煤窑做事,上班可以抄小路,直接从山顶翻过去,方便。德旺叔的儿子,堂弟猴宝,初中毕业后,跟着他爸去了山那边下窑,不过不在同一家窑,嫌他爸嘴碎,进了邻近的另一家,上下班,父子两个照旧相伴而行。有天猴宝窑上发生塌方,猴宝当班,一班八个人全被活埋。丧礼上,五爷写的挽联,“无妻也无子,舍爷又舍爹”,横批“吾孙逍遥”。猴宝出事后,德旺叔一个人又翻山越岭好些年,直到患上矽肺病,才回家歇着,病至晚期,被省职业病防治所收治,病床上没熬过一年,死时皮包骨。挽联仍是五爷亲手写的,“生为山中人,死是城里鬼”,横批“吾儿享福”。后来,家里的两个女人,婶子和五奶,也相继过世。婶子下雨天去坡上摘菜,滑下岸,被石头磕穿脑壳。五奶是患冠心病。五爷一户,最后只剩五爷一人。五爷今年八十六。村里在世的老人,数他年纪最大。

五爷属于政府的帮扶对象。给钱给物,一概笑纳。想叫他搬下山,没门。村主任能耐再大,也奈何不了他。看我平素跟五爷走得近,村主任动员我出马。天晴的时候,我惯常将牛赶往山腰,任它们在沟岸吃草,我人坐在五爷屋前,陪他。但我从不开口劝他。五爷的脾气,我晓得。五爷双手不闲,编织篾货,箩筐、粪箕、筛子之类的,十指似一群干水的泥鳅,活蹦乱跳。五爷做了一辈子的篾匠。有时候篾用完了,我起身帮他扯篾,一根根细长的篾条,过刨刀之后,光滑匀称,像夸张的面条。每隔一段时间,五爷挑着篾货,天不亮下山,赶集卖掉,换回些日常用品。我俩相对枯坐的时候,五爷偶尔会冒出一句,“山下未必就好?住山上,还不会得癌症。”他说的也是事实,这些年村里人接二连三地因癌死去。癌症像根高压线,圈在人群里,不经意间,撂倒一大片。“真要搬下去住,平时他们回家走走,岂不走空啦?七月半回来做客,咋接待他们?”五爷抬起头,将目光撂向对面山坡,那儿蹲着一排四个坟堆,像两对牛眼,齐齐地望着我们。有次五爷咧着嘴告诉我,昨夜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老虎,我笑他:“你不是老虎。你是一头山牛。”

五爷不下山,村里的脱贫任务没法完成。完不成脱贫任务,镇上和县上的领导,没法提拔和调动。村主任急成闪电似的。最终他还是有了办法。在山下给五爷起了安置房。上面来人验收和检查时,就把五爷接下山,用货车将他的家什拖下来——山上有条简易的盘山公路,用来拖运树木楠竹。等验收组和检查组一走,再又把五爷和他的家什送上山去。“就当是来山下做几天客。”村主任这样跟他说。“这个可以有。”五爷乐呵呵地回应。

村主任的脚步声,鞭炮一样从屋外一路响过来,经厅堂、餐室,落进厨房。他清了清嗓子,问我竹鼠炒好没有。我说放最后炒。他说炖烂点,不然嚼不动。我没作声。这个还用你来教?“周末他们就撤了。站好最后一班岗。”他拍拍我的肩,肥硕的身子从厨房抽走,紧跟着餐室响起他朗朗的笑。

不笑才怪。在他们走前,他的愿望该实现的实现了,该有眉目的也已有眉目。

他想高速公路在这儿开个口子。新高速途经本村的消息,前年冬天在村里传开的,不久后村里班子换届,他开着路虎回了村,上下一活动,做上了村主任。他是全村首富,如今选村干部,流行以富带富,他能顺利当选,也在意料之中。今年夏天,高速公路筹划组果真进了村。新高速将从后山脚下穿过,这条隧道,不单里程最长,而且地质状况较为复杂,山那边布满煤窑,系整个高速项目中的重点工程,他们因此一待便是数月。在最初的规划中,我们这兒是没有口子的。没有口子,只是借道而过,那是别人的高速;有了口子,不单本村人可以上上下下,方圆数十公里的人,也都要汇聚到本村来,打这儿上上下下,那等于就是我们自己的高速——村主任广为散播的一个说法。功夫不负有心人,早几天,规划图做了修改,在本村开了个出入口,收费站拟建于王跛子家的后山上。

不只这个愿望。他还有别的。比如承接隧道的土方工程。他本就做这一行。他的前三十年财富线,一直呈上升态势,高中毕业去深圳开的士,有了一定积蓄,转而在小区开超市,积蓄更多后,转而开宾馆,后来把宾馆转手,成立工程公司,购置数十台挖机和渣土车,专门承接土方工程,业务开展北至新疆南至珠海,现在家门口来了项目,他岂肯放过?这事虽不关筹划组,归后续部门,且还得通过招标,但他将筹划组当成一个口子,从这个口子进去,再一路往前奔目标,听他的口风,志在必得。又比如,把这儿规划建成旅游休闲度假村,借助新高速,将县城、市里和省城的居民,拉来这儿消费;创办竹木加工企业,就地取材,生产筷子、牙签、凉席、工艺品等系列产品,从高速发往全国各地……这些个思路,并非纸上谈兵,他正在逐步推进。

“等工厂开张,未婚女工一多,你随便挑个做老婆。”他对我说,半开玩笑半认真。

我的婚姻问题,他很挂心。也许是出于工作职责,把我当婚姻扶贫对象。村里上一辈男人中,好几个终生未娶。到我这辈,三十五岁以上的,就我一个光棍,其他人因外出打工,先后都讨到老婆。毕竟在外面找对象的机会,跟找钱的机会一样多。

去年秋天,村主任把个哑巴介绍给我。哑巴是他的一个远房表妹,大我两岁,丈夫在工地做事时,从十几层高的脚手架上摔下来,当场死亡,有个女儿,初中毕业后进城打工。哑巴的个头不比我矮,皮肤少见地白嫩,身材苗条,外相一点不显实际年龄,尤其脸上的笑,恬静,明媚,我看着心生欢喜,当即应下她,她也应下了我,过几天她把行李拖过来,我们就开始在一个屋檐下过生活。本计划今年什么时候,同她去镇上把证领了,开春后她女儿来电话,叫她进城去帮忙,女儿和她男朋友盘下一间粉铺,生意好,应付不过来,雇人又不划算,想起她妈来。哑巴想把我一块拉去,我不去,她便一个人去了,我又回归单身生活。

哑巴是上天赐给我的一份厚礼。从她眼中放射的光泽,我能肯定,跟我共同生活的这几个月,她是快乐的。她需要我,一如我需要她。有时候白天闲下来,或是晚上睡着前,我们两个脸挨着脸,相拥着身子,将手伸上对方后背,替对方抓痒。彼此的背,像一丘田,我们的五指像耙子,上下左右地耙动;也像一片草原,五指变成一群羊,慢慢细细地将草啃光;还像一座迷宫,痒是一个顽皮的小男孩,常常逃过五指的追赶,东跑西藏。我们很享受这样的时光。这样的时光安静而惬意。在我们做爱的时候,她从不发声。即便她是个哑巴,她的喉管依然可以含糊吐音,但她从不发声。她就像一条无声的鱼,整日整夜地,游荡在我身边。我喜欢。真是很喜欢。村主任总觉得,她这一去,我们的事就黄了。我不这么认为。等她忙完,她会回来的。回到我身边。

村主任进来端菜。我在炒最后一道菜,竹鼠。“好香啊。”他吸着鼻子,已经炒好的菜摆在厨台上,用碗罩着,他揭开盖,拈了两片牛肉,往嘴里丢,舔掉指头上的油水,“嗯,好吃!”一手一碗地将菜端走。

炒好的六个菜,三荤三素。素菜是白菜、红萝卜和脚板薯。都是从菜园里现摘现采的。没打过农药。炒这样的菜,无需花心思,越简单,越好吃。白菜梗切条,菜叶手撕,红萝卜切丝,脚板薯刨皮切片,清炒,油轻盐淡,不放酱油味精,白菜与红萝卜半熟出锅,脚板薯稍加水多煮一会,保管味道鲜嫩,本色,外观也明艳,盛到碗里还像是活的。

荤菜是牛肉、土鸡和草鱼。草鱼从王跛子家池塘捞的。草鱼吃草,但王跛子家的草鱼,更爱吃竹叶。以往老狗在世,只要后山响起砍竹的声音,王跛子就会支使它去叼竹枝,它一趟一趟地跑,跑得汗冒水流,青青的竹叶,覆盖池塘四周的水面。竹叶泡在水中,轻易不会枯黄,能供鱼吃上一段时间。吃剩的竹枝,沉落水底,积聚多了后,会将鱼的表皮划伤,我帮着下到塘里,将它们清理上岸。上月老狗一死,鱼断炊,我有空便上山,捡一捆新鲜竹枝,拖回来喂鱼。我喜欢跟鱼打交道。它们在水中自由游弋,无声无息。隔着一层水面,像被隔成两个世界。它们的世界寂静,我们的世界喧嚣。有时候我傻想,假如真有来世,我愿变成一条鱼,哪怕最终被人吃掉。

我炒鱼的方式,跟他人稍有不同。茶油烧红后,把剖开的整条鱼,背朝上地摊在油上,温火煎,待香气四溢,挨锅的周边鱼肉呈黄,微翘,加进一瓢井水,水位高过鱼身一寸,再洒上盐、辣椒、蒜、生姜,始终不去翻动它,让它一直卧在那,像依旧在水中潜游。这样煮出来的鱼,去腥,肉嫩,汤鲜,味香。不仅如此,我还会添加一样东西。一把竹叶。没错。在冰凉的井水下锅之后,将洗净的新鲜竹叶,放入水里。在我的想象中,即便鱼被杀,被剖,被煎,它的肉身仍存有感觉,竹叶兴许是对它的最后安抚。等到汤开鱼熟,再将竹叶夹出来。

上月替王跛子埋葬老狗时,我让它保持以往在太阳下睡觉的姿势,躬身屈腿,并在它身边,放了一对鸡腿。它生前最爱吃鸡腿,王跛子每回杀鸡,都会把鸡腿留给它。上周王跛子意外过世,盖棺前,我将他生前用过的拐杖,搁在他身边。他在天国自然用不着,但刚上路时,也许仍需要。生命奇妙,难以道白。我只是基于一个简单的认知:任何死亡都需要安抚,灵魂才能泰然上路。王跛子应该是死于伤心。老狗走了后,他成天失魂落魄,大清早村人在池塘发现了他的尸体,我把他背上来后,从他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只鸡腿。我猜他半夜睡得迷迷糊糊,听见老狗在叫,拄着拐杖出了门,循声追去,跌落池塘。不然,他一个跛子,夜里跑池塘边干吗?

鸡是买上屋七婆的。七婆用谷子喂鸡。炒鸡时,我放进去一把谷子。牛肉早几天村主任从集上提回的,前腿肉,五斤多,“十年的老牛,有嚼劲,多吃几餐。”他说。我放锅里一整,多出一碗水来,过后问他,是否从沙宝手上买的,他解释:“只他手上有卖。没事,整干就行,难得谋到老牛肉。”沙宝三兄弟,都是屠夫,沙宝杀牛,大弟泥宝杀猪,小弟石宝杀狗。沙宝杀牛,事先將牛拴在水龙头边,拿一根两米长的铁管,从牛嘴里塞进去,直达牛肚子,再将连接水龙头的软管,套在铁管上,然后灌水,一头牛灌进上百斤水,等到水被肉身逐渐吸纳,再宰杀。凡牛,都逃不过被宰杀的结局——即便从前的耕牛,劳碌一生后,到老同样被杀掉吃肉。但牛,一旦落入沙宝手,死前多出一道痛苦。我在切肉时,忽然有了不祥的感应,这头被沙宝虐杀的十年老牛,莫非是我喂养的那对老牛之一?趁前天周末,我去了趟买家的村子。我来,主要是先跟买家打个商量,过向我要将它们买回去,他们撤离村子后,我就回归到原来的生活状态。然而,买家不在,大门紧闭,邻居说老两口进城带孙子去了,走前将三头牛全卖了,沙宝上门来收的货。我心里一沉,难受得要命。炒牛肉时,我放了一把剁断的冬茅芯子。它们生前最爱吃。从后山脚下沿山谷小径,一路往上至山腰,两边长着齐人高的冬茅,它们一家三口,边吃边走,剥开老叶,拔出芯子,含在嘴里,细细慢慢地咀嚼,我好奇地试过一回,口感真还不错,嫩且甜,夹带一丝生脆。

竹鼠炒好,一共七个菜。甭管一桌坐多少个人,我一般只炒七个菜。七生八死。我喜欢七这个吉利数字。村主任将最后一碗菜,端走。他没发现我从锅里,将竹片捡出来。有关我炒菜的这个小秘密,他们至今谁也不知道。他们只知道,“格外有一种味道”。

我坐在柴火前,点燃一根烟。我习惯等他们吃完走了,再去吃饭。我在想下一步打算。他们周末一撤走,紧跟着施工队就会开进来,村主任规划的旅游度假村和竹木加工企业,也会开工兴建,村子将越来越喧哗,我哪受得住?我初步决定,搬上山去,陪五爷一块住。再买一公一母两头黄牛。上周帮王跛子办丧时,顺便向他大儿子提过,包下他们家池塘养鱼,他答应了,说过年回家清塘后,再把塘交与我。养牛和养鱼,是我最喜欢做的两件事。我又想起昨天五爷赶集回来,在我这儿歇脚,我跟他讲前晚做的一个梦,梦见山上的树木、楠竹和动物,全都往山下跑,在穿过新修的高速公路时,高速公路忽然变成一根高压线,将它们全部电倒,而我也是其中一只被电倒的动物,一只高脚麂子,五爷听了发笑,“你哪是麂子?分明一条池塘里的鱼!”我这么想着想着,开始打盹,又做起梦来,真梦见自己变成一条鱼,另一条鱼从对面朝我游过来,越靠越近,最后用嘴,顶着我的嘴,我认出它来,是哑巴,我就笑出声来,把自己笑醒了,起身去餐室,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去,只有那些软塌塌的拖鞋,静悄悄地蹲在门后,像一群贪睡的蛤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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