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梦花
2014 年,安徽省南陵县弋江镇奚滩村铁拐组在基建过程中发现宋代墓葬,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和南陵县文物管理所联合对该墓进行了抢救性发掘,共发掘两座墓葬,均为竖穴土坑灌浆墓,发掘者将其称为“铁拐宋墓”。 铁拐宋墓出土随葬品丰富且保存完好, 引起了学术界的关注。孙千惠在其《安徽南陵铁拐宋墓研究》[1]中对其丰富的随葬品和墓主人身份,进行了较为全面的分析。 也有学者对其中数量较多且具有代表性的器物进行了单独分析,如单双对铁拐宋墓中伎乐女俑所执乐器和乐队编制进行了深入的探讨[2]。 耿路在其博士论文《出土脆弱、黏结丝织品文物自分层揭展技术研究》[3]中对铁拐宋墓中的丝织品也进行了讨论,但其关注文物的保护和揭展。 铁拐宋墓中一些特殊的随葬品和墓葬形制所蕴含的葬俗思想还未有学者进行深层次的社会背景分析,本文拟对此进行初步探讨。
铁拐宋墓虽然整体规模不大,但出土器物较为丰富, 多达200余件(套)。 其中M1 的随葬品较多且保存较好, 有陶瓷器、 金银器、纺织品、木俑及家具房屋模型。 M2 因早期被盗,随葬品几乎无存,仅出土陶、瓷器10余件。 M2 发现两合墓志,M1 未 发 现 墓 志[4]。本文针对其中数量相对较多的金银器、瓷器及随葬木明器做一探讨。
1.金银器。 M1 墓主周围发现银步摇、银梳篦、金簪、金钗、金耳坠及手臂银缠钏等金银器14 件[4]。(图1)整体数量不多,但与安徽其他地区宋墓相比,铁拐宋墓所出金银器数量已经相对较多。 南方宋墓中金银器随葬数量较之前代相对较少。吴敬认为宋人治丧行为隆重,但在随葬品的投入上却相对较少,即所谓“厚丧薄葬”[5]。 一方面是因为宋代官方禁止墓中随葬昂贵金银器,《宋史·凶礼》:“百姓丧葬祭奠不得以金银锦绣为饰及陈设音乐葬物。 ”[6]另一方面,宋代纸质明器的发展,也大大降低了人们在随葬品上的投入。北宋时,北方地区靠近王朝政治中心,墓葬中逾制使用金银随葬品的情况较少,转而使用复杂的墓内装饰来表现墓葬等级。南方远离政治中心,百姓受到的制约相对较弱,随葬金银器的情况相对北方较多。此外,宋代南方经济繁荣,拥有一定经济实力的百姓在治丧过程中也会用丰富的随葬品来彰显自己的财富地位,这是宋代商品经济发展对民众思想观念的影响。安徽不少宋墓中都有金银器随葬,如繁昌县老坝冲宋墓[7]、潜山县太平村北宋潘氏墓[8]、舒城县三里村宋墓[9]、合肥马绍庭墓[10]等都有金银器出土。 铁拐宋墓出土的金银器虽然数量不多,但是非常精美,除表明商品经济的发展外,也说明宋代民众对政府关于丧葬礼仪的规定并没有严格执行,时有僭越礼制的现象。 这是宋代社会变革对礼制文化的一大冲击。
图1 铁拐宋墓M1 出土金银器
2.木俑。 宋代,随着纸质明器的兴起,墓葬中随葬贵重器物的数量大大下降,但在“事死如事生”思想的影响下,特定形式的墓俑依然存在。
M1 出土木制伎乐女俑10 件,根据发掘简报的相关内容,能够辨认的乐器有排箫、琵琶、笛和拍板,应为一组完整的私人乐队。 (图2)宴乐这一丧葬艺术形式在古代墓葬中出现较早,随葬伎乐舞俑从汉代就已出现[11]。 在世俗文化高度发达的宋代,伎乐这一形象以各种形式频繁出现在丧葬艺术中,如壁画、砖雕、石刻等。 白沙宋墓壁画中描绘的由11 个人组成的乐舞队,描绘的乐器有笙、箫、白板等。 (图3)北宋时期墓主夫妇宴饮形象常与伎乐图固定伴出,宿白先生将这一组合题材称为“开芳宴”。 有学者认为墓葬中的乐舞形象是对现实宴饮空间的模拟,乐舞是给死者在另一个世界欣赏的。 同时也认为墓主夫妇像叠加在桌椅所代表的供桌供椅上,具有灵座和灵位的含义,而乐舞题材则暗含着祭祀行为[12]。 所谓“事死如事生”,不论是对现实空间的模拟还是对逝者的祭祀,乐舞题材更多都应是表达生人的思想观念。此外,M1 还出土了16 件带团冠①根据王得臣所著《麈史·礼仪》记载:“俄又编竹而为团者,涂之以绿。 浸变而以角为之,为之团冠。 ”也有研究者认为圆形式样的冠子都可以称作团冠。木质女俑、6 件女性奉食俑、4 件轿夫俑、3 件仆从俑、4 件武士俑和1件木制房屋、桌椅等,这些大量仿制日常生活的明器,既是古人“事死如事生”观念的体现,也从侧面表现出世俗文化的高度发达。 丧葬礼制既是对逝者在另一个世界的安排,也是现实世界等级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更是现实生活的缩影。
图2 南陵铁拐宋墓M1 出土伎乐俑
图3 白沙宋墓一号墓前室东壁壁画《乐舞图》
3.木片俑。 铁拐宋墓中出土了较多的木质明器,除木质房屋、桌椅和伎乐木俑等宋代墓葬中常见的明器组合外,M1 所出13 件木片俑在宋代墓葬中非常少见。 目前考古发掘中仅有湖北剧场墓[13]和江阴“孙四娘子”墓[14]以及合肥西郊南唐墓发现过类似的扁平木俑。
铁拐宋墓M1 内棺外四周发现13 件站立木片俑,其中棺头4 件,棺尾及两侧各3 件。 分为二式,其中Ⅰ式1 件,似为文官执笏形象[4];Ⅱ式12 件,发掘简报描述其为“似有犄角,豹鼻虬鬓”。 (图4)孙千惠认为铁拐宋墓中12 件木片俑应为十二生肖形象,而与之不同的第13 件木片俑可能是某种神煞[1]20。墓葬当中的十二生肖形象历史悠久,隋以前生肖形象多为写实的动物形象, 隋唐时期则表现为兽首人身,而唐以后则开始逐渐拟人化,多表现为文官执笏形象。 墓葬中设置十二生肖形象主要是为了镇墓, 以达到厌胜驱邪保护墓主的目的。M1Ⅱ式木片俑通高40.6 厘米,底座厚3.5 厘米,去掉底座后,俑净高37.1 厘米。 根据《大汉原陵秘葬经》关于“大夫以下至庶人盟器神煞法,十二元辰长一尺二寸,安十二方位”的记载,可知宋代的一尺二寸为现代的37 厘米,这与M1 中Ⅱ式木片俑的高度几乎完全吻合。十二生肖形象在北方宋墓中少见,但却以特殊的形式在南方宋墓中延续。
图4 铁拐宋墓M1 出土木片俑
简报提及木片俑的排列方式,即棺头4 件,棺尾及两侧各3 件。但鉴于年代久远,这种排列是否还符合下葬时的情况,已不得而知。孙千惠根据木片俑朝向绘制了一幅木片俑排列想象图(图5),基本排列为棺椁四面各排列3 个木片俑,这一排列未提及Ⅱ式木片俑的位置。 笔者注意到江阴“孙四娘子”墓也出过十二生肖木俑,与铁拐宋墓站立在棺外四周不同,“孙四娘子”墓将木俑钉在木椁四周,排列方式为左右壁各4,前后壁各2。孙四娘子是“瑞昌县君”,是有诰封在身的命妇。而根据铁拐宋墓M1 所出铭旌,M1 墓主同样是有诰命的命妇即 “安康郡太君”。 两座墓在下葬时间、墓葬等级、随葬品数量等各方面都极为相近,笔者认为铁拐宋墓Ⅰ式木片俑的排列可以参照“孙四娘子”墓,即左右各4,前后各2。
图5 南陵铁拐宋墓木片俑朝向想象情况示意图
对于特殊的Ⅰ式木片俑,笔者认为其位置应在棺头两件中间,其特殊的形象表示其代表的含义略不同于Ⅱ式。 邓菲在 《形式与意涵的多元化——论两宋考古资料中的十二生肖像》中提到敦煌藏经洞中出土的《大宋太平兴国三年戊寅岁应天具注历日》卷首部位有一雕版画像,一名头戴高冠的长者四周环绕12 位文官形象的人物。邓菲据其图像后记研究认为图中的12 位文官为十二元辰,中心长者为当宫值神,墓葬中采用此类图形,或与本命元神信仰有关[15]。 笔者认为铁拐宋墓中的特殊的Ⅰ式木片俑或为当宫值神,也是为在另一个世界护佑墓主人而设的,是道教信仰对葬俗的影响。 综合来看,为保证当宫值神的中心位置, 铁拐宋墓13 片墓俑的排列为左右各4,前3 后2。
4.瓷器。 铁拐宋墓中出土的瓷器有青瓷、白瓷、青白瓷及酱釉瓶。铁拐宋墓M1 发现白瓷钵2 件,青白瓷执壶1 件,通体施青白釉,酱釉瓶1 件。M2发现青瓷盏2 件,青瓷碗2 件。 由于下葬时间不同,其随葬品的来源也可能存在差异。 M1 所出青白瓷执壶,球腹,浅圈足,积釉处呈青黄色,与安徽繁昌窑由于火候较低导致的釉色青白泛黄的特征相吻合,其出自繁昌窑的可能性较大。 根据M2 程氏墓志铭记载,程氏为“太平州繁昌人”,其随葬品中的瓷器出自繁昌窑是有可能的。 从目前的研究来看,北宋早期长江下游的青白瓷产品大多出自繁昌窑。 繁昌窑烧造于五代北宋年间,北宋中晚期开始衰落,主要烧造青白瓷。 其产品主要为各种日用器,包括碗、盘、碟、执壶等[16]。 繁昌骆冲窑址和柯家冲窑址都只专烧青白瓷,未发现青瓷标本。 繁昌窑出土的器物规格较高,五代时其产品多为皇室和官府所用。 笔者注意到M2 出土的青瓷与安徽泾县青瓷窑口产品风格近似。 泾县摇头岭窑址和窑峰窑址也是北宋时期的窑口, 同时烧造青釉、青白釉瓷器。 最重要的是作为长江下游最大支流的青弋江同时流经南陵县和泾县,青弋江属于季节性航道,《南陵县志》记载:“青弋江,县东三十里,有渡通。”[17]70泾县摇头岭窑和窑峰窑的产品也有可能通过水道流通到南陵,最后成为铁拐宋墓主人的随葬品。
5.丝织品及其他。 铁拐宋墓M1 出土荒帏铭旌、衣物等纺织品近百件。 南方地区保存如此完好、数量如此之多的宋代纺织品极为稀少。 荒帏、铭旌是中国古代传统的丧葬用品,最著名的铭旌是长沙马王堆汉墓铭旌,围绕其绘画内容学界有过热烈的讨论。铁拐宋墓所出的铭旌没有绘画,只有墓主的诰封,即便如此,铁拐宋墓所出铭旌依然可以看作宋代对古礼的崇复和传统士大夫思想繁盛对丧葬礼俗的影响。 除铭旌外,铁拐宋墓所出女性衣物及女红用品如剪刀、针线等似乎构成了一个完整且封闭的女性活动空间。 受中国传统女性地位和男女分工思想的影响,宋代司马光提出“男治外事,女治内事”[18]39“妇女无故不窥中门”[18]47。 传统儒家思想中对女性的要求在宋代程朱理学的发展下变得更加苛刻且局限,女性的社会活动被较多地限制在宅院内。在这一条件下,妇女的女红和纺织能力自然成为评价女性品德的重要标准。剪刀、尺子等女红工具在宋代有女性元素的墓葬中出现频繁。 白沙宋墓第一号墓西北壁壁画中就绘有剪刀[19](图6-1)。铁拐宋墓M1 的托板上放置有女红包袱,内有针线、铁剪(图6-2)、木尺等女红工具。 M1 虽然未发现墓志铭,但M2 的女性墓主程氏墓志铭记载 “夫人在家孝友且勤女工”,可见宋代女性不仅生前需要精于女红,死后也要随葬女红工具, 甚至写入墓志铭, 足见时人对其重视程度。 不仅是平民女性, 宋代地位较高的宫廷女性也会在特殊的节日举行采桑、纺织女红等集体活动,对女红纺织的宣扬不仅具有礼仪和教育意义,也是政治伦理思想的表现。
图6 宋墓出土女红工具
铁拐宋墓M2 为男女合葬墓,宋代夫妻合葬墓非常流行。 根据墓志,M2 男性墓主徐用之和女性墓主程氏是母子关系,这种特殊的合葬应有着复杂的社会背景。 徐氏元祐元年(1086 年)卒,元祐二年葬于南陵梅根乡。 程氏卒于治平元年(1064年),徐氏和程氏去世相距20 余年,但却同一年葬于南陵铁拐,很明显程氏是迁葬于此处。 迁葬习俗在宋代社会较为流行, 其社会背景复杂多样。首先,宋代权葬思想盛行,权葬即“临时置棺,权且安葬”,丧家由于各种原因未能将死者正式下葬,只能临时安置。 一般采用权葬的待条件允许之后大都会进行迁葬,让死者入土为安。 其次,宋代是文人社会。 魏晋隋唐以后,门阀士族衰落,靠科举取士的宋代文人,没有门阀士族的家族荫庇。 宋人出仕之后,大多会壮大自己的家族力量。 一方面通过资助亲族出仕,另一方面就是将各地亲族的墓葬迁到一处,以营建家族墓地,增强家族的血缘纽带。 同时堪舆思想也深刻地影响着丧葬习俗。 家族腾达以后择一处风水吉穴,归葬亲友,以图后世荣华不减。 客死他乡的人多归旧茔,为的也是沾家乡灵气,求后世家族的繁荣昌盛。
M2 特殊的合葬形式应受到以上多种因素的影响。 据考证,铁拐宋墓为北宋名臣徐的家族墓地①根据《宋史·徐 传》记载,徐字元功,宣州南陵人,举进士,调吴江尉,选桂州教授,擢宝文阁待制兼侍讲,加龙图阁直学士,而M2《宋故徐府君墓志铭》记载,“朝奉郎守尚书□祠”“君之子”“能承父之志”,可知M2 的男性墓主为北宋徐的父亲。,徐父亲去世时,母亲尚在。 出于择吉穴和营建家族墓地的考虑,徐勣将其祖母与父亲迁葬一处进行合葬, 于是出现M2 中母子二人合葬的现象。 铁拐宋墓是徐氏的家族墓地,但徐本人没有葬在此处,这体现的可能也是宋人的堪舆思想。 徐墓离铁拐宋墓相隔甚远。 据《南陵县志》载“学士徐墓,在县西三里内翰山,下为白石滩”[17]140,可知徐本人葬在南陵县城西不远处的徐家桥内翰山南边。 好的风水讲求的是藏风蓄气,山水环抱。 但是山水环抱的好风水并不易寻,更不适合在一处吉穴营建多座坟茔。 所以,在倡导兴建家族墓地的同时,有地位的后人往往又会为自己单独选一处风水吉穴。 徐将祖母与父亲迁葬一处,以加强亲族纽带,但是又为自己另寻了一处风水吉穴,这是人性使然。 徐氏三代人的墓葬安排既体现了传统的士族思想,也体现了世俗的堪舆观念。 堪舆思想的盛行一方面是受到统治者的影响。 两宋时期道教思想深受统治者的推崇,道教思想也很好地为赵宋政权的神圣性与合法性提供了有力的支撑。 道教思想由此广泛渗透于社会礼制中。 另一方面,风水堪舆思想的盛行,除了统治者为了维护其政权合法性而大力宣扬的结果外,也是在宋代商品经济繁荣的背景下社会趋于功利化、世俗化的表现。
隋唐以后儒释道合流的趋势,对社会礼俗的发展有着深刻的影响。 宋代作为一个文人社会,尊儒重道是社会的主流价值观。 体现在丧葬方面是对各种丧葬礼制的详细规定,从丧期到丧葬用品都有详细的等级制度。 而各种社会思想又从择地和明器使用等方面影响着丧葬习俗。 铁拐宋墓的迁葬、合葬、家族葬和风水思想既表现了儒家士大夫传统的丧葬观念,也能看出当时道教信仰和堪舆择地思想对丧葬礼俗的影响。
南陵铁拐宋墓作为皖南地区一处随葬品丰富的北宋中晚期墓葬,其文化内涵,既体现了北宋中晚期的文人社会思想,也体现了在商品经济繁荣的背景下丧葬礼仪的世俗化。 世人对风水吉穴的追求其实也是对世俗富贵的追求。 同时,丰富的瓷器、金银器和模制明器也从侧面说明了北宋商品经济的发展程度。 家族葬和合葬等丧葬形式,其目的是为了增强血缘纽带,强化家族力量。社会的变革必然会对丧葬文化产生影响,但丧葬作为一种社会习俗, 在反映社会发展的同时,也具有相当顽固的延续性。 在一定的时间里,丧葬习俗的变革往往不会非常巨大。 铁拐宋墓墓葬特征既表现了北宋中晚期南方墓葬的共性,也体现出这一时期丧葬礼俗的独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