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若松
陈正薇老师于2022年3月26日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她的离世,不仅是江苏文艺界的一大损失,更是中国京剧界的重大损失。我与陈正薇老师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师徒关系,而是在近十多年来,因为陈正薇老师在退休以后,想要整理她的几部教学专著,便时常请我到她家,与我讲述她的艺术人生、她的教学心得,以及她所认识、理解的梅兰梅和“梅派”艺术。久而久之,我与陈正薇老师便建立起了深厚的师生感情,更有幸在她老人家晚年的时候,时常陪伴在她的身边。
记得在2009 年,是新中国60 年华诞,也是梅兰芳先生诞辰115周年。在举国到处欢度国庆的大喜日子里,著名表演艺术家、京剧梅派艺术的传承人陈正薇老师正沉浸在欢乐的节日氛围中,同时,又浮想连翩,用她人生的特殊经历,在感受着新中国60 年来中国京剧艺术事业的发展历程。
中国京剧走过了200 多年的奋斗历程。在新中国成立后,京剧成为国粹,以梅兰芳为代表的中国戏曲文化,也成为了中华文化宝库中的一面旗帜,不仅飘扬在祖国的四面八方,也传播在世界的舞台上。梅兰芳(1894—1961)生前在京剧舞台上活跃了五十余年,精心塑造了众多光彩夺目、优美动人的舞台艺术形象。他虽然辞世近50年了,但人们至今仍在怀念他,缅怀他对祖国的文化艺术事业所做出的卓越贡献。
陈正薇老师那年也已经76岁了,可她依然精神矍铄。在她那间今天看来并不算宽敞的所谓“高知楼”的住宅里,仍然散发着艺术的气息和宜人的芳香。多少年来,陈正薇老师始终怀念的是自己的恩师梅兰芳先生,以及新中国建立以来,一直有恩于她的祖国、人民和戏曲舞台;一直在思考的是新中国成立70多年来,京剧艺术的传承、发展与创新,如何将“梅派”艺术的精髓真正地发扬光大。
那是我第一次去陈正薇老师家里,陈老师拿出了她近一段时期以来正在倾心研究和修改的一个梅派剧目《麻姑献寿》的剧本。这个戏是梅兰芳先生亲手教过她的一个剧目,可是多少年来,却几乎没有演出过这个戏。《麻姑献寿》是梅兰芳与齐如山等人在1906 年初,截取清代杂剧《调元乐》传奇中部分情节改编而成的古装戏。剧情叙述的是多福多寿的西王母农历三月三日是她的生日,在庆典上开设的蟠桃盛会,总要汇集各路神仙,带来各自美好的的祝福。纯洁美丽的麻姑在绛珠河畔采花、灵芝酿酒献寿,福寿齐天。众仙愿祝王母年年岁岁增寿福,宇宙万物吉祥如意。陈正薇老师是想借助这个戏的全新艺术展现,来寓意我们伟大的祖国社会和谐,人民幸福,年年岁岁增福寿,千秋万代颂吉祥。这也充分反映出我国老一辈艺术家对新中国的无限热爱和无比的忠诚。
之后,我有机会经常去陈正薇老师家,听她畅谈梅兰芳和“梅派”艺术。在谈到如何继承梅派艺术,发展与创新京剧艺术的话题时,陈正薇老师显得异常的兴奋和激动。陈老师回忆起她当年在梅兰芳先生身边学习的一些经历:陈正薇是上世纪1948 年拜梅兰芳为师的,时年还不满15岁,曾经在梅兰芳身边聆听先生的教导十余年之久,是深得梅兰芳喜爱的一名弟子。新中国成立以后,梅兰芳把他从所谓海派以及其他京剧流派中所看到的艺术精髓,进行吸收和消化,用于自己的艺术实践和教学。这种善于学习和勇于革新进取的精神,在他50 年的舞台艺术生涯中,是一以贯之的。也正因为如此,梅兰芳才能名副其实地成为中国戏曲承前启后的一代宗师。
陈正薇老师向我回忆起她初到梅家时,与梅葆玖等一起学戏,先学了《三娘教子》《大保国》《二进宫》等几出戏。这几出戏陈正薇于拜师前在上海戏校时也都学过。但是京剧这门艺术是学无止境地的。同样一出戏,换个老师重新学,总有新的收获。对于《二进宫》这出戏,梅兰芳先生认为必须认真学,并且强调说:“一般人认为,《二进宫》这出戏没有什么舞台调度,就三个人轮番地唱,好象没有什么大意思。其实这出戏很能见出一个演员的功力,而且是花脸、老生、旦角三种声腔同时在一出戏中出现,集中表现了京剧的特色。国际友人看过演出的,都十分欣赏,说它是纯正的东方音乐。”随着年岁的增长,梅兰芳对自己在30 年代编演的一批歌舞剧目如《木兰从军》《天女散花》《廉锦枫》《洛神》等,因精力关系,不大演了。梅先生有意让年轻人把它们接过来,并传下去。在当时,这对于梅葆玖和陈正薇他们来说,正是求之不得的事,表示一定竭尽全力,把这批艺术经典剧目学到手并传承下去。陈正薇在跟梅先生学习《天女散花》时,梅兰芳提出了非常严格的要求。《天女散花》中,绸舞是全剧的灵魂,绸舞类似红绸舞,但又与红绸舞有严格的区别。红绸舞是把绸带固定在2 尺左右的小棍棒上,由演员拿棍棒操作,这要占很大的便宜。可《天女散花》中如果照此操作,那天女御风飘逸而行的效果就出不来了。因此梅兰芳决定直接用手来舞这两条长绸,这就全靠演员手腕上的功夫了。为了把这出戏中的绸舞练好,梅兰芳先生要求陈正薇把两根绸带用针线钉在自己的衣服上进行练习。先练右手,把绸带高高地抛到空中,然后不断地抖动。按照梅先生的要求,在抖动时必须用力均匀,绸花才能柔和地下落。待右手练得差不多了,再换左手,然后是双手齐舞。练好了舞蹈,再来练唱。本来单看舞蹈已经有了几分意思,可是等到用歌来配舞时,不是唱腔跟不上舞蹈节奏,就是绸带缠绕到一起。舞蹈演员光舞不歌,歌剧演员光歌不舞,可是中国的戏曲是既歌又要舞,而且要做到严丝合缝,浑然一体。为了达到这样的艺术境界,陈正薇整整苦练了几个月的时间。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盖叫天在看过梅兰芳演出的《天女散花》后不禁赞叹:“这出戏是文戏武唱,也只有你我能唱,别人是找不着窃门的。因为绸子不比别的东西,手臂手腕没有熟练的巧劲,是耍不好的。”对于《天女散花》这出“文戏武唱”的要求,梅兰芳曾对弟子陈正薇说:“这是一出正旦戏,戏中并没有出现什么武打场面,剧中的舞蹈大部分是表现天女的御风而行。在表现天女凌空飞舞的时候,我觉得传统的水袖功能已不能实现自己的创作意图,于是决定在‘云路’、‘散花’中取消水袖,改用风带。舞动风带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它势必要采用武戏中的一些基本演技,但采用的目的,可决不是为了卖弄花俏,而是为了创造出天女在云端散花那种飘逸的意境。基于这种想法,我用了‘三倒手’、‘鹞子翻身’、‘跨虎’等武戏中的身段,使风带随着身体上下旋转,翻花齐舞。我在演这出戏使用的技巧与劲头,和演一出武戏是没有什么区别的。”梅兰芳先生这些语重心长的话,其实也揭示了京剧的“戏不离技”的表演艺术规律。陈正薇认为,高难度技巧,这些被称之为“特技”、“绝活”的玩意儿,实际上是构成京剧艺术魅力的特殊因素,京剧如果离开它们,就与一般戏曲没有区别了,也就不再成其为京剧了,当然,在运用它们时,应该使之升华为艺术的整体美。
通过多年的艺术实践和教学经验,陈正薇觉得,“文戏武唱”在梅先生的一些著名代表性作品中普遍存在着。包含大段反二黄唱腔的《廉锦枫》看上去是出文戏,但梅先生在表现孝女廉锦枫潜入海底,捞取海参的游泳舞蹈时,如果没有过硬的圆场基本功,哪里能演得如此精美绝伦?再如《霸王别姬》《贵妃醉酒》中的许多身段,也体现了梅先生他深厚的功力。
陈正薇老师知道我是扬州人,便向我回忆起在上个世纪艺术的巅峰之时被打成“右派”发配至扬州劳动改造的特殊经历,“文革”结束后才重新获得自由。在上个世纪的80 年代,她决定放弃舞台,主动要求到我的母校江苏省戏剧学校去承担培养京剧表演艺术接班人的重任。“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红泥更护花”。陈正薇30多年来,以像当年梅兰芳亲授她一样,用辛勤的汗水和心血,浇灌出更多更艳的艺术奇葩,正是怀着这种崇高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以及无私的献身精神,造就了当今京剧舞台上一个个“梅派”艺术的新秀和传承人。
在多年的教学中,陈正薇始终遵循着京剧表演艺术的规律,选择了《彩楼配》《花园赠金》等几出折子戏,作为旦行青衣的开蒙戏。使学生由浅入深地先掌握【西皮】的几种板式唱法,同时以【引子】【定场诗】【读白】来训练演员念白的基本功。在教学中,她不照搬前人的教学方法。譬如,过去教《花园赠金》一味地注重唱而不讲究表演的那种“抱肚子”身段,她大胆予以扬弃,填补了许多新的舞蹈动作。几十年的舞台艺术实践使陈正薇透彻地了解到,学好、演好传统戏是京剧演员成长的必由之路。正是基于此,如书法艺术的“描红”才显得特别重要。不要轻视这种机械性的模仿,没有这个模仿阶段,就永远不可能进入“有规则的自由活动”的艺术境界。
陈正薇老师时常对我说,先生梅兰芳在1949年发表了京剧改革应该“移步而不换形”的讲话,后来被认为是“保守主义”的观点。实际上,梅兰芳先生六十年的艺术实践,几乎都是在不断进行改革创新的实践过程中走过来的。早在1913 年至1916 年间,梅兰芳就陆续编演了《孽海波澜》《宦海潮》《邓霞姑》《一缕麻》等,梅兰芳的京剧改革,不是在系统理论指导下的改革,而是一个艺术家在时代的影响之下,出于迫切要求艺术发展的冲动和敏感而自发进行的一种改革。因此这种改革是一点一滴的,也是涉及多方面的,比如表演、唱腔、音乐、服装、化妆、舞台装饰,以至剧本内容的探索和传统剧本的结构变化,梅兰芳都不断地有所改变。在排演新剧目时,他编创了许多传统剧目中所没有的舞蹈,例如:盘舞(《麻姑献寿》)、云帚舞(《上元夫人》)、长绸舞(《天女散花》)、花镛舞(《嫦娥奔月》)、双剑舞(《霸王别姬》)、拂尘舞(《红线盗盒》)等。在演《嫦娥奔月》《黛玉葬花》《洛神》《千金一笑》《晴雯撕扇》《天女散花》等剧目时,他参照古代的仕女图,创造了古装衣和古装发型,后来这种古装衣和古装发型,不仅成为京剧的新传统,而且为其他地方剧种所采用,风行全国。京剧旦角过去只用京胡伴奏,从梅兰芳开始才增加了二胡。梅兰芳先生的“移步而不换形”的主张,一直是京剧改革的主要指导思想。概括起来说,它主要包括以下内容:改革应吸取前辈的艺术精华,反对没有根据的“凭空臆造”,“小修而不大改”,“循序渐进”,“改要改得天衣无缝,让大家看不出一点痕迹来”。这都是梅兰芳先生在他的《舞台生活四十年》中总结出的深刻体会。
陈正薇老师与作者合影
陈正薇老师对我语重心长地说:每一个时代都要把自己的京剧艺术传给下一个时代。每一个时代对以往京剧的继承,首先都表现为对艺术的继承。对以往知之甚少、会之更少的人往往不可能进行比较,更不可能进行分析,因而就分不清优劣和对错。如果再没有自知之明,不能审时度势,就会以不足为发展,以不对为革新。而他们是难以承担建设当代京剧和改革创新的重任的。继承以往的京剧,只继承艺术还不行,还应该继承艺术创造的方法。特别是当前,这似乎更为重要。
在《麻姑献寿》的剧本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很多的文字内容,陈正薇老师当时正在为这出戏的复出精心筹备着。她已经请了戏剧文学方面的专家修改了剧本。原先剧中只有麻姑一个人物主唱,显得很单薄,修改后的剧本中已增添了铁拐李(花脸)、吕洞宾(老生)、麻姑(花旦)在“献寿”时三人联唱,载歌载舞,更具可看性;同时,陈正薇老师还查阅了“辞海”和“古籍记载”,使人物更有出处,在“献寿”前新增加场次《酿酒》,使麻姑这个人物更为丰满。我对陈老师说,我们期待着《麻姑献寿》这出梅派经典剧目,能够早日与观众见面。
陈正薇老师如天女散花一般,永远地留在了月宫中。我们相信,她留下的众多舞台经典形象和文化艺术遗产,让我们不仅会欣赏到京剧梅派艺术的高超技艺和精美绝伦的舞台场面,同时,也能够从中体味到陈正薇老师多年来,对京剧传统艺术在新时代改革创新中的艺术实践和对梅派艺术在发展中的深入思考与积极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