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神仙题材“同人动画”之演进——兼论新国潮语境下超级奇幻动画电影改编策略

杨晓林

在全球化成为必然，“命运共同体”成了共识，数字技术似乎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形势下，“超级奇幻电影”横空出世，成了商业大片的新宠。它的世界观恢弘浩瀚，主题充满哲思和批判精神，人设和场景古今中外混搭，融神魔、科幻、童话、现实等于一炉，给后现代电影创作开辟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如“漫威电影宇宙”。在此趋势下，随着新国潮的“莅临”，中国新生代动画人也不甘落人后，如2021年推出了极具民族特色的探索性作品《新神榜：哪吒重生》和《白蛇2：青蛇劫》，这意味着中国神仙题材“同人动画”改编鼎级到3.0版。无论如何，这在中国动画发展史上是个革命性的突破，值得深入探讨。

一、新国潮的“莅临”与神仙题材“同人动画”的演进

在“弘扬传统优秀文化”的国策下，“国风”劲吹。尤其是，随着新国潮的“莅临”，中国超级奇幻动画电影《新神榜：哪吒重生》和《白蛇2：青蛇劫》横空出世，可谓“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它们以令人诧异的现象级大片之姿，成为中国商业动画电影的领跑者。它是神仙题材“同人动画”第三阶的“最新成果”，是70年神仙题材美术片之踵事增华，也是21世纪20年以来神仙题材动画电影的涅槃更生。

（一）神仙题材最为契合新国潮“同人动画”

中国超级奇幻动画电影的“灿然绽放”与新国潮的“莅临”密不可分。

国潮，顾名思义，就是以潮流的方式传承中国传统东方美学，以研发文创的方式来打开大众商品市场。它包含两层含义：第一，有中国传统文化的因素；第二，能将传统文化与时下潮流相融合而使产品更具时尚感。“国潮”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复兴潮”，但这种“复兴”，如同欧洲的“文艺复兴”一样，是打着传统文化的旗子，对新兴文化的传播和张扬。也就是说，“国潮”貌似是民族的，传统的，工匠的，但实质上却是世界的，时尚的，高科技的。

国家的政治经济发展日新月异，“国潮”也不断地升级，从经典国货到“中国智造”，再到文化和科技全面开花，国潮走过三个阶段：国潮1.0时期，一众老字号商品回春焕新，国潮萌芽，集中于服装、鞋、食品、护肤品和家电等日用品的消费范畴；国潮2.0时期，通过品质升级、品牌化运营，汽车、手机等高科技新消费崛起；国潮3.0时期，内涵再扩大，文创IP、漫画、综艺、5G等成为热搜词，中国品牌、中国文化以及中国科技全面引领输出。概言之，国潮1.0重在老品牌焕新，国潮2.0重在新品牌崛起，国潮3.0重在科技内核与文化内涵，中国力量全面崛起。百度与人民网研究院联合发布《百度2021国潮骄傲搜索大数据》显示，国人2021年最关注的十大国潮话题中，国货数码、国潮服饰和国货美妆位列前三，此外还包括国产影视、国漫国游、中国音乐、中国文学、中国美食、文化遗产和大国科技，国潮正在各个领域全面爆发。

图1.电影《新神榜：哪吒重生》剧照

“国风动画”或者说“国潮动画”涉及各个题材领域，表现最为突出的，应该是神仙题材“同人动画”。

“同人动画”的说法，借用于 “同人小说”（FAN FICTION），其创作手法在中国古已有之，不过常被称为前传、后传、内传、外传或者别传等，是原作或本传故事的衍生品。“同人动画”同“同人小说”一样，指的是利用原有的漫画、动画、小说、影视作品中的人物角色、故事情节或背景设定等进行二次创作的作品。神仙题材“同人动画”和同人小说一样，也是原著的衍生品，其内容和形式，可以是角色性格与故事背景与原作差别不大的前传后续类。如经典美术片《猪八戒吃西瓜》（1958）就是猪八戒的别传。而《白蛇2：青蛇劫起》就与原作《白蛇传》大相径庭，它开局就跳过人所共知的常规剧情，直接从水漫金山，白蛇被压雷峰塔开始，讲技不如人的小青救小白不成，被法海打入修罗城，遭遇牛头帮主、罗刹门司马大人、宝青坊主等危机，并在白蛇转世的蒙面人小白帮助下，找到了逃离修罗城之法，最终打败法海取得了成功。影片即《白蛇传》次要角色小青之“别传”，已与“本传”迥然不同。“同人动画”也可以是穿越时空类，即作品中的角色穿越到其他时代，或现代人穿越到作品中，或现代人的灵魂穿越到角色身上的灵魂穿越，如《新神榜：哪吒重生》中李云祥穿越到哪吒身上。

神仙题材同人动画源于近年对复兴传统文化的重视，其背后暗含着文化寻根的精神旨归。相对于历史题材、童话题材、科幻题材、现实题材等，神仙题材无疑是国潮动画之优选。

图2.电影《白蛇2：青蛇劫起》剧照

首先，中国历史悠久，故“向后看”的神话和历史题材艺术作品，无论在数量上还是成就上远胜于“向前看”的科幻艺术作品。神仙故事毫无疑问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是民族叙事之瑰宝，其故事大多来自儒家、道教、佛教，还有取材于民间故事等。值得注意的是，诸多故事源远流长，在演变过程中经过文人之手又夹裹着历史及仙侠内容，很多人物兰薰桂馥，羽仪百代，因家喻户晓故自带大IP属性。其次，神仙题材文学作为奇幻题材的一脉，想象力可谓天马行空，不受现实约束，也最适宜以变形夸张为特征的动画来表现，成为动画改编素材的“优选”，也是应有之义。第三，神仙故事和民间传说生命力源于口耳相传，大众的感情思想的累积附加，导致被不断改写、丰富，从而具备了历久弥新、凤凰涅槃式的更生能力。而且很多故事都有神话原型的属性，本身就是某类型故事的“始祖”和“母板”，有成规和套路，易于改编。第四，当下“被动画化”的成功之作，大都是神仙题材的改写，是“故事新编”，而非蹈袭。主要原因就是神话传说大都形成于农业社会或者更早，因此承载的很多感情和思想已和工业社会的生产生活不太合拍，因此被“旧瓶装新酒”，或者只用一个旧标签“新瓶装新酒”，以“同人动画”来顺应潮流成为应有之义。

（二）神仙题材“同人动画”的三个版本

作为国潮之劲旅，影视动漫亦在应时顺变，从内容到形式不断蝶变更新。

中国动画之国风，即传统文化之风，自有动画以来，一直在吹，尽管时强时弱，但几乎从未停止，其风势变弱之时，就是西风东渐，中国动画“好莱坞化”和“欧洲化”之风最盛之时。但无论如何，中国文化树大根深，树倒根摧几无可能。因此，整个20世纪中国美术片的民族性几乎从无褪色。但自进入新世纪以来，中国动画的市场化使得动画的“好莱坞化”的论调一度盛行，及至“弘扬民族优秀传统文化”被再次叫响。由此，国风再次劲吹，国潮始涨。与国潮桴鼓相应，中国神仙题材的“同人动画”改编也经历了三个阶段。

神仙题材“同人动画”改编的1.0版本，始于中国美术片时代，包括长片《铁扇公主》（1941）、《一幅僮锦》（1958）、《大闹天宫》（1961，1964）、《孔雀公主》（1963）、《哪吒闹海》（1979）、《天书奇谈》（1983）、《金猴降妖》（1984）、《西岳奇童》（1984）等，及短片《神笔》（1956）、《渔童》（1959）、《济公斗蟋蟀》（1959）、《人参娃娃》（1962）、《金色的海螺》（1963）、《崂山道士》(1981)、《九色鹿》（1981）、《人参果》（1981）、《女娲补天》（1985）等，无一不是在保持原作故事情节基本不变的基础上，加入了当时的社会内容和大众情感。由于20世纪80年代以前中国农业社会的性质没变，故原著演绎的较多，人物、情节、场景等相对比较靠近原著，这种由小说、传说、戏曲等到动画的跨媒介改编，除了思想情感改变较大外，故事内容可以说是以“搬演”为主。直至当下，这种“依样葫芦”改编方式依旧存在。如《麋鹿王》（2009）改写和扩写了《佛说九色鹿经》及动画短片《九色鹿》，添加了人鹿互变的爱情故事。《江海渔童之巨龟奇缘》（2019）是一部学习美术片《渔童》（1959）之作，可谓兴废继绝的“高仿剪纸片”。《渔童》讲述在有超能力的渔童帮助下，渔夫斗败谲而不正的洋教士和为虎作伥的官老爷的故事。而《江海渔童之巨龟奇缘》则讲述在巨龟的帮助下，渔民们打败意欲侵吞渔村的无良商人万老板的故事。这种“好人在灵异的帮助下惩治坏人”的叙事模式，也与《人参娃娃》（1961）一脉相承。但这种改编因不能“与时俱进”，对时代话题敏感度不高，有被追求时尚的青年观众“弃之如敝屣”的倾向。其他还有《新愚公移山》（2020）、《胡柚娃》（2020）等，虽然加入了很多时尚元素，但“复述”神话传说遗风余韵的“初心未改”。

20世纪末以来，神仙题材动画改编虽然还有大量“搬演”存在，但“点铁成金”“脱胎换骨”式的改写增多。这种2.0版本，就主题而言，不再是农业社会中儒释道等传统文化思想的阐释，而是把现代的人诸多困惑和忧虑加入其中，把个性觉醒、女性主义、人性的“正复为奇，反复为妖”复杂多元性、反集权专治，反神性压制张扬人性解放自由等主题作为思考的重点。其与1.0版本一脉相承的，就是与原作的时空是一致的。就故事而言，它或者是原故事或原角色的前传、后传、外传、别传，或者是新写——有影响的作品几乎都是面目有变的“新创”，就是只取原作的人物的名字和关系，对其进行全新改写，创作一个新的故事。事实上，“守旧”的“传统”的改法大都市场反应不佳，但凡有影响的改编，无不是“新作”。同时，动画制作技术的科技含量愈来愈高，特效一部赛过一部，愈发震撼。

纵观20世纪末至今的口碑之作，《小倩》（香港，1997）加进了小倩前男友偶像歌星黑山老妖、道士燕赤霞与和尚十方等角色，把聊斋故事改成了无厘头爱情动作喜剧。《宝莲灯》（1999）在原典中加入了向孙悟空拜师学艺和部落首领嘎妹的故事。《梦回金沙城》（2010）讲中学生穿越到古金沙国幻化神迹拯救灾变。《西游记之大圣归来》（2015）可视为“西游前传”，讲“在消沉中振作”的主题。《小门神》（2016）让神话人物来到当下社会，充满着无厘头闹剧色彩。《大鱼海棠》（2016）用庄子“鲲鹏寓言”生发杜撰了一个爱情故事。《白蛇：缘起》（2019）是《白蛇传》前传，对白素贞与许仙爱情故事“毁弃性”的再创作，将叙事视点放置在阿宣对白蛇的拯救上，一反原著中白蛇为了爱情与法海拼死斗争的“女权主义”主题，赋予了阿宣新的性格。《姜子牙》（2020）则“杜撰”一个“姜子牙忤逆师尊造反”的新故事。

特别是《哪吒之魔童降世》（2019）类同“哪吒闹海别传”，一改原作宿命论的基调，而变为“我命由我不由天”反命运天定的主题。影片把哪吒和敖丙正邪分明的敌对关系，改编为一体两生，亦正亦邪。把骄横和外强中干的龙王命运悲惨的镇守妖兽，公孙豹和太乙真人则为当下职场白领阶层的写照。原作中与哪吒如同仇寇的父亲李靖，被改写为爱子心切，不惜以命换命的父亲。影片极具思辨性和接地气的改编，“缔造了50.01亿元梦幻般的票房奇迹，成为‘票房怪兽’，它打破了动作大片和喜剧电影霸占票房冠军的历史，作为航母式的巨片树立了新标杆。”白玉不毁，孰为珪璋？神仙题材“同人动画”的2.0版本，既契合了人们对神秘东方文化的探究，也迎合了观众中国神话故事“陌生化”的期待。

但自2021年的《新神榜：哪吒重生》《白蛇2：青蛇劫起》如期而至，神仙题材的“同人动画”进入了3.0时代，主题加入了人性的异化、科技异化、环保、现实批判等，不但融入了当下的现实生活和场景，而且加入了未来科幻元素与之杂糅；它不但有传统元素，而且把大量的外国文化元素植入使之混搭，使通过高科技制作手段虚拟仿真，“弄假成真”，作品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后现代主义”驳杂的景观，成为“超级奇幻电影”。

二、“超级奇幻电影”的改编策略

国产超级奇幻动画电影是神话片（魔幻片）、科幻片、热血动漫、暗黑动画的“合体”，其本体是“同人神话片”，是借古老的中国神话来讲述当代人的困惑与焦虑。它以商业大片的形，包裹着艺术动画电影的魂，其改编策略体现在对故事母体的选取、主题的多意驳杂和思辨性——通过故事来探讨文化和哲学难题，还有题材类型的杂糅，即把古今中外未来乱炖，使时间畸变，空间杂拼，角色穿越，呈现的是后现代解构和拼接的狂欢景象。而制作技术的高科技化，是其保重视听呈现的基础条件。

（一）穿越架构：把魔幻、童话、科幻和现实杂糅，中西文化混搭

“穿越”本是一种后现代的奇幻叙事方式，反映的是人类超越时间限制，改写人生、把握命运的梦想和愿望，展现的是人类意欲超越现实，解决生存中诸多苦恼的憧憬。当一个人通过特殊的方式，“时光隧道”“黑洞”“身体互换”“月光宝盒”“死亡”等，在当下、现在和未来穿越，“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时空是固定不变和清楚的，并无混乱。但当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空相互穿越聚集时，古今中外的界限就被打乱，时空就会交错混乱，呈现一种驳杂的后现代景观。

超级奇幻电影之所以超级，是因为把“神魔”“现实”“科幻”的时空贯通和并置且建构了超时空。“神魔片和科幻片，是奇幻片这棵大树上的两生花，怒放在时间长河的两端：一个生在遥不可知的过去，以冷兵器、魔法、灵异、古装等元素构成世界观；一个长在远不可及的未来，以热兵器、高科技、人造生物、星战等元素构成故事规则。两者本是以当下为起点，面向截然相反的时间射线上的两级叙事，无可交集。但是在后现代语境和奇幻叙事中，中西方文化交融、神秘学与未来学贯通，时间机器和宇宙飞船在时间轴和空间域任意穿越，神魔、科幻和当下被置于同一时空中：神祗和人造人联袂同框，冷兵器和热兵器对阵鏖战，上古怪兽和高科技生物一决雌雄，‘关羽战秦琼’不再被当作胡诌。”

“奇幻动画电影”的魔幻和科幻杂糅，在中国动画电影中也常常表现为中西文化的混搭。自电影诞生以来，中国电影有“向后看”的倾向，神话、历史、武侠、民间传说类等农耕社会题材电影相对较多，但自20世纪末及至当下，代表世界各民族史前文化的神话，有与代表近代以至未来文明的科技在电影中有“嫁接”融合的趋势，著名的如宫崎骏的《风之谷》《幽灵公主》《天空之城》、詹姆斯·卡梅隆的《阿凡达》等。而中国武侠与西方高科技的“混血”，可以视之为中西文化之精髓杂糅的一种形式，著名的如美国电影《黑客帝国》系列（1999、2003）。受其影响，中国电影亦有“中西合璧”的倾向，如《太极1：从零开始》《太极2：英雄崛起》（2012）等。而合拍动画电影如《功夫熊猫2》（2011）、《超能太阳鸭》（2016）等，双方经典故事的互相改编，主题和叙事融合，人设和场景的混搭，服化道的杂糅、都是顺应了中西电影文化，特别是中美电影文化合流的历史趋势。

超级奇幻电影集大成之作，就是“漫威电影宇宙”，它以史无前例的成功，成为中国“超级奇幻动画电影”的榜样。“漫威的最大特色就是后现代和奇幻叙事，奇幻的本质就是光怪陆离，奇幻叙事就是怪力和乱神的‘乱炖’和‘杂烩’，就是殚精竭虑地让观众‘中毒’‘迷醉’而不能自拔。在《复联4》中，作为‘怪力’的魔法是超能力，未来科技也是。六颗宝石制作成的‘无限手套’，作为‘怪力’很不‘科学’——不仅可以随意扭曲时空，秒杀至尊神灵，甚至打个响指便能抹去半个宇宙的生灵。钢铁侠的盔甲、雷神的锤子、美国队长的盾牌、鹰眼的弓箭、皆为上古神话时代的神兵利器，拥有这些‘古董’的‘乱神’却能与高科技亦或生化变异的绿巨人、蜘蛛侠、蚁人等为伍做伴，也能与宇宙飞船、时空隧道、量子空间、人造生物这类‘未来概念’和光同尘。”“漫威电影宇宙”把奇幻艺术如魔幻、科幻、玄幻和现实“乱炖”，使时间倒错，空间拼接，人物混处，这种古今中外杂糅几乎成了一种时尚和潮流。就此而论，以文明轮回、星际穿越、平行宇宙、量子纠缠、机甲变身、义体合成等思维逻辑，脑洞大开地讲述长江传说、黄河文明、五岳神话等，将会是新人类的最爱，也可能是让山海经、西游、封神、镜花缘、聊斋等“老树开花”的一个法门。

作为神仙题材“同人动画”，“中国造”的“超级奇幻动画电影”《新神榜：哪吒重生》和《白蛇2：青蛇劫起》致敬“漫威宇宙电影”而自出机杼，为了制造叙事奇观和视觉奇观，还加入了中外文化的混搭，融合了蒸汽朋克和赛博朋克元素，成了2021年国产动画一道靓丽的风景。

《新神榜：哪吒重生》设定在哪吒闹海被四海龙王逼死的3000年之后，既有传统的魔幻元素，又有哪吒大展神威闹海闹龙宫，还杂糅了20世纪20、30年代的曼哈顿和中国上海滩的民国废土朋克风，以脏乱拥挤的平民区，连接富人区的钢铁大桥，仿上海百乐门的夜场万乐坊，以及身姿绰约歌声甜美的歌女喀莎等，同时加入了后现代赛博朋克风味的未来海底水世界（龙宫）、张灯结彩的科幻大楼、机车比赛、机甲变身械斗、义体改造——敖丙的机械脊梁（让其死而复生的新龙筋）、敖广的金属右手、喀莎的机械右腿等科幻元素。用架空的城市东海市来展现中西文化的碰撞，把西方蒸汽朋克元素和中国传统文化相融合，魔幻与现实浑然一体，融合了艺术装饰风格（ART DECO）的设计理念，创造出先进与落后并存的“东方朋克”——即以东方特色的街头古旧、脏乱烂破和豪华颓废、纸醉金迷对比为外壳，以颠覆叛逆、疯狂荒诞、热血反抗、大肆破坏和无政府主义为内核的奇幻电影风格。

图3.电影《大鱼海棠》剧照

《白蛇2：青蛇劫起》中修罗城融魔幻、现实、科幻于一地。作为意念之城，不设制度，没有王法，独立于三界而超然存在，“时代不分、古今相容。那里既有古老的村落、山野洞窟、蛮荒生活、原始仪式，又有现代化的高楼大厦、商店超市、交通工具(摩托、汽车)、武器装备(步枪、大炮)。”混杂而居的神、妖、人，皆为不同时空身怀执念、不愿转世投胎的生灵，他们决命争首，称雄斗狠，弱肉强食，还被风火水气四劫循环扫荡。影片中牛头帮利用坚船利炮攻城拔寨，攻打万宜超市的情节，营造出了东方美学与赛博朋克激情碰撞的异托邦。而修罗城危若累卵、天崩地坼的灾难场景，宛若《后天》《2012》《哥斯拉》《我是传奇》等美国科幻灾难片中常见的世界末日惨象。

总体而言，这两部影片都以魔幻和蒸汽朋克为主体，以赛博朋克为辅，甚至科幻元素似乎若有若无——如同蒸汽朋克元素过满，无意间“溢”出来一般。因此，称呼其为“超级魔幻动画电影”，似乎更确切点。但无论如何，师法和致敬日美，中国“超级奇幻动画电影”的大门已然开启。随着“封神电影宇宙”等孕育成型，蔚为大观，超级奇幻电影定然会擎天架海，成为“中国制造”的砥柱。

（二）哲学思辨性：强调形而上的思想深度

“超级奇幻动画电影”迥异于合家欢全龄向动画电影，强调形而上的思想深度，强调反思与批判，与中国成人动画甚至暗黑动画崛起有关。

近年来现象级的神仙题材“同人动画”，大都不再老少咸宜，也就是说不再全是全龄向动画，而是成人动画——《大鱼海棠》《姜子牙》《新神榜：哪吒重生》《白蛇2：青蛇劫起》等，也是有合家欢倾向的《大圣归来》和《哪吒之魔童降世》，还是主打青年向的热血动漫兼及全龄向，这与好莱坞主打儿童向的全龄动画有所不同。

商业动画的逻辑是，拥有的观众越多越好，当然合家欢全龄向是最佳选择，这也是“唯利是图”的好莱坞动画雄霸天下的不宣之秘。通常我们认为，好莱坞合家欢全龄向动画为了赢得最为广泛的观众群，常会有固定而常见的配方。就主题而言，它常用大多数人都能理解的、也乐于接受的正胜邪、亲情、友谊、环保、勇敢等来保证观众看得懂；就角色而言，它为了使老少咸宜，常常用儿童为主角，即使主角为成年人，也会用儿童性格来设定；就叙事形式而言，它常使用喜剧、冒险、动作等喜闻乐见的商业类型片元素来娱乐观众，使用美轮美奂的场景和奇异而富有美感的人物造型来取悦观众，用起承转合的因果式线性叙事结构来使故事发展环环相扣，抓住观众，用大团圆的封闭式结尾来满足观众的美好期望。近年来，在“和平”成为世界发展主流的情势下，更是把战争、打斗等游戏化，漫画化，剔除了血腥暴力，甚至最终让反派幡然悔悟，被感化，而以和解告终。因为这些原因，好莱坞合家欢动画电影以“人畜无害”姿态跨山压海，征服了全世界的观众。

国潮之下，神仙题材商业动画大片却走上了与之迥异的一条道路，除了部分作品如《哪吒魔童降世》做成了合家欢全龄化电影外，新进现象级动画电影大都具有日本热血动漫的特征，如《罗小黑战记》《姜子牙》《新神榜：哪吒重生》《白蛇2：青蛇劫起》等都做成了成人动画，不但暴戾血腥，而且主人公时时刻刻面临着生死存亡的考验，面临着电车难题抉择，同时主题更是强调“深刻”，强调“思想”，让“读书少的人”时时刻刻面临着看不懂，看懵的苦恼。此外，极具先锋探索性的作品如《一万年以后》《青蛙总动员》《大护法》《大世界》《妙先生》等师法日美欧非主流动画，“讲‘人心惟危’。以暴力、血腥、反常、前卫的主题及表现手法，开‘暗黑动画’一脉。”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这些作品蕴藏的文人知识分子的思想者气质，在一定程度上也“感染”和影响了中国超级奇幻动画电影主题表达，是其迥异于合家欢动画电影一个原因。

近年来现象级的神仙题材“同人动画”，在光鲜靓丽的商业外壳下面，大都包裹着一个“艺术动画”的核，不再是简单乐观浪漫的“正义战神邪恶”“爱情忠贞”“血浓于水的亲情”“团结就是力量”等传统商业类型片中固有主题，而是更为复杂的“亲情诚可贵，家族价更高，若为爱情故，两者皆可抛”“爱情至上主义”（《大鱼海棠》），“女性在男权社会不妥协的战斗”（《白蛇2：青蛇劫起》），“一人是露水，苍生如江海。一人和苍生并无分别”（《姜子牙》）等。可以说，这些商业巨片，大都主题不再单纯易懂。在一个主要主题下，它们常常会兼及其他主题，并且充满着哲学思辨性，强调形而上的思想深度。在某种程度上，观众如果相关的历史学、文化学、哲学、宗教学、社会学、艺术学和美学等人文学科的知识储备不足，就可能看不懂或者看不透彻其深层含义，因此会觉得这些作品晦涩难懂。在很多情况下，需要相关文化学者和电影批评学者的解读，他们才能彻悟其言外之意，味外之旨。也就是说，中国的新国潮动画电影2.0版本和30.版本，已经开始“内外兼修”，用华美的商业外衣，包裹起一个有趣的“有深度”的灵魂。

例如，《白蛇2：青蛇劫起》就植入了佛家用语“执念”和“修罗”，并对之进行了诘难。执念是指所有坠入修罗城的人都有自己念念不忘的事物，如花信年华的桃花妖执迷于爱情，汲汲营营的胖书生忘不了功名，锲而不舍的小青要找到镂骨铭心的姐姐等。这种执念既如枷锁——人人难以解脱，又如滚滚红尘中的我们。他们因执念来到修罗城，但离开之法，却是必须“放下”。犹如《大话西游》之悖论，“带上金箍我不能爱你，不带金箍我不能救你”。修罗城本来为意念之城，是佛家所言的修心之地，“修罗之城，须臾之形”，修炼之法，就是“放下”。人之为人，就是因为有念想。如果舍弃，人将不人，活着就无意义。因此，小青和修罗城的众生的人生处处充满着无奈和悖论。此外，影片还对当下中国的女性生存困惑进行了影射和阐释。如果对女性主义批评理论一无所知，那么无疑就不能透彻地理解这部动画。

《新神榜：哪吒重生》则用热血故事阐释了佛教“流转”的概念。在佛教中，“流转”指因果相续而生起的一切世界现象，包括众生生死在内。人生归宿有两条，其一是随波逐流，陷入无止无休的轮回之中不得解脱，称为“流转”；其二是对“流转”的反动、破坏和变革，使其逆转，称为“还灭”。 哪吒和龙王的生死之战，无止无休。从《封神演义》中的商周起，哪吒的一缕魂魄逃脱天罗地网，转世投胎，尽管日月变换，世代更替，与东海龙族一次又一次相遇——结怨——生死鏖战——抽筋惩恶，然后再生，再战，再抽筋，一直持续了3000年，永无“还灭”。尽管每次重生时所历朝代不同，社会身份不同，但是“哪吒闹海抽龙筋”的故事核心始终未变。这种源自佛教的“流转”的创意与软科幻概念“生死循环”极为契合，与世界上风头正盛的循环叙事结构电影如《土拨鼠之日》《恐怖游戏》《意外空间》《明日边缘》《环形使者》。影片主要展现的不是“生死循环”的过程，而是东海市这次“反压迫，反垄断”的大战，以此来隐喻“压迫和反抗”贯穿着中国历史的整个进程及至当下，打败利益集团并非一蹴而就，一战而止，而是次次艰难，代代凶险，这个寓意可谓发人深省，不落窠臼。

结语

在当下，神仙题材的动画改编，可以说“依样画葫芦”“旧瓶装新酒”和只用“标签”而“新瓶装新酒”三种方式并存。第一种方式因为过于“原汁原味”和“固步自封”，常作为低幼动画的创作方式给儿童来传承古老中国的经典故事。第二种改编方式风头正劲，因为时空的统一而易于被青年人理解和接受，第三种“超级奇幻电影”改编方式的内容和形式都显得前卫，充满搴纛开路的探索精神，但前途未卜。

无论如何，新国潮时代的中国“超级奇幻动画电影”，可以说是集中国、美国、日本、欧洲动画之长而返本开新，以中国文化的精髓——神话故事为基础，有美国超级巨片的好莱坞戏剧叙事美学及华美震撼的视听语言和特效，有日本热血动漫元素和深刻地批判反思意识，也有欧洲动画的装饰风格等，可谓博采众长而又另辟蹊径，融会贯通而又独树一帜，真正地体现了全球化和融媒时代的“共同体美学”。

但就神仙题材“同人动画”3.0版而言，其“超级奇幻电影”的定位，却让其无法全龄化，因为主题深刻多元，对应的就是角色人性的深度和广度，因而挑战伦常秩序的暴戾血腥暗黑元素就不免被加入，由此导致“少儿不宜”。还有冷门的人文社科知识间杂，导致文化程度较低或者相关“学问”欠缺的观众看不懂，这就难免攒锋聚镝，招致赀议四起。这也是《白蛇2：青蛇劫起》《新神榜：哪吒重生》等“超级奇幻动画电影”难以如全龄向动画电影《大圣归来》《哪吒之的魔童降世》一样，既叫好又叫座。就是同为神仙题材“同人动画”2.0版的《大鱼海棠》《姜子牙》因为成人动画的定位，主题晦涩深奥，加之压抑暴力，故遭人诟病且票房受到影响。此外，如何解决叙事中起承转合“不流畅”“不自洽”的硬伤，及“从头打到尾”的文戏不足等问题，真正领悟并贯彻叙事也需“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的要义，也是中国超级奇幻动画电影应该思考的问题。

【注释】

1罗超.国潮3.0的几个关键词：Z世代、科技、文化和消费升级[EB/OL].钛媒体APP, 2021.05.11.

2杨晓林，孔曼璐.2019年国产动画电影创作综论[J].电影评介，2020（9）.

3在我看来，奇幻即奇异虚幻之意，奇幻电影是超现实灵异电影的总称，应包括魔幻（神魔）、科幻、玄幻（仙幻）、童话等电影，而不应是和科幻电影相对应的一个概念。

4杨晓林.复仇者联盟4》：后现代与奇幻叙事[N].新民晚报，2019.5.19.

5同4.

6盘剑.《白蛇2青蛇劫起》:“改写”、建构与突破[J].当代电影，2021（9）：17.

7杨晓林，张语洋.新中国动画70年叙事策略嬗变论略[J].民族艺术研究，201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