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三娟
长沙窑址位于今湖南省长沙市望城区铜官镇至石渚湖一带的湘江东岸,安史之乱以后逐渐发展,晚唐时期达到鼎盛,五代逐渐衰落。长沙窑瓷器素以彩饰著称,据统计长沙窑施彩器物多达41%。①从长沙窑彩瓷的装饰特征来讲,在釉色方面,目前发现最大宗的产品为青釉,此外还见有白釉、绿釉、黑釉、铜红釉等多种釉色;在技法方面,见有彩料彩釉绘画、模印贴花、印花、划花等各类工艺。丰富的釉色与多样的技法,塑造了长沙窑瓷器装饰富于变化、张力较强的艺术特点。
在唐代以青、白为主要瓷器釉色的大背景之下,长沙窑另辟蹊径,开拓出以民间喜闻乐见的纹饰为主要装饰题材的彩瓷体系,具有明确创作意义的文字题材是其很有自身特色的一类产品。长沙窑以褐色彩料或彩釉进行文字书写的器类,多为青釉,见有执壶、罐、碗、盏、盒、枕等多种器类,题材有诗文、民间习俗、处世哲理、广告题记等,涉猎内容广泛,字体多样,始开大规模以文字点缀瓷器之先河,在折射其销售思路之灵活的同时,也反映了民间艺术的繁荣。
如青釉褐彩“客来莫直入”诗文壶(图1),其短流的下方以褐彩书“客来莫直入,直入主人嗔。打门三五下,自有出来人”,内容讲述主客关系,强调了到别人家拜访时应遵循先敲门而后人的礼节。在书写上字里行间流露出任意挥运之气,潇洒自如。长沙窑此类劝善、强调礼节规范的诗文内容比较多见,类似的还有“仁义礼智信”(图2)、“来时为作客,去后不身陈。无物将为信,留语赠主人”、“凡人莫偷盗,行坐饱酒食。不用说东西,汝亦自绦直”、“衣裳不知洁,人前满面羞。行时无风采,坐在下行头”等等,从不同角度劝人向善向美,强调日常社交的礼仪规范、德行修养,是唐代民间教化的真实载体,反映了传统社会人际交往的普遍原则。青釉褐彩“寒食元无火”诗文壶(图3),在短流的下方以褐彩书诗文一首,内容为“寒食元无火,青松自有烟。鸟啼新上柳,人拜古坟前”,笔法飘逸,藏头舒足,强调意蕴,书写内容反映了唐代寒食、清明节扫墓的习俗。长沙窑将题写传统节日习俗作为其装饰内容的一种,除了民间情感的表达之外,也是一种极富营销性的商业行为,借民间对传统节日的重视程度激发其对节日衍生品的购买欲。
在广告题记方面,长沙窑的品牌宣扬更为强烈,如青釉褐彩“陈家美春酒”题记壶(图4),以褐绿彩书“陈家美春酒”5字,文字从右至左书排列于短流之下,按照2-1-2的字数模式纵向排列,这也是长沙窑书写5字铭文类型短流执壶的普遍装饰手法。题记内容为酒家品牌宣传之用,点明了此壶的功用为酒具,作分酒、注酒之用,酒的厂家是陈家,品种是春酒。青釉褐彩“绝上”执壶(图5),则采用一种更直白简短的书写方式装饰于短流之下,以宣扬其产品质量和档次。
长沙窑彩瓷上也见有大量的绘画类图案,内容丰富,题材广泛,包括花卉、果实、草叶、树木等植物纹,鸟、鹿、羊、狮、鱼、虫、摩羯、龙等动物纹,童子、仕女、老者、高士、胡人等人物纹以及茅庐、佛塔、山峦、云纹、水波、阿拉伯文字②、联珠以及写意图形等其他纹饰。绘画风格有精细有粗放,有具象有写意,装饰色彩多变。
湖南省博物馆藏青釉褐彩卧狮纹执壶(图6)和飞凤纹执壶(图7)是长沙窑精细绘画的代表,两者均采用白描手法以褐彩描绘卧伏的雄狮和奋翼的凤凰,线条细腻流畅,笔触生动,飞凤纹执壶在凤纹旁还书有“飞凤”二字。以彩绘于瓷上,以瓷作新的绘画载体,也体现了画师娴熟的绘画技法。长沙窑还存在一种以褐彩与绿彩相互结合刻画纹饰的手法,两种色彩或相间使用,或配合使用,一粗一细进行轮廓描绘和细节展现,画风通常比较粗犷。以湖南省博物馆藏青釉褐绿彩凤纹执壶(图8)为例,其以褐彩勾勒凤鸟大致轮廓,包括眼睛、羽翼、尾巴、双足等主要部位,以绿彩在轮廓外围进行渲染,刻画出一幅惟妙惟肖的飞凤图,形成与白描飞凤迥然不同的装饰风格。青釉褐绿彩莲花纹执壶(图9),亦以褐彩、绿彩进行绘画组合,以绿彩绘莲枝大致轮廓,以褐彩绘花瓣莲叶的筋叶脉络,寥寥数笔,莲花形象赫然于瓷上,别有韵味。
写意类图案装饰,是长沙窑彩瓷中相对有特色的一类,常见白釉绿彩、白釉红绿彩、青釉褐彩等种类,这些装饰多为釉上彩,即在底釉之上施一种或多种彩釉,入窑一次性烧成。随意而灵动的线条装饰,不拘泥于形式,与底釉相互呼应,颇有美感。青釉褐彩装饰以青釉为底,再施褐釉,褐釉自然流淌于青釉之上,呈现出不规则的、自由而奔放的写意纹饰,以长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藏青釉褐彩执壶(图10)最为典型,青、褐两种色彩对比极大,也形成了一定的视觉反差。白釉绿彩装饰以乳浊白釉为底,再绘以绿釉(图11),因釉料的厚薄、烧成氛围等因素,也会有红绿彩的呈色(图12),飘逸的绿彩或红绿彩与沉稳朴素的白色底釉相映成趣,颇有艺术色彩。
除单纯地以彩绘于器表之上,长沙窑还见有一种模印贴花与彩釉相结合的装饰手法。模印贴花是先以瓷泥或其他材质制好装饰所需纹样的阴文模具,然后利用模具用上好瓷泥印出花纹薄片,取出后粘贴于制好的瓷坯之上,一般貼在执壶、罐、钵等器物较为醒目的腹部或肩部,施青釉后在贴片部位,往往还会涂一层褐斑。模印贴花是西亚地区陶器和玻璃器常见的装饰手法,中原地区巩义窑唐三彩模印贴花的产生可能与此相关,又对长沙窑贴花装饰产生了重要影响。长沙窑的贴花装饰题材,涉及对鸟、菩提树、椰枣、坐狮、走狮、胡旋舞及相关奏乐等多个方面,具有浓郁的西亚文化色彩。1973年衡阳市水井出土的青釉褐斑模印贴花胡人乐舞壶(图13)便是其中代表,其所贴塑一胡人扭动身躯,婆娑起舞,另一人侧身奏乐,贴片处另施加褐斑,与贴塑纹饰相映衬,形成较强的画面感。长沙窑瓷器上的胡人乐舞装饰中,常见起舞于圆毯或方毯上的胡人舞者,其纵横腾踏,左右旋转,舞者两侧往往还有一吹笛或拍板的奏乐者,几组装饰形成一个小型乐舞队,舞者踩着拍板节拍旋舞,极具观赏性。
长沙窑吸收多元的文化因素进行彩瓷装饰,打开了更广阔的销售市场,通过扬州、广州、泉州、明州等港口,外销到东亚、东南亚、南亚、中东及北非等地区,在9世纪掀起了中国瓷器外销的第一股浪潮,其庞大的外销规模,也是当时中外文化交流的见证。联珠纹在长沙窑彩瓷上的运用比较广泛,以其组成的几何形、动植物图案在萨珊波斯、粟特金银器、玻璃器及织物中屡见不鲜,为西亚、中亚地区的主要装饰纹样。随着西亚、中亚地区金银器、玻璃器等器物大量输入中土,联珠纹也逐渐为中原所吸收。长沙窑瓷器大量借鉴这一装饰纹样,并加以创造性发挥,多以褐、绿两彩点缀为联珠纹,相间使用,组成各式图案,纹样精美者以湖南省博物馆藏联珠纹执壶(图14)和扬州博物馆藏联珠纹莲花云双系罐(图15)为代表,两件器物均采用褐彩、绿彩联珠纹分别组合为山峦纹、莲花云纹,满饰于器身,构图饱满,色彩对比较强。1980年扬州市东风砖厂肖家山工地唐墓出土的青釉绿彩阿拉伯文扁壶(图16),壶身肩部、下腹部两侧各置对称扁横系,为背水穿带用。通体施青绿釉,腹部一面绘绿彩长脚卷云纹,一面绿彩书阿拉伯文“真主最伟大”(汉译),具有浓郁的伊斯兰风格。在瓷器上用阿拉伯文书写经文是伊斯兰陶器的一个显著特点,既有装饰效果又有宗教内涵。中晚唐时期,伊斯兰教在中国已经有了较为广泛的传播,广州、泉州、扬州等地有众多的阿拉伯人活动。长沙窑窑工学习阿拉伯文装饰器物,也反映了其为满足域外消费者需求所做的努力。
1998年,德国打捞公司在印度尼西亚勿里洞岛海域发现一艘唐代宝历二年(826)“黑石号”沉船,打捞上来的商品包括成套的铜、铁和铅器,以及玻璃器、漆器、香料和67000多件陶瓷器等,代表了中国瓷器外销的第一个高峰。“黑石号”出水长沙窑陶瓷多达56500件,以青釉彩绘碗为大宗产品。这类碗有大、中、小三种,大者口径达20厘米,中者口径为15厘米左右,小者口径在6.4厘米左右,小碗往往在口缘内外饰四块对称褐斑,此类装饰的碗常作为外销产品。碗内纹饰利用褐绿彩相间描绘,所绘题材包括各种花卉(图17)、飞鸟(图18)、云气(图19)、摩羯、帆船、西亚人物、文字等。“黑石号”出水瓷器中绘有大量的云气纹图案,与中国传统云气纹在构图上不大相同,同类纹饰也有人认为是阿拉伯文,不易识读,或为唐代画师摹写时产生了误读,使得文字失去了可读性,这种操作上的失误反而使得原本表达宗教含义的阿拉伯文成为长沙窑瓷器上的装饰新样。
长沙窑彩瓷既保留了中国本土内敛含蓄的装饰特点,也兼容了奔放热烈的异域风格,它像文化传递的信使,收纳联结了多元的中西文化风格,也传递出文明互鉴下的灿烂色彩,留下了辉煌绚丽的大唐雄风。
注释:
①北京艺术博物馆编《中国长沙窑》,中国华侨出版社,2016,第106页。
②李建毛《长沙窑瓷上绘画的起源》,载李建毛主编《长沙窑绘画》,湖南美术出版社,2018,第16页。74F75F46-7DDC-4D00-AB14-D6C94A0FFEB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