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冰
芭蕉,又名甘蕉、绿天、扇仙、甘露树等,是常绿多年生大型草本植物,性喜温暖,耐寒性弱。它原产中国南部,在长江以南地区广为种植,日本及东南亚亦有栽培。中国传统文学艺术品中,有着大量的芭蕉题材,诸如“蕉窗夜雨”“雪里芭蕉”“未展芭蕉”“雨打芭蕉”“蕉叶题诗”等。文人笔下的芭蕉,不仅是浓荫翠绿、秀美可爱的庭院绿植,还是风雅冲逸、寄托作者审美情思的标志物。下面就结合馆藏文物中的芭蕉图像来具体探析芭蕉的文化内涵。
园林芭蕉
对芭蕉的栽培与欣赏是整个芭蕉审美文化中最核心的部分,其他相关的审美意蕴多由此衍生和触发。我国自古便有“芭蕉学凉南国风”的说法,蕉叶浓荫翠绿,秀美可爱,园中种植几丛,既能学风贮凉,也能美化环境,它的疏影在石前阶下点缀着漏窗月门,蕉雨潇潇,蕉影婆娑,意境天成。
芭蕉的园林种植可以追溯到西汉时期,司马相如在《子虚赋》中就有芭蕉庭院种植的记述。芭蕉在唐以前多植于皇家园林,中唐之后逐渐普及,至明清更是文人私家庭园中不可或缺的造景植物,正如《群芳谱》中云:“书窗左右不可无此君,”成为闲适而幽静的隐居生活的载体。清代陈克明、黄足民分别绘有《宜园读书图》(图1、图2),真实描绘了芭蕉在园林中的运用与美感。宜园地处上海,建于康熙年间,门内矗立着一块如屏的山石,旁边池塘通幽,沿岸假山、树林、建筑物参差错落,有乐山堂、寒香阁、吟诗月满楼、青玉舫、快雪时晴琴台、归云岫、宜亭诸胜,风景旖旎,可惜1932年遭日军抢劫焚毁,我们只能通过这两页图绘再见宜园昔日的胜景。画面正中的书斋旁,就栽培着几丛茂密的芭蕉,为园林增添了一抹清幽的书卷气。
庭园中芭蕉种植模式和搭配方式不同,营造出全然不同的意象:三五成簇,掩映成趣,此为“丛蕉”;成片种植,营造蕉坞,此为“蕉林”;配搭栽培,组合成景,此为“配植”。配植中蕉竹的合璧最為常见,有“双清”之称;而将海棠与芭蕉对植,棠红蕉绿,怡红快绿,亦别有情趣。
张大千是近代绘画史上的多面手画家,山水、人物、花鸟无一不精。他喜欢画那些具有内在精神的花卉,不仅是对自己的期许,以此赠人,也可表达敬重。此幅《蕉竹图》(图3)是送给著名历史学家邓少琴的,取蕉竹合璧为“双清”的寓意,风雅冲逸。清代书画家高凤翰笔下芭蕉与月季的组合恰好呼应了园林中经典的蕉棠对植(图4),一绿一红,绿玉红香,使人心旷神怡。画旁的自题诗颇具玩味:“蕉叶垂阴翠幕寒,小红低俹覆阑干。娇憨略揭横斜角,带露犹藏怕客看。”画家把阔大的蕉叶比作幕布,并用拟人的手法写出了月季藏在蕉石后若隐若现的娇态,极富匠心。正所谓“红是相思绿是愁”,芭蕉和海棠的组合在文人笔下多象征孤独寂寞、离愁别绪,尤具游子怀乡思念之情。此方印章(图5)语出诗句“鹦鹉帘枕蝴蝶梦,芭蕉情绪海棠心”,笼中的鹦鹉有着如蝴蝶般自由飞翔的向往,游子远离故乡,亦时有“窗外芭蕉三两叶”“故园今日海棠开”的惆情怅意。
雪里芭蕉
中国绘画自古讲求情景交融、虚实相生的意境美,而“雪里芭蕉”就是对书画意境可不执着于物而超然象外的解读。它源于一个著名的典故:唐代诗画家王维《袁安卧雪图》雪景中居然有生机盎然的芭蕉,我们都知道芭蕉喜温暖,更适宜夏季气候,但王维却全然不顾,惹来后世众多议论。那么在绘画中到底应该遵从客观规律,还是更应该看重画面所营造的意境,只取远神,不拘细节呢?宋代沈括在《梦溪笔谈》里有很好的解读:“雪中芭蕉,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难可与俗人论也。”明代韩雍亦有诗云:“摩诘画已神,意到不拘束。雪中芭蕉树,相应如碧玉。”这些告诉我们,审美是一种极具主体性的活动,为了表达其中获得的感受和情趣,人们可以充分发挥主观想象。因此,后世画作中多有模仿王维营造“雪里芭蕉”的经典意境。
清代郑谟的《雪蕉图》(图6)就描绘了在一片萧索的雪天之下,蕉林生意盎然,白描的技法使得芭蕉仿佛被雪披上了银装,远景错落茂郁的樱桃树,又取“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诗意,看似失常的季节安排反而为画面主观营造的意境赋予了更多的想象空间。
未展芭蕉
冷烛无烟绿蜡干,
芳心犹卷怯春寒。
一缄书札藏何事,
会被东风暗拆看。
这是唐代诗人钱理的名诗《未展芭蕉》,全诗以物喻人,由未展芭蕉而写少女情怀,被后世奉为经典。诗的首句把芭蕉比作“冷烛”“绿蜡”,一取形似,二取色近,蕉叶未展,状如蜡烛,而其凝脂般的质感,又与蜡烛相近,如此联想不仅新颖出众,而且尤为传神。第二句用比喻兼拟人的手法,将未展的蕉心比作未展的芳心,在诗人丰富的艺术想象中,那在料峭春寒中卷着“芳心”的芭蕉,仿佛是一位不敢轻易吐露心声、又脉脉含情的少女。第三句以未拆封的书札来比喻未展芭蕉,形似而意足,抒发了更美的情思。在诗人的联想中,这未展芭蕉犹如深藏着美好情愫又密封着的少女心事,严守着内心的秘密,而随着寒气的消逝,和煦的春风总会暗暗拆开这封“书札”,使那美好的情意展露在无边的春色中。此诗所咏之未展芭蕉成为后世文学中的经典意象,《红楼梦》中就引用了绿蜡的典故,绘画中常把芭蕉与仕女同绘,亦有此隐喻。
清代余集的《芭蕉仕女图》(图7)描绘了一位眉锁千绪的美人,坐在月下的芭蕉旁独自吹箫,心事郁结,情思暗涌,结合画旁的题画诗:“惆怅千红色,都从涧底销。东风更无赖,吹绿上芭蕉。瑶情托芳夕,美人淡容与。人间凤不来,寄声碧云去。”闺中哀婉的情调得以进一步抒发。
雨打芭蕉
广东古曲有《雨打芭蕉》,其旋律短促、急烈、细碎,生动表现了初夏时节雨打芭蕉的淅沥之声,极富南国情调。人们常把雨中的芭蕉与孤独忧愁、离情别绪联系起来,大抵因为这无声的雨打在芭蕉叶上,通透之声就像打在心里,清脆、渺远又触动情怀。此件印章的印文为“竹露松风蕉雨”(图8),句出对联“竹露松风蕉雨,茶烟琴韵书声”,正是文人与自然相亲、超雅悠然的闲适生活写照。D6ED7FDB-DB07-4A0C-B792-AD7BAD1BDC19
古人歌咏芭蕉总把它与雨联系起来,蕉雨象征着愁情,以此表达细腻的心绪,如唐代白居易的“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宋代林逋的“此夜芭蕉雨,何人枕上听”,清代纳兰性德的“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年初”。风雨总是随行而至,风中的芭蕉亦承载着一抹愁思与悲怅,唐代顾甄远在《惆怅诗九首》中写道:“独坐愁吟暗断魂,满窗风动芭蕉影。”南宋吴文英则有“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的著名词句。
清代御园图集锦墨其中的蕉雨轩墨(图9),是嘉庆年间胡开文墨庄所制。墨面、墨背均有刻绘,画面幽密典雅,雕刻极为精细,生动再现了皇家园林的景致。蕉雨轩位于中南海,芸斋稍南为宾竹室,宾竹室的南面为蕉雨轩,由此也可见蕉竹在园林中搭配种植的传统。此处蕉林茂密,雨打叶上,细时尤缠绵,滴滴点点,密时如拨弦,撩动心绪,让人难免情意翻涌。
蕉叶题诗
蕉叶题诗是古人争相效仿的一种风尚。唐代僧人怀素以书狂草著名,相传他在湖南零陵植芭蕉数万株,以蕉叶代替纸习字,并为其居所取名“绿天庵”。近代大家齐白石绘有四季山水十二条屏,其中之一为《绿天野屋图》(图10),绘万蕉丛中野屋掩映其间,风景幽美,这蕉林想必正是文人心中绝佳的书法材料。而作为文房四宝之一的砚台(图11),是文人书斋必备的书写工具,蕉叶纹作为常见的砚饰,其渊源正与“怀素书蕉”的典故相关,后人以怀素为榜样,种蕉学书,发奋习字。
历代诗词中多有涉及蕉叶题诗的雅好,比如唐代白居易在《春至》中有“闲拈蕉叶题诗咏,闷取藤枝引酒尝”之句,明代王阳明在《书庭蕉》中亦有“新诗旧叶题将满,老芰疏桐根共深”的感叹。而最为精妙的是清代李渔在《闲情偶寄》中的记述:“幽斋但有隙地,即宜种蕉。蕉能韵人而免于俗,与竹同功……竹可镌诗,蕉可作字,皆文士近身之简牍。乃竹上止可一书,不能削去再刻;蕉叶则随书随换,可以日变数题,尚有时不烦自洗,雨师代拭者,此天授名笺。”他更有题蕉绝句一首,读来顿觉风雅:“万花题遍示无私,费尽春来笔墨资。独喜芭蕉容我俭,自舒晴叶待题诗。”李渔还认为:“蕉叶题诗,韵事也;状蕉叶为联,其事更韵。”于是突发灵感,为居室设计了一种“蕉叶联”。
除上述芭蕉经典的审美意象之外,文物中大量的芭蕉形象主要分为写实与装饰性图案两类。在描绘园林、书斋及雪景的绘画中常有写实的芭蕉出现,芭蕉叶阔舒展,易于表達挥洒自如的情感,因此明清时期以泼墨法绘制的芭蕉尤为精彩。清代“扬州八家”之一李鱓笔下的《墨蕉图》(图12)就以迅急而简率的笔法一气呵成,绘出了风雨中芭蕉飘摇湿润的姿态,旁题:“听雨听风听不得,道人何苦画芭蕉”,在水墨的疏密浓淡间芭蕉的外形与内涵均得以优美展现。
而从芭蕉形象演变而来的蕉叶纹,提取了芭蕉的形态特征,多呈片状或带状分布,最早出现在商周时期的青铜器上,唐宋以后扩展到服饰、铜镜、瓷器、玉器、砚台、建筑等装饰领域。蕉叶纹最初流行于商代晚期至东周时期的青铜器上,早期的蕉叶纹实际上是一种兽体的变形纹。以此件明代德化窑白釉蕉叶纹瓷觚为例(图13),造型仿商周铜觚,简约隽美,其颈部和足部均有蕉叶纹作装饰。蕉叶纹是玉器和瓷器装饰中常见的辅助纹样,玉器上的蕉叶纹多将蕉叶有意味地变形提炼出来作为装饰(图14),瓷器上的蕉叶纹作为装饰始见于宋代,元明清尤为盛行,被广泛运用于青花、釉里红、彩瓷上,大多出现在瓶、罐、尊、碗等器物的颈部或底部,主要以芭蕉叶图样作二方连续展开而形成,蕉叶纹的细部变化及排列有多种样式,是瓷器的主要边饰纹样(图15)。D6ED7FDB-DB07-4A0C-B792-AD7BAD1BDC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