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锋
(同济大学 人文学院, 上海 200092)
时间坐标系统的建立,属于中华文明的奠基部分。
在时间出现之前,也就是时空体系建立之前,人类的生存环境被后来追述为“混沦”“混沌”或“浑沦”。(5)参见吴小锋:《“中国”古义与易教精神》,刘小枫主编:《古典学研究:尼采论现代学者》,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133-141页。三者皆从“水”,为大水淹没一切的象。万物沉没在水里,浑然无别。虽然万物都有自己的样子和生长节律,但在“混沌”时代还没有显现出来。文明,还没有出现。这个混沌状态,又称为“蒙昧”。昧,从日从未,太阳隐没在地平线以下,还没有升起来,没有照亮万物。(6)《说文》曰:“昧,爽,旦明也。从日未声。一曰闇也。”昧,天将亮未亮,太阳将出未出。此时,夜幕蒙覆万物,犹如大水淹没一切,因此,也称为“冥”或“溟”。(7)关于“冥”与“溟”字的含义,参见吴小锋:《河图十数衍义》,《人文》第五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第273-276页。蒙昧状态的突破,在日出,在破晓(曉)。(8)《说文》曰:“曉,明也。从日堯声。”孔子修《尚书》,以“尧(堯)”为开始。关于堯,《说文》曰:“高也。从垚在兀上,高远也。”兀,高而上平之义。(9)《说文》曰:“兀,高而上平也。从一在人上。”堯,从垚在兀上,是累土所成的高台,为原始观象台之象。(10)参见陆思贤:《周易·天文·考古》,文物出版社,2014年,第447-448页;尹荣方:《社与中国上古神话》,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60-80页。通过在观象台上立表测影,日复一日观测太阳,搞清楚太阳运行的规律,构建最基本的时空框架。从蒙昧到文明之间的过渡,在破晓,即《尚书·尧典》开篇所言“帝尧(堯)曰放勋”。放勋,日出之际,太阳射出的光刺破蒙昧,逐渐照亮原本为黑暗笼罩的万物。曉,从日从堯,孔子修《尚书》以“堯”开篇,是将“堯”作为华夏文明的开端,“放勋”照亮神州,带来秩序。
文明的发端与成形,主要基于对太阳的观测。以太阳的移动,奠立时空坐标秩序,具体到一个行为,是“立表测影”。(11)参见冯时:《中国古代的天文与人文》,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第1-38页;吴小锋:《立表测影与太极阴阳》,《跨文化研究》,2019年第1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第159-165页。立表测影,通过观测日影的移动,确定一日白昼的时间变化,后来发展为圭表。于正午观测太阳的影长盈缩,搞清楚太阳南来北往的运行规律。这个过程,相当于凿破“混沌”的“破晓”过程。
地球绕太阳公转一周,是一个回归年。如果站在地球上看,是太阳围绕地球转了一圈,时间是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天。所以,中国古代的圆,是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度,(12)《周髀算经》卷下之一,参见唐如川:《周髀今解》,学林出版社,2015年,第102页。背后依据的,是太阳一日行一度的天象。这个思想,后来成为一本易经纬书的名字,叫《乾凿度》。(13)《乾凿度》,参见赵在翰辑:《七纬》,钟肇鹏、萧文郁点校,中华书局,2012年,第30-66页。“乾凿度”这个标题的含义,是以太阳的周日与周年运动给周天凿出刻度,建立周天坐标系。乾凿度的过程,相应于《周易》乾卦《大象》辞之“天行健”,以及屯卦《彖》辞之“天造草昧宜建侯”。(14)参见田合禄、田峰:《增修周易真原》,山西科学技术出版社,2011年,第566-569页。
可是,以太阳的周天运行建立坐标,需要一个更大的背景参照系。也就是说,太阳凿出来的周天度数,需要有背景来充当刻度,这就是四象二十八宿诞生的意义之一。太阳周行地球一周的轨迹,称为黄道。将黄道投射在星空中,在黄道的附近选取相应的恒星群,作为太阳移动的刻度标记,为星宿。星宿,宛如若干恒星搭建的房子,供太阳和月亮住宿。因为太阳周天的黄道与月亮周天的白道仅有5°左右的夹角,所以给日月运行提供住宿的四象二十八宿,其实是给日月运行提供了参考坐标系。(15)参见冯时:《中国古代物质文化史:天文历法》,开明出版社,2013年,第84-86页;徐刚、王燕平:《星空帝国:中国古代星宿揭秘》,人民邮电出版社,2017年,第8-11页。二十八宿到底是根据黄道还是天赤道建立的,历来有所争论,参见陈遵妫:《中国天文学史》,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6年,第207-216页。当四象二十八宿建立起来,太阳与月亮周天运行的脚步便能够准确观测,这就是“日躔”与“月宿”。
凿天或开天的过程,是把天空分区的过程。开天,为四时春夏秋冬,本质上是太阳在黄道上运行的四个区间。
如果对应到更原始的立表测影来看,在正午测影,表影最长的一天是冬至,最短的一天是夏至,冬至夏至间隔的中间,是春分与秋分。(16)春秋分的点,并非冬至点与夏至点在圭面上连线的中分点。曹书敏在登封周公测影台连续做了三年的数据实测,据此写成的报告可以用来参考。参见曹书敏:《告成观星台天文测量与研究》,河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四时的推移,表现为表影的长短变化。“表现”这个词,来自立表测影。立表,是以“表”木的投影来展“现”太阳的移动位置,由此确定一年的时节,此为“表现”本义。
太阳正午通过表木投影在圭面,根据投影的长短盈缩,反映太阳的南来北往,带动阴阳的消息,这个象就是“卜”。后来《说文》总结说,“卜,灼剥龟也,象灸龟之形”,说卜是以火灸龟。其实,以火灸龟这个象之所以具有占卜的意义,是因为其更深层次是比象于立表测影。以火灸龟,用火点燃一根杆子,放在乌龟腹甲上灼烧,最后观察烧灼出来的裂纹。太阳,是天空中最大的火,点火灸龟的这根杆子,相当于立在地上的表木。龟甲的裂纹变化,比象于太阳光直射表木投影在圭上所表现出来的长短变化及其相应时节的刻痕。圭者,龟也,观察卜龟的纹路,好比观察圭上太阳投影的刻度,以此知“天意”。
卜,最初为立表测影之象。通过太阳正午在地面影长的变化,推步未来。比如,正午太阳的投影如果抵达圭上的冬至点,那么太阳光的直射点就已经抵达南回归线。如果冬至已至,春天就不再遥远,这是最朴素的占卜。
立表测影,通过太阳正午影长在圭面的长短变化,可以反过来推知,太阳此刻在周年的绕地旋转中处于怎样的时空节点,代表怎样的阴阳消息,这就是“卦”的来源。卦,从圭从卜,以圭来占卜,来观测与预知太阳的远近消息。从这个意义上看,时间系统,本质是阴阳消息的系统。阴阳消息表现为时间,时间流转基于阴阳迭运。
《易纬》不仅有《乾凿度》,也有《乾坤凿度》。(18)《乾坤凿度》,参见赵在翰辑:《七纬》,钟肇鹏、萧文郁点校,中华书局,2012年,第1-29页。乾凿度,通过天上星宿的刻度观测太阳周天运行的规律。坤凿度,在大地上凿刻标记,通过圭面日影的盈缩,观测太阳周天运行的规律。乾坤凿度,是先民仰观与俯察的结合,最终凿破混沌,放出文明曙光。这个漫长的文明奠基过程,也就是时空秩序的建立与展开的过程,后来浓缩为“开天辟地”之象。
高台上立表测影,是人从自然中走出来、以天地时空秩序为根基奠立文明的标志之一。这一根表木插下去,意味着从无极到有极的建极、时空秩序的建立与展开、从混沦到文明的破晓。如果推演一下立表测影的具体过程,从中能见到很多中华文明基础性的特质。
立表测影之前,先选择、平整一块空旷场地,扫清周围的障碍物。然后,在中央筑坛,高坛中央立表。具体的象,可以参考北京天坛公园的圜丘。其实,“天坛”的本义就是圜丘。平地与筑坛的动作,在上古称为“封禅”。除地为禅,清除杂草,平整地面。若以除地言,禅的本字当作“墠”。平地上面筑坛,为封。封禅,从原始意义上看,来自立表测影的天文观测。(19)参见冯时:《中国古代的天文与人文》,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第159-225页。后来帝王告成,之所以要行封禅礼,关键在于表示自己效法天时,接通并葆有天命。
高坛立表,是人世文明最初的开端。平地筑坛,称为圜丘。圜者,天道之象,(20)《大戴礼记·曾子天圆》记,曾子曰:“参尝闻之夫子曰:‘天道曰圆,地道曰方。’”《吕氏春秋》专门有一篇文章,名曰《圜道》,阐述“天道之圜”。圜丘象天以测天。丘者,累土为坛。筑坛建木之前,文明尚未启蒙,自然秩序还没有呈现出来的时候,称为“混沦”。开天辟地,人从天地中走出来,(21)参见吴小锋:《“中国”古义与易教精神》,刘小枫主编:《古典学研究(第三辑):尼采论现代学者》,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133-141页。以立杆测影为人文奠基,故将建木的高坛称为“昆仑”。中国人的祖先从昆仑而来,背后的文明含义至少当追溯至此。(22)参见刘宗迪:《失落的天书:〈山海经〉与古代华夏世界观》,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462-534页;尹荣方:《社与中国上古神话》,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3-55页。
华夏民族最早的圣人,从混沦中摸索自然规则,这个过程比象于治水。平地筑坛,犹如从洪水中涌出来的山脉,高而上平,人可在上面定居,此为昆仑原型,为测天之坛。(23)用“昆仑”指称一座具体山的名字,是汉代以后的事情。参见刘宗迪:《失落的天书:〈山海经〉与古代华夏世界观》,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490页。中华文明发源于昆仑,这个说法没错,只不过昆仑不是普通的山,而是测天的高坛。“昆仑”出于“混沦”,不是人以自己的想法为自然制订一套法则,而是从“混沦”中还原出“昆仑”,厘定自然秩序,这个过程犹如治水,隐喻的是制历。
筑坛建木立表,为了观测太阳的运行规律。故“昆”者,从日从比,比日观察,日复一日的观察。“仑(侖)”者,从亼从册,将日复一日的观测数值记录、汇集、比较、整理出来。从这些记录中,慢慢发现太阳的周天运行规律。昆仑上建木立表,上古传说把所建之木称为扶桑、若木、扶木,因其有测天功能,又称为通天树、天柱等等。(24)参见冯时:《文明以止:上古的天文、思想与制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第93-167页;刘宗迪:《失落的天书:〈山海经〉与古代华夏世界观》,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93-155页。昆仑为丘,为坛,四周相应为谷。太阳,出于东边旸谷,登于扶桑,落于西边禺谷,见于东南西三面,休息于北面,故曰“浴于咸池”。(25)《淮南子·天文训》曰:“日出于旸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是谓晨明。”
筑坛建木,为人文起源,实际是通过立表测影观测太阳的运行规律,以天行建立人在地上的规矩。明白了这个道理,才能明白“易”的象。易,从日从勿,以日为主,犹如号令天下万物的旗帜。(26)易,《说文》引《秘书》云:“日月为易,象阴阳也。一曰从勿。”《说文》保留着两种对“易”的古传认识:一是日月为易。日月为易,一阴一阳,日者太阳,月者太阴,“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周易·系辞下》)。还有一种理解,易者,从日从勿,更贴近“易”字本象。勿,《说文》云:“州里所建旗。象其柄,有三游。杂(色杂)帛,幅半异(旗帜的颜色半赤半白)。所以趣(聚)民,故遽(急)称勿勿。”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太阳的出入与远近,悬象著明于天,乃万物所见的最大旗帜,号令天下万物之动。万物生长收藏的生命节奏,皆从太阳旗帜的号令。参见吴小锋:《易之三象与阴阳之义》,《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3期,第21-26页。太阳,是太阳系内生命动能的源泉。地上四时迭运,冷暖消息,昼夜交替,皆根源于日地关系的变化。人类所生息的地球,永远绕着太阳打转。形象地说,太阳是地球以及地球上所有生命的最大立法者。掌握日地关系变化规律,也就把握了阴阳消息规则,从而“提挈天地,把握阴阳”(《素问·上古天真论》)。观察日地关系变化,总结规律,开天辟地,最初通过立表测影实现,这是人世最早、最基础的规矩。
伏羲女娲是中国人文初祖,古代流传的伏羲女娲图,二人手里分别拿着规和矩。(27)参见刘惠萍:《伏羲神话传说与信仰研究》,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18年;闻一多:《伏羲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60页。矩,从立表测影中的勾股关系总结出来。古人以圭表测天,天虽圆,却可以方测之,以勾股之矩测之。(28)参见唐如川:《周髀今解》,学林出版社,2015年,第3-74页;李勇:《观天授时:中国古代的天文学》,云南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108-140页;张杰:《中国古代空间文化溯源》,清华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1-36页;冯时:《中国古代的天文与人文》,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第291-348页。故《周髀算经》开篇曰:“数之法出于圆方,圆出于方,方出于矩。”数之间的比例关系,最初从立表测影的勾股弦关系而来。以圭表之矩,可测天运之圆,故以伏羲女娲执规矩之象,代表人法天地圆方的基本法则。规矩,从立表测影来,背后是日地关系的变化规律。人世活动,以日地关系的变化规律奠基,逐渐发展并丰富起来,最终形成文明体系,这是中国文明区别于其他民族文明的重要特点。“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汉书·董仲舒传》)只要太阳系星球结构的关系不变,中华文明政治原则的基础就不会变,这也是中华文明成为地球上唯一一个持续存在的文明体的原因。
建木立表,通过观测太阳的运行规律,治理“混沦”而得“昆仑”。具体操作过程的展开,就是“开天辟地”。
辟地,可以说在开天之前。立表测影,表杆立好之后,记录日出日落的投影点,连成直线,指示出东西方。日出和日落点连线的中点与杆子的连线,指示南北方。(29)《周髀算经》卷下,很清楚地记录了立表辟地的方法:“以日始出,立表而识其晷,日入复识其晷,晷之两端相直者,正东西也。中折之指表者,正南北也。”如此,大地以表木为中心,以太阳为参照,分为东南西北方,此为辟地为四方。
建木为表,表杆高八尺不变,(31)《周髀算经》卷上:“日中立竿测影,此一者天道之数。周髀长八尺,夏至之日晷一尺六寸。髀者,股也。”但每日正午时刻,杆的影长在变。正午影长的变化,代表太阳周天位置的变化。影子长短距离的变化,犹如两个干之间的距离,这个距离就是“幵”。幵的象,如果联想到陶寺观象台遗址的表林,便可更好地理解。(32)关于陶寺遗址观象台的系统研究,参见何驽:《怎探古人何所思:精神文化考古理论与实践探索》,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66-215页。冬至与夏至之间的时间距离,就是两个“干”的空间距离。对应到立表测影上,表杆在圭面上冬至与夏至投影点之间的差距,也是两个干的距离。幵者,间也,空间也,太阳运转带来的时间变化,通过空间的距离来表现。
把握圭面上空间距离变化,便能推导时间变化,洞悉阴阳消息,这就是“开(開)天”。開,从門从幵。整个天地,本来一片混沌,出入无门。开天,凿刻表影之“幵”的变化,相当于凿破混沌,推开天地的大门,从此分阴分阳,划分时节。
四时春夏秋冬,是开天的结果。通立杆测影,划分周年为二分二至,在圭面上的投影表现为三个长度,分别凿出三道刻痕。日影,在这三道刻痕之“幵”的变化,反应的是太阳的四时变化,阴阳的迭运消息,浓缩为一个字就是“形”。
形,从幵从彡。气象的品质与趋势,用幵来表达,也就是用两个干之间距离来表达,以二分二至的三道刻痕为代表。这三道刻痕,就是“彡”,可以算作是文化表象符号的源头性代表。这三道刻痕,来自对日影的观测,故“影”亦从彡。古代在观象台观测日影,称观象台为“观景台”。景,从日从京,京的本义就是观象台。在“京”上测“日”,得“景”,故景从日从京。景,就是后来的影,影是景的后起字。观“景”所得的代表性时间点,为二分二至之“彡”,故后来在“景”的旁边增加“彡”字,表达日影。
文化符号的来源之一,是对日影的契刻。关于契,《说文》曰:“大约也。从大从。《易》曰:‘后代圣人易之以书契。’”
丯,从丨从彡,是日影盈缩的三个代表性时间节点,对应二分二至的四时划分。将二分二至的时间点以刀刻下来,就是。谁来刻呢?德合天地日月的大人来刻,所得为“契”。(34)契,从大从。大,为大人之义,“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周易·乾·文言》)。契,从丯,彡为二分二至之象。如果进一步细化,则为“刻”。刻,从亥从刀,相当于用刀把周天刻度都刻一遍,子丑寅卯……一直凿刻到亥。刻,本身就有“乾凿度”的象。
契,为“大约”,含义深刻。后世有社会契约,是人与人相互之间订立的契约。凡是人与人之间订立的契约,终究可以撕毁,相当于“小约”。大约,不是人与人之间订立的,而是天地之间订立的契约,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即便人想要废除,也无能为力。正因为此,才是大约,才能作为政治秩序的根基,不会因为某人的消亡而解除,出现“人亡政息”的局面。因为有这个大契约的存在,即便统治者变化、朝代更替,也总是能以“大约”为不可动摇的基本原则,重建政治秩序。
理解了这一点,就能理解孔子那段著名的话。“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论语·子罕》)畏,围堵。匡地,这个地方的人,曾经受到过鲁国阳虎的祸害,孔子因为长得像阳虎,遭到匡人囚禁。孔子被拘,弟子们担心孔子有性命之忧,如果真是如此,文化传承怎么办呢?当时,孔子的弟子大概是把孔子视作文王一样的人。文王,之所以谥号“文”,是因为文王被尊为周代政教文明的奠基者。孔子虽然没有文王的身位,但在弟子心目中有德位,肩负着文化传承的使命。
“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是孔子说给弟子们听的。文王死了,文化消失了吗?没有嘛,还是一代代传到我们的手里。“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如果老天要灭掉华夏文明,那么作为后死者的“我”,肯定没机会参与这样的文化传承了。“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如果老天并没有主动毁掉文明,那么,匡人无论怎么对“我”,哪怕把“我”杀了,文化传承也不会因为“我”个人的死而断掉。因为中国的文化根脉,不是系于某个人的身上,既不是系于孔子,也不是系于之前的文王,而是系在天上,系在日月星辰上面,“文明以止”(《周易·贲·彖辞》)。如果日月星辰依然存在,那么中国文化依然能够绵延下去。天要是决定丧斯文,日月星辰要毁灭,即便人想要恢复文明传统也没有办法。如果天决定不丧斯文,华夏文明的传统也不会因为文王的死或孔子的死而中断。
华夏文明初期,通过立表测影,开天辟地。开天,契刻周天度数,定四时春夏秋冬。辟地,劈开大地,分四方东南西北。立表测日,通过观测太阳运行规律开天辟地,打开四方四时,凿破混沌,奠立华夏文明最基本的时空坐标秩序。
凿开混沌的过程,相应于《周易》的前三卦:乾、坤、屯。乾坤,对应开辟天地。天地打开之后怎么办?屯卦卦辞曰“勿用有攸往”,亦即先别急着走。屯卦卦象为云雷,下震上坎,“动乎险中”,所以不可妄动。天地刚刚从混沌中慢慢撑开,秩序还没有完全建立,动则犯险。这个时候,怎么办呢?卦辞曰:“利建侯。”《彖》辞解释说:“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宁。”(35)曹元弼:《周易集解补释》,吴小锋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91-95页。
天地初分,还是草昧一片。此时应该“天造草昧”,以天来造分草昧。天造草昧,其实是以太阳来造分草昧,所以“利建侯”。此时“勿用有攸往”,先别妄动,“利建侯”,应该去做的事情,是“建侯”。
“宜建侯而不宁”,以夸父追日的精神,不断精确观测数值,将二分二至的精确度,逐渐扩充至八节、二十四节,最后到“七十二候”。七十二候的“候”,从“侯”来。侯与候的关系是什么呢?侯,是立表测影的建侯过程,也就是时空坐标体系的建立过程,表现为圭面上二分二至四立点的刻痕体系的建立。候,是建立的结果,极致的表达是七十二候。因为太阳周而复始地运动,正午的阳光终究会在未来某一天通过表木准时射准某一个刻痕,于是就产生了“时候”的概念。时候,是等候那个时刻,等候太阳周天运动到达那个位置,正午阴影正好对准那个刻痕。当时空坐标体系建立之后,时间就是可以预期的,这是占卜的朴素本质,也是“时候”与“时刻”的来源。人们可以约定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候见面,背后依靠的是以太阳为授时核心的时空体系。
乾坤初分,天地秩序还没有建立的时候,最应该做的是“天造草昧”,以太阳为周行节律来“利建侯”,建立天地之间的时空坐标体系。这个最基本的时空坐标体系,就是“经”,为天下万事万物所遵循的常道。
屯卦《大象》辞说:“云雷屯,君子以经论。”当处于屯卦的时候,人世还没有清晰稳定的政治秩序,或者既有的秩序崩溃之后百废待兴,君子应该怎么办呢?“君子以经论”,重新论“经”,(37)屯卦《大象》辞曰“君子以经论”,“论”,《经典释文》作“纶”。若作“经论”,则通过论“经”来重建“经”。若作“经纶”,则以“经”来重新经纶人世秩序。参见曹元弼:《周易集解补释》,吴小锋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95-96页。回到文明的源头,重新奠立或恢复时空坐标,以此厘定人文坐标基础,重建社会秩序,这是“天不丧斯文”的写照。
建立最基本的文明体系之后,用这个文明体系去化人,即《周易》第四卦“蒙”。蒙卦的主题,讲的是启蒙教化、蒙养教育。教化有一个前提,用什么来教呢?“蒙以养正”(《周易·蒙·彖辞》),用屯卦建立的“经”来教。屯卦的经,从何建立呢?从天地互动的关系来建立,这就是《周易》“序卦”以乾坤居首、次之以屯蒙的含义。
蒙,所接受的政教原则,从屯建立的天地坐标体系而来。屯以“天造草昧”而“利建侯”,建立的时间坐标,本身依靠的是天地运转的基本规律。只有独立不改、周行不殆的天体,才能支撑起时间坐标体系。符合这个自然原则、能为大家所共见与共遵的最佳选择,就是日月,“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周易·系辞上》)。
由日月以及标定日月运行刻度的星宿体系,共同奠立了华夏文明最基本的时间坐标体系与时空秩序,因此成为撑起华夏政教文明大厦的基石与框架。这个时间体系,用一个象来表达,就是“示”。示,是一个超越人世的存在,不以人世变迁而变化的超稳定存在。正是因为超越人世,同时又推动人世变化,所以才能作为人世秩序的根基。示,因此获得了“神”性的地位。
示,天光以天垂象垂示于人,人也可以通过仰观俯察,借助各种天文仪器,将天光的流变显示出来。所以,无论是自上而下的垂示,还是自下而上的显示,皆相通。
《说文》解释“示”,引《周易·系辞上》的说法:“天垂象,见吉凶。”天垂象,以日月星为代表,合为七政,“璇玑玉衡,以齐七政”(《尚书·尧典》)。为什么把日月五星称为“政”?(39)关于“七政”的说法,历代有不同意见。对不同意见的梳理,参见顾颉刚、刘起釪:《尚书校释译论》,中华书局,2010年,第118-121页。因为日月五星的运转直接影响地球上的气象变化,从而影响生态变化,更进一步影响人自身的生理变化。人生在其中,顺之则吉,逆之则凶。故仰观天象,可以知吉凶所在,趋吉避凶。“所以示人也”,示,天垂象,直接呈现给人。因为天光流变与人的吉凶有关,所以人世政治秩序的正当性尤其在于如何处理人文与天文的关系,以“七政”为代表的天文,可以说是人间政治的政治,故曰“七政”。
《说文》又引“观乎天文以察时变”,出于《周易》贲卦的《彖》辞。时变,即四时相推,春夏秋冬阴阳之变,造成万物变化,这一切背后最大的推动力,来自日月星的运行变化。所以,示,称为“神事”。
以日月星三光为代表的“示”,是地上万物以及人生命周期的规划者、推动者与引申者,甚至可以说是造物者,因此,为“万物之宗”。故“宗”,从宀从示,宀内有“示”之义。《说文》曰:“宗,尊祖庙也。”古人敬天法祖,祖与天不可分,祖为血缘,宗为道统。古人“以祖配天”(41)参见豫卦《大象》辞:“雷出地奋,豫。先王以作乐崇德,殷荐之上帝,以配祖考。”,真正宗族的开创者,想要保证宗族的繁荣昌盛,必然以天道为宗,因为这是所有生命的根源。所以,“祖”,本身也从“示”。
宗,虽然是所尊的祖庙,以祖为宗。但祖本身所宗的是天道,尊祖者必尊天,故以祖配天,敬天而法祖。敬天法祖,本质是继承先祖那里延续下来的天道文明传统。如果一直追根溯源,那么最初开天辟地、以天地原则奠立人世秩序者则称为人文初祖,后人以“伏羲”当之。
《周易·系辞下》总结出伏羲对华夏文明的奠基性制作:“古者包犠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包犠,就是伏羲。(42)曹元弼:《周易集解补释》,吴小锋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885-886页。伏羲有多种名号,是后人尝试从不同角度描述其象的结果。伏羲“王天下”,是贯通天下,用一个原则把天下统一起来,这是“大一统”的根源,即奠立一个能囊括天下万物的文明体系。怎么样才能统御天下万物呢?于是,伏羲开始观察研究。
“仰则观象于天”,研究天象,总结为天文。“俯则观法于地”,研究山水走向,找到地势格局以及与天的对应关系,逐渐建立大知大年的时空坐标体系。“观鸟兽之文”,在天,为四象二十八宿,为鸟兽文;在地,为动物习性,并通过“物候”建立鸟兽与天地气候变化的关系。“与地之宜”,地之宜,是五方水土之性,相当于《禹贡》中对九州物产的总结。物产,即地之宜。物产源于不同地方的水土之气,为地气,地气源于天气。与地之宜,将物产与天地四方之气逐渐贯通起来。“近取诸身”,研究人自身的身心结构,为后来《黄帝内经》的源头。“远取诸物”,研究万物之性,是后来《神农本草经》与科技的源头。
“于是始作八卦”,八卦,是伏羲研究天地万物以及自身之后,将天下的万事万物分门别类,分成八个大系统、八个大的象,由此建立起的八卦阴阳坐标系统。作八卦的过程,是从“类族辨物”到“辨物居方”的过程。(43)《周易》同人卦《大象》辞曰:“天与火,同人。君子以类族辨物。”未济卦《大象》辞曰:“火在水上,未济。君子以慎辨物居方。”八卦因为阴阳而不同,但皆有阴阳,故可以阴阳统御八卦。阴阳,自一气而出,故可以一气统御阴阳八卦,此为“大一统”而“王天下”的根据。
“以通神明之德”,从一气流转、阴阳造物的角度,理解万事万物的诞生与发展走势。万象的变化,背后皆有阴阳的消息,这样就把万事万物接通于阴阳,接通于一气,这就是“通神明之德”。神,是引申万物的推手。万物,是神表达自己的形象。(44)《周易·说卦》曰:“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万物,因此也具有“神性”,这个神性,表现为万物的天性。
“以类万物之情”,只有从万物造化的本源入手,才能理解万物的实情。通神明之德,从阴阳造物的角度,理解万物的天性。情,是天性的展露。所以,给万物的情在八卦的阴阳时空坐标体系中找到一个准确的定位,这就是“类情”,具体为“类族辨物”。万物,都能在这样的时空坐标体系中得到正确的理解和定位,具体为“辨物居方”。理解万物天性,人才能正确使用万物。
伏羲开天,画八卦,意味着伏羲时代所奠立的华夏文明,本质是从一气阴阳来理解天下万物及其变化,并由此建立起宏大的文明框架。这个文明框架,“冒天下之道”(《周易·系辞上》),万事万物都能在其中得到理解和定位。
通过仰观俯察所奠立的华夏文明系统,称为“神道”。《周易》观卦《彖》辞曰:“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观天之神道,理解日月轮旋所带动的四时大气流转节律、万物生长收藏的消息节奏。然后,圣人以“神道”作为人间政治秩序的根基,作为人间教化的原则,此为“以神道设教”。“天下服”,天下万物以及人,之所以“服”,是因为这种文明本身顺天应人,完全贴合万物与人本身的性情。人之所以服,是因为这样的文明,犹如量身打造的衣服,穿起来贴身。
神道为宗,以神道设教,是以宗为教,此即“宗教”,这是华夏文明对于“宗教”的理解。文明,犹如衣服,为文。人与万物的天性,为质。文质相合,衣服穿在人身上,合身。这套文明的政教法则,最能匹配人与万物自然的性情,因而“文质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