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柱
2016年12月27日上午,95岁高龄的李桓英又戴上了那条大红的羊绒围巾。“我很少穿戴鲜艳的颜色。今天我要言行一致,因为党旗是红色的。”李桓英仔细捋顺两鬓的头发,整理好颈间的红围巾,举起右拳。她站在一群新党员中间,苍老的声音饱含岁月打磨过的笃定:“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
新中国麻风病防治史上,她是与麻风病人零距离接触的第一位医学专家!两次翻车、一次翻船的经历,都没能挡住这位老人的足迹。她走遍云贵川17个地州、59个县的麻风病高发区……2021年8月20日,中共中央宣传部授予李桓英“时代楷模”称号。
在云南的西双版纳有一个不知名的小村落,村民都是因为得了麻风病而被迫迁到这里的,大家都称它麻风村。1983年春天,在麻风村唯一通往外界的一条小路上,风风火火地走来了一位女医生,她就是62岁的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友谊医院热带医学研究所研究员李桓英。
说起麻风病的可怕,还有一段故事。
云南勐腊县原县委副书记刀建新深受人民爱戴,新中国成立初期在西双版纳知名度极高,但在1950年的一天,他却神秘地消失了。没过多久,谜底被揭开:刀副书记患上了麻风病!
当时,麻风病在人们眼中,比死神还可怕,比魔鬼还狰狞。刀建新为了不让可怕的疾病传染给其他人,选择了离开工作岗位,并与妻子离婚,尔后住在偏僻荒凉的麻风村。这是一个由麻风病人及其家属过河开荒,在原始森林的脚下自我隔离而组成的一个村寨。
离开工作岗位之前,刀建新没忘交纳党费。他心里清楚,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交纳党费了。然而他却发现,自己伸出去的手始终没人接应。他猛然醒悟了:自己已是“魔鬼”附体的人了,同事们虽然非常同情自己却不能不防范。
刀建新在麻风村一住就是30多年。他的遭遇,深深地刺痛了李桓英的心。
但是,李桓英来给大家治疗麻风病却并没有受到村民们的欢迎,“我想去和他们握手,但他们都把手缩了回去,因为怕我被传染上。”这些病人对李桓英的到来表示了不信任,因为他们不相信麻风病可以被治好,其中态度最坚决的就是村长刀建新——他自己曾经试过用蒸煮、内服、外贴等各种办法来医治麻风病,然而这些试验做了10多年却一次也没能成功,最后,刀建新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在他看来,麻风病如果能治愈,水牛角也能扳直。
刀建新的绝望也不难理解,数千年来,无数科学家都试图攻克麻风病,却收效不大。1980年,能说一口流利英语的李桓英被派到世界卫生组织做访问学者。这时她得知,世界卫生组织正在研究一种联合化疗的新方法,由一种药物的治疗改为多种药物联合化疗。药物的配方已经完成,但是缺乏临床实践。
李桓英终于有了实践的机会。她来到这个当时在地图上都找不到的麻风村,直接走进了刀建新的家和他一起吃饭喝酒。“苞谷饭很好吃,在北京是难得吃到的。我要多吃点儿,明天早上就不会饿了。”李桓英的举动让大家无比惊讶,因为在麻风病人家里吃饭,这在当时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李桓英第一次接触到麻风病人是在1970年。那时她在中国医学科学院做皮肤病研究工作,和一些医学专家被下放到苏北“麻风村”。那时,医生们参与治疗时总是把自己像防化兵一样封闭起来,外露部分只剩下两只眼睛;发药时,许多医生是通过木棍传递过去的。
麻风病人受疾病折磨和社会歧视的悲惨境遇深深地触动了李桓英。随着工作一步步的深入,她渐渐了解到,麻风病是一种传染性并不很强的疾病,并且95%的人对这种病有免疫能力,之所以会引起人们的恐惧,主要是因为它能致残。
麻风病的潜伏期很长,短的几个月,最长的甚至会二三十年。最初病人身上会出现一些浅色的色斑和皮损,由于大都长在不易被发现的部位,若不能及时发现,就会造成残疾。因此李桓英认为,早发现早治疗是防治工作的关键。
在新中国防治麻风病的历史上,作为医学专家,李桓英可谓是敢与麻风病人零距离接触的第一人!为消除病人顾虑,拉近与他们的距离,李桓英走村串户为病人做检查,她看到很多患者手足畸形、眼鼻歪斜,便二话不说走上前去,握住患者的手,甚至与他们拥抱,接着又伏下身来,为病人检查伤口。她还把手伸进病人刚脱下的鞋里,摸摸有没有沙子和钉子,告诉他们要注意清理鞋中的异物。
李桓英不但自己与麻风病患者亲密接触,甚至鼓励当地官员也这么做。她握完一位病人的手,很自然地把这双手引向一位当地官员:“你看,县长,你摸一摸这手的神经有多粗,你也握一下吧。”对方不好拒绝,终于与病人的手拉在了一起。“如果医生怕,那干部们肯定怕;如果干部心里都怕麻风,怎么叫老百姓不歧视麻风病人呢?”就这样,她微笑着给大家上了第一课:麻风病并不可怕。
“以前人们对麻风病怕得要命,我就不信那个邪,就是要和这种错误观念斗。”病人试探着同她握手,她拉着就长时间不松;遇见病人,她总是拍拍对方肩膀问个好。她经常是不戴口罩,不穿隔离服,病人家的水她仰头就喝,病人家里的饭端起碗就吃。她还和刀建新成了好朋友。李桓英的勇敢令同行敬佩,更令病人惊讶:多少年来,人们对麻风病人避之惟恐不及,而北京来的这位女大夫,用行动告诉他们“麻风病可防、可治、不可怕”。
没过多久,整个麻风村沸腾了起来:“天啦,北京来的女摩雅(医生)不怕麻风病!”
当李桓英再次跋山涉水来到麻风村时,村民们热情地向她打招呼:“哎呀,你可来了,我们一直都在盼着你呢,怕你不再来了。”在刀建新的支持下,李桓英在麻风村的防治工作正式展开了。
在检查中,李桓英发现刀建新8岁的儿子岩糯臀部有一块未定类麻风,有指甲盖那么大,扎他也没有感觉,这正是早期麻风病的特点。
于是,刀建新的儿子岩糯成了李桓英所提倡的早发现早治疗的最大受益者,由于发现及时、治疗及时,他体内的麻风杆菌被彻底杀死。
对岩糯的成功治疗,让村民们完全接受了李桓英所带来的药物。正当李桓英为联合化疗方法得以顺利实施而感到高兴时,一些村民开始拒绝服药,还有的村民把免费送去的药物扔到了水里。
原来,在服用了李桓英提供的药物后,有些病人的脸色开始发紫、发红,从而引起了村民们的恐慌。而李桓英并不着急,因为她知道这是一种色素沉淀现象,是多种药物混合服用后的正常反应,这种反应因个体差异只在少数病人身上出现。
李桓英开始挨家挨户做病人的工作,她耐心给村民讲解,开导并鼓励病人坚持服药。为了随时检查每个病人的情况,她干脆就在麻风村住了下来。李桓英的真诚和耐心又一次打动了村民。他们开始按要求正常服药,3个月后,病人的色素沉淀明显好转,症状开始消失。
两年后,李桓英再一次来到麻风村,和基层麻防人员一起为村民进行了复查,所有服药的病人全部治愈,且无一人复发。
试验获得了成功,整个山村都沸腾了。村里的男女老少纷纷跑到李桓英面前,将鲜花串成的花环和亲手缝制的傣家服装献给他们心目中的大“摩雅”。刀建新老泪纵横:我20多年埋在土里,现在终于重新做人了!
在走村串寨中,李桓英总结出了一个早发现麻风病的小窍门:让小学生们每天都回家检查父母的双手、双脚,看身上有没有不痛不痒的浅色斑块或凸起的肿块,若有异常马上报告老师,由老师通知村里的麻风病防治人员,进行确诊病情记录和追踪、诊治。点子虽小,却实用、有效。
来麻风寨不久,李桓英首次提出并在当地推行了“麻风病垂直防治与基层三级防治网相结合”的模式,对遏制麻风病的发展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之后,她还采纳了新的治疗方案,不仅产生了良好的治疗效果,还缩短了治疗周期。
1985年,李桓英的短程联合化疗方法,扩大到云贵川麻风较高的7个地州,之后在全国范围内也取得了显著疗效,有万余例麻风病患者被治愈,10年监测显示,复发率仅为0.03%,远远低于世界卫生组织规定的1%的标准。这一巨大成功,也引起世界卫生组织的高度注意,经10年的监测期考察论证后,于1994年向全世界推广。
1990年的泼水节,是全村人最难忘的日子,李桓英带来了吉祥之水,彻底地洗去了这个山寨的愁云和阴霾。当地政府在村里举行了麻风村摘帽大会,李桓英为这个村取名叫“曼南醒村”,意思为新生的村寨。
1998年,第十五届国际麻风会议在北京召开,这也是对我国在麻风病防治领域做出的成就和贡献的肯定。在这次会议上,李桓英教授被推选担任本次大会的轮值执行主席。她开展的短程联合化疗和消灭麻风病的特别行动计划,被誉为全球最佳治疗行动。世界卫生组织官员诺丁博士紧紧握着李桓英教授的手说:“全世界麻风病防治现场工作,你是做得最好的。”
李桓英1921年8月出生于北京。祖父和父亲对她的成长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她的父亲毕业于德国柏林科技大学,李桓英的小学时代有两年是在柏林度过的。那时德国的医学已经很发达,而中国的医学还很落后,祖父和父母建议她去学医。在家庭的影响下,李桓英走上了学医的道路。
1939年,李桓英考入了同济大学医学院。后到美国霍普金斯大学学习,她选择了细菌与公共卫生专业,立志要为广大群众服务。
“我的青少年时代主要是在中国度过的,这决定了我的一生要为祖国服务,为改变中国的落后面貌贡献微薄力量。”李桓英的话语中充满了对青年时代的留恋,更充满了对祖国母亲的深情。
1950年,品学兼优的李桓英被霍普金斯大学推荐,来到瑞士日内瓦刚成立的世界卫生组织工作。作为世界卫生组织首批官员(技术专家),她用了7年时间踏遍了亚洲、非洲、美洲的山山水水,做防治性病和雅司病等疾病的工作。正是那段经历,使她深切地感受到国家经济落后、人民贫穷而造成疾病蔓延的痛苦。“新中国百废待兴,又何尝不是如此?”每当想到这些,她就恨不得马上能飞回祖国去。
然而,最终促使她下决心回国的却是一件在美国机场的遭遇。有一次,李桓英在旧金山过境签证时,机场管理员让其他成员都顺利通过了,唯独要求她必须按手印才放行。“我知道,这是针对中国人的,当时我心里就像被刀扎了一下。准确地说这是一个激发点,心想:谁想到你们这个歧视中国人的国家来!就在那一刻我铁了心一定要回国。”
1958年,37岁的李桓英拒绝了世界卫生组织的续聘,放弃了优厚的待遇和舒适的生活条件,孤身一人经伦敦绕道莫斯科回到了祖国。“当时国内的医疗条件非常差,急需发展,我认为自己既然是个中国人,就有责任为中国人民服务。”从此,在近半个世纪的漫长岁月中,祖国无论是晴空万里,还是风雨交加,她都无悔当初的选择。
3年自然灾害期间,早已在美国定居的父母放心不下独身一人在国内生活的女儿,专程从美国飞到香港,当时李桓英也赶到了香港。见面后父母反复动员她去美国与家人团聚。很多人认为她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了。没想到两个月之后,她又出现在同事们面前。“我回国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要为祖国服务吗?国家这么困难,如果弃之而去还不如当初就不回来。”父母被女儿的报国情深深感染了,他们满怀希望而来,却带着眷恋走了,没想到这次会面竟成了父母与女儿的永别。
1980年,李桓英作为改革开放后第一批访问学者远渡美国。这是她回国后第一次在美国与亲人团聚。此时父母已经过世,弟弟妹妹劝她:“大姐,您年纪大了,在国内又孤身一人,干脆就留下来吧。”启程前,同事们也认为她年近花甲,在国内又举目无亲,不回来也是很正常的事。然而,她在详细考察了美国的医疗成果和经验,并向世界卫生组织申请了治疗100人份的麻风新药后,如约返回了祖国。
2001年2月19日上午10时,李桓英健步走上人民大会堂主席台,从党和国家领导人手中接过2000年度“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证书。老人的话像她的人一样朴实:“我这算不上什么高科技,也没什么特别的,最多的不过是‘上蹿下跳’。上蹿:蹿到世界卫生组织申请资金;下跳:跳到麻风村为人民服务。”
“只要是我认准的事,就绝不回头。”
不少朋友和同事对李桓英的选择感到不理解,因为,凭她的资历很轻易就可以拿到好的研究项目。
麻风病是一个极其古老的病种,早在埃及建造大金字塔之前就开始祸及人类了。在人类与麻风病斗争的几千年里,又几乎全都是失败的记录!
“麻风病的历史在我们这一代该完结了!”多年来,她几乎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麻风病的防治事业。她把实验室的设备放在了基层,把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上百万美元药品器材和15辆越野车也送给了基层使用;还有她得来的众多奖金,以此鼓励更多人参与和麻风病的“对阵”。
在李桓英自己制作的地图上,有三面小旗,标出的地方,就是李桓英防治研究麻风病的3个试验点,它们都在西双版纳勐腊县境内,是三个疫情最为严重的麻风寨。这一年,李桓英已经58岁了。从北京到那里要用几天,然后还要乘汽车走六七个小时的山路才能到达。由北京走一趟麻风寨,即便是年轻人也会累得几天爬不起床,但年近花甲的李桓英却硬是挺了下来。她从未叫过苦,也从不认为苦。
在勐腊,到麻风村要过河,多数时间只有独木舟可坐。这种原始的渡河工具没有稳定性可言,左右摇动,随时有倾覆的危险。遭遇过翻船,她笑呵呵地说:“我这么胖,沉不了。”
山高路险,她先后两次经历了车祸,最严重的是一次雪地翻车,汽车翻滚到深十多米的沟里才停了下来,她被甩出去很远,躺在血泊中昏迷不醒。车祸曾让李桓英三根肋骨骨折,双侧锁骨断裂,头部负伤缝过7针,身上伤痕累累。北京友谊医院热带病研究所的同事们说,李教授所经历的艰难困苦让年轻人都无法承受,好多时候我们都怀疑李教授是不是凡人!
2016年9月,麻风病学领域规模最大、学术水平最高的国际会议——第19届国际麻风大会在北京隆重召开。北京友谊医院李桓英教授应邀出席大会,并荣获首届“中国麻风病防治终身成就奖”。李桓英说,目前,虽然我国麻风病发病人数在逐渐减少,但随着市场经济和流动人口的增加,发病和就诊往往打破了流行地域的界限而分散出现。李桓英忧虑地说:“过去四五十岁的人一听到麻风病更多的是恐惧,而那些80后学医的孩子们压根就不知道世上还有麻风病!”
也就在2016年9月李桓英获首届“中国麻风病防治终身成就奖”的当月,这位95岁高龄的老教授怀着对党的无限忠诚向党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在入党申请书中,李桓英写道:“我虽已进入耄耋之年,但愿意以党员身份为防治麻风病事业奋斗终身!”
2017年春节后,李桓英又要出发去云南。她想看看那里治愈的麻风病人病情有没有复发?他们的亲属有没有潜在感染?“实现一个没有麻风病的世界”是李桓英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