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泉法
1940年至1941年,谭震林领导创建苏南东路抗日根据地期间,年仅20岁的女共产党员赵秀英,先后担任中共东路特委妇女部长、组织部长和青年部长。1982年5月31日,笔者在北京朝内大街203号面访赵秀英。40年过去了,她在东路的抗战故事和干练、美丽的形象,依然深刻地铭刻在我的脑海里。
赵秀英原名伊素琴,1920年出生于苏州一个平民家庭,自小跟随做小职员的父亲在上海读书。父亲经常失业,母亲生育三个女儿,承受着沉重的生活压力。赵秀英的姐姐和妹妹身患重病,未能得到及时有效的治疗,都不幸夭折。每天晚上,埋头绣花的母亲和专心读书的赵秀英共用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女儿看到母亲连打哈欠疲惫不堪的样子,知道自己读书机会来之不易,因此十分用功。小学毕业后,赵秀英以优异成绩考取上海务本女中师范班,希望毕业后当上一名教师,为家庭分忧。
1935年,上海的抗日救亡运动风起云涌。赵秀英在参加抵制日货、缉私宣传等活动时,受到张英等共产党员的影响,开始接受革命思想,产生了推翻旧制度、建立新社会的强烈意识。1938年1月,赵秀英在上海务本女中加入中国共产党。当年暑假毕业后,考入暨南大学。不久,根据党组织安排,退学后专职从事学生工作,1939年底担任中共江苏省委学委书记。1940年7月,因身份暴露,组织上调她去苏常太抗日根据地工作。当时,母亲已患上重病,知道女儿要离开上海,前往苏南参加抗日斗争,拉着她的手,含着泪点了头。赵秀英扶着母亲虚弱的躯体,泪水哗哗直流,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一样,步履沉重地走出了家门。
赵秀英辗转来到常熟县东唐市,见到了中共东路特委书记张英。张英知道了她的家庭情况,十分感动。对赵秀英的工作能力,他早在上海就知道的,任何时候都把党的工作放在第一位,特委十分需要这样年轻有为的女干部。特委研究,决定任命赵秀英为特委妇女部长。这年赵秀英才20岁,东路特委是党的地委级领导机构,她觉得不能胜任。张英鼓励她说:“在你面前,没有干不了的工作、完不成的任务,我们信任你!”
妇女部长的工作需要经常接触农村妇女,赵秀英走到一个村子里,许多妇女围了上来。有一个妇女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回答说:“我叫伊素琴。”又问道:“伊是什么伊?”女部长解释说:“新春伊始的伊。”村妇一脸茫然:“什么新春伊始?”于是再次解释:“就是伊人的伊。”村妇没有听懂,不好意思再问,彼此间就没有了言语。赵秀英没有想到,对文化水平不高的农村妇女,竟然无法说明白一个“伊”字。于是她决定更换姓名。第二天,她再次走到村妇中间,村妇问她姓名时,她大声说:“我叫赵秀英,赵钱孙李的赵。”妇女们一听就明白,都愿意听她宣传抗日道理。自此,赵秀英在常熟东唐市,成了家喻户晓的名字,“伊素琴”的原名,慢慢地被人们遗忘了。
东路特委妇女部的工作,主要是在妇女中宣传扩军、支军,说服妇女动员自己的儿子或哥哥、弟弟参加江南抗日救国军(简称新江抗),组织妇女做军鞋,准备慰劳品。在赵秀英等妇女干部的努力工作下,东唐市农村出现了一个踊跃参军的热潮。赵秀英再把经验推广到常熟全县乃至整个苏常太地区。为了提高农村妇女文化水平,妇女部还在乡村开办了识字班。这些工作妇女们都支持,唯有调解纠纷工作比较棘手。当时常熟乡村不少年轻妇女受到婆婆的束缚和丈夫的虐待,向特委妇女部提出“打八刀”的诉求。所谓“打八刀”,就是“分”的意思,也就是要和丈夫离婚。妇女部往往站在妇女一边,支持她们的诉求。可是婆婆们有了意见,批评妇女部是“离婚部”,妇抗会是“离婚会”。赵秀英发现了问题,立刻纠正了做法,由支持离婚改为做调解工作。这样,年轻妇女提高了在家庭中的地位,婆婆们也放心自己的儿媳妇参加抗日工作。
特委妇女部就几个人,要全面推开工作,日夜干都忙不过来。赵秀英决定加快培养本地女干部的步伐,建设一支既熟悉本地情况又能胜任工作的乡村女干部队伍。她很快发现了一个叫顾淑娟的年轻妇女,很有培养前途。顾淑娟是常熟民抗任天石的妻子,既有文化,又有做群众工作的能力。1940年5月,谭震林妻子葛慧敏,因为产后长途跋涉,从皖南泾县来到常熟,得病后不能工作,就被谭震林安排到顾淑娟家里养病。顾淑娟尽心掩护和照顾葛慧敏,受到谭震林的赞扬。不久,葛慧敏前往上海治疗,顾淑娟就直接投入抗日工作。在赵秀英的重视和培养下,顾淑娟很快成长为优秀的妇女干部。此外,赵秀英还培养了马文华、李建华、端木瑞、薛明华等一大批年轻女干部,在扩军、支军等工作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赵秀英初到常熟的时候,正是1940年7月酷暑时节。特委妇女部人员经常深入农村,许多时候住宿在村民的茅草屋里。当时流行一种叫疟疾的传染病,就是由蚊子叮咬引起的。这样,赵秀英等妇女部干部经常患上疟疾。每逢发病的时候,赵秀英全身冷得颤抖,只得用冬天的棉被盖在身上。可是依然发抖,不得不用几条被子捂在身上。冷的折磨刚刚过去,赵秀英又发起高烧,伴着头痛、口渴等症状一起袭来。等到高烧退去,全身像软面条一样疲惫不堪。她想到许多工作等着自己去做,顾不得病后虚弱的身体,就摇摇晃晃地向附近的村庄走去。遗憾的是,当时江抗后方医院没有治疗疟疾的药品,没有几天,她的同事也感染上了,又要经历发冷、发烧的折磨。这种感染,周而复始,把年轻的赵秀英整得精疲力竭,唯有走到群众中间,依然焕发着青春的蓬勃朝气。
1941年1月,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爆发。谭震林为了加强澄锡虞地区党组织的领导力量,把赵秀英从苏常太调到澄锡虞地区,改任中共东路特委组织部长。赵秀英上任不久,江南抗日救国军改番号为新四军第六师十八旅,谭震林担任师长兼政委,领导和指挥整个苏南抗日根据地的创建和武装队伍。东路特委的领导机关也从苏常太西迁澄锡虞,特委书记吴仲超,委员由赵秀英、李建模、何克希、吴达人、谢明明(即谢飞)等11人担任,领导地域也由东路扩大到西路。由于领导范围的扩大,东路特委也随之改名为路东特委,特委机关主要在江阴县祝塘附近的北山头和长泾附近的蒲市里等村子流动办公。
这年赵秀英才刚刚跨进21岁,组织部长的责任要比妇女部长重了许多,加上皖南事变后日伪军与国民党顽军进一步勾结,澄锡虞地区政治、军事形势更加严峻复杂,个人危险系数升级,随时都有可能遭到敌人的袭击和暗杀。这一切并没有吓倒赵秀英,在她心中,党的工作始终重于自己的生命。1941年3月27日,特委所属的中共虞西县工作委员会书记钱国华,在组织选举乡村民主政府过程中遭到一队日军的追击,钱国华在组织抵抗时英勇牺牲。赵秀英得此噩耗十分痛心,在请示特委书记吴仲超和新四军六师师长兼政委谭震林后,立即任命杨维生为虞西工委书记,继续领导虞西民主政权的组织建设工作。4月,中共沙洲县委书记王新民调任新四军六师军工科科长,赵秀英就找李健生谈话,让他接任王新民的书记之职。6月,江阴县委书记沈德辉在局势紧张之际革命意志发生动摇,请假回家后脱离革命队伍,赵秀英果断地安排刘烈人接任江阴县委书记,减少了因县委领导人短期空缺造成的损失。
皖南事变后,路东地区建党、建政、建军工作出现了新的热潮,急需要大量干部走上领导岗位。赵秀英根据特委书记吴仲超的部署,决定举办党训班,培养新生力量。办班需要课堂、教员、教材,又要确定各县的学习对象。当时祝塘一带环境并非绝对安全,还需要配备武装力量加以保护。赵秀英指定新到澄锡虞的红军干部黄宗贻具体负责办班事宜,自己亲自选定特委所属各县的区、乡党政基层干部参加受训。除自己亲自上课外,她还约请新四军六师十八旅旅长江渭清、路东特委书记吴仲超、特委宣传部长吴达人等领导人到党训班讲课。特委党训班从1941年5月初开班,到6月底结束,学习近两个月时间,培训了四五十名党的基层青年干部,缓解了干部紧缺的矛盾。
作为女性组织部长的赵秀英,更重视发现和培养妇女干部。在苏常太地区,她提拔了一批县级女干部,例如苏州县委妇女部长黄琼,常熟县委妇女部长吴中,太仓县委妇女部长徐念初。在澄锡虞地区,她更注意在青年女党员中物色和任命县委组织部长,如朱涛任虞西县委组织部长,张雁任江阴县委组织部长,陈雪任锡北县委组织部长,钱玉芬任沙洲县委组织部长。这些女性组织部长,在组建区委、发展党员、建立基层党支部、开展党员教育等方面,都尽心尽责,做出了积极的贡献。
赵秀英从苏常太来到澄锡虞地区,正是寒冬季节,北风呼啸,阴雨连绵。晚上,赵秀英和特委的女干部一起在稻草铺上睡觉,大家挤在一起,既热闹又暖和。稻草铺都是直接铺在农舍内的地上,天长日久,湿气侵袭了她们的肌肤,几乎每个人都感染上了疥疮。得了这种皮肤病,先是奇痒,接着溃烂,而且极易相互传染。后方医院又没有药物治疗,只能采摘中草药捣成汁液,涂在感染的皮肤上。“得上疥疮,对姑娘们打击特别大。”1982年5月31日,已经从国家文化部电影局领导岗位上离休的赵秀英对笔者说:“姑娘们都爱美,满身涂满了中草药汁,看起来像是个绿色的怪物。药汁板结后,坐着不舒服,走路一瘸一拐的,感到很别扭。”让人敬佩的是,赵秀英和她的女战友们,没人争着要药治疗,也没人请假休息,更没有一句抱怨的话。
1941年6月下旬,谭震林从西路调来钱敏等干部,加强路东特委领导力量,自此钱敏任特委组织部长,赵秀英改任青年部长。从7月1日开始,日伪军集中优势兵力,对路东地区实施“清乡”。新四军六师十八旅针锋相对地开展反“清乡”斗争,由于敌我力量悬殊,十八旅武装力量和苏常太党政干部遭到了较大损失。六师师长谭震林遵照新四军军部指示,一边部署澄锡虞反“清乡”斗争,一边着手做好撤出根据地的准备工作,指示特委组织部制定党员登记表。
由于钱敏担任特委组织部长时间很短,他找来青年部长赵秀英,商量怎样制定澄锡虞地区党员登记表事宜。他们知道,如果新四军六师十八旅撤离澄锡虞,那么,日伪军必然要在全区实施大搜捕,党员登记表一旦落入敌手,后果不堪设想。党员登记表也不能带在特委干部的身边,如果不幸被日伪军逮捕,就有泄密的危险。因此,党员登记表只能交给当地可靠忠诚的共产党员保存。然而,谁又能保证这些党员的绝对安全呢?赵秀英苦苦思索着,随手掏着口袋,里边几张纸片散落到地上。她突然得到启发,如果把党员登记表上的信息分别抄在几张纸上,即使敌人得到其中的一张纸,由于信息的不完整,就无法破释其中的秘密。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钱敏,钱敏认为这个主意好。
于是,他们一边催促澄锡虞各县县委组织部上交党员名单,一边讨论如何填写党员登记表。钱敏说:“我们不能称党员登记表,只能写作老名单。”赵秀英说:“那么,就叫《澄锡虞区清乡前老名单》。”最后决定把全区党员信息分别抄在三张纸上。第一张抄写党支部名称,第二张抄写党员姓名和职务,第三张抄写党员所在的村庄。两人特地从祝塘镇上购买了一种特别薄的纸,抄好后卷成三个纸卷,分别塞进三个竹筒里,再用蜡封住筒口。然后分别送到三个可靠的党员家里,嘱咐他们秘密地埋进屋子后的菜园子里。竹筒里的内容,两人只字未提。负责埋藏竹筒的三名党员和住址,相互之间并不知道。完成这一绝密任务后,赵秀英终于松了一口气,她相信日伪军绝对得不到这份珍贵的《老名单》。事实也确是如此。1942年夏秋之际,上级党组织派出的数名特派员,顺利地得到了各县的《老名单》,澄锡虞地区的党组织又恢复了活动。新中国建立后,这份《老名单》由江苏省档案馆收藏。
1941年8月上旬,路东特委接到上级一个通知,要挑选一批党员干部组织一个特委武工队,在新四军主力和党政干部撤离澄锡虞后,坚守澄锡虞打游击战争。这个举动的出发点,是告诉当地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新四军还在,路东特委没有走,以鼓励党员和民众的革命斗志。赵秀英得到消息,抢着报了名。随即,她领到一支驳壳枪,6发子弹。她自一年前从上海来到抗日根据地,虽然一直在特委机关担任领导工作,但十分向往部队生活,真刀真枪与日军作战,因此一有机会,就向部队同志学习使用武器,操作驳壳枪已经不成问题。几天之内,武工队已有钱敏、彭炎等特委委员报名参加,连同县委领导,共有20余人,由彭炎负责。武工队离开了新四军六师十八旅的保护,要在日伪军眼皮底下往来穿梭,具有极大的风险。8月中旬,从苏常太传来数名党的领导干部在反“清乡”斗争中英勇牺牲的消息,新四军六师师部和江南区党委领导认为,武工队成员都是外来干部,不仅对地形和本地风土人情很陌生,单是语言,就十分容易暴露身份,其弊远大于利,于是决定撤销特委武工队。不久,全部成员跟随新四军六师十八旅一起西撤至江阴西部重镇西石桥。
赵秀英在东路工作了整整一年,这里的共产党员、革命群众与她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就连每一个集镇、每一个村庄都留下了她青春的倩影。